诏狱。
整个诏狱就像一个半入土的坟墓,自入口下去十三个台阶须以烛火照明才能看清脚下的路,二十七个台阶后便完全没入黑暗,许是甬道过于宽阔,即便墙壁上的灯火井然有序,仍需伴随前行的光亮。
内侍端着烛火在前面引路,郑葶苈跟在后面,她的裙摆逐渐消失在甬道尽头;转眼再看,大学士苏焕所在牢房的门被打开,阴森之间灯火窜入,冰冷的牢房终于有了足够光热的源头。
郑葶苈在面无表情的时候是很凶、很不近人情的,苏焕见之无惧无怕,平常什么样现在依旧什么样,刻板、刚正,似是软硬不吃。
“见过太后。”苏焕手一伸,袖中禁锢人的铁链就亮了出来;谓君子不失于礼法,如此境地还能施以礼数是他为人臣子的本分,可他就是不爱站着,从本心上说,他不曾敬畏过眼前这个谋权上位的女人。
郑葶苈不接受这样的礼数,倒也不计较,那眼儿一弯尽数轻蔑,笑他亢心憍气、孤芳自赏,有些学问的男人自视甚高的时候不过如是。
待内侍置上圈椅,郑葶苈兀自就座,亦只顾自己言语:“先帝总说学士棋艺精湛,就是无趣了些,不知是学士不给先帝面子让先帝下不来台,还是故意让着先帝主动认输啊?”
话音刚落,秋蝉便已把棋盘布置完毕;苏焕的双眼已有嵌入面骨的迹象,面颊已经疏松、垂老,传闻中的苏相公是个不苟言笑的冷面人,照今日看来,他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丝慈爱。
果真是岁月不饶人,以至于风骨难辨,前尘更作往昔。
“我一生就这么一盘残局,太后若破的了,便与我来上一盘,若破不了,却还要与我博弈,就是自讨没趣,失败亦是情理之中。”
“虽说孤只学到了先帝的一点皮毛,可若不试,又怎知这皮毛不能催动学士手中分毫?”郑葶苈执黑子先行一步,她并不否认自身的局限性,恰巧,她的示弱足够诚恳,她说的话勇气可嘉。
苏焕疑道:“不解残局,只为驱使我手中分毫?”
“难不成学士希望孤来解开这残局?”郑葶苈皱着眉似有无辜,这突如其来的反问给这场对白增加了一点趣味性,以至于让旁人生出一种错觉,她似乎很想从苏焕口中得到肯定。
可事实却是,苏焕可能有这个心思,但他不会倾力相助;果然,并非郑葶苈不贪心,而是她的自知之明不至于让她献丑。
随后郑葶苈转而一言,坦荡如砥:“学士看不起女人,孤只要这分毫就够了。”
气场转换游刃有余,她周身乍然出现为君之气是苏焕始料未及的,很显然,苏焕这张板正的脸弱了不止一倍,他似乎从未正视过先帝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
就在苏焕拾起白子之时,他应了这场国色生枭的盛宴。
“元氏旧部盘卧锦安多年,将元氏逼出锦安后,我亦已行至末路……”
“要活,学士的第一个要求,孤应了。”郑葶苈断人言语、爽快应道;化被动为主动,话语权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面对苏焕这种深藏不露的老狐狸,她一定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苏焕锲而不舍,将回驳之意继续:“我要问的是,我既已无路可走,太后何以认为我手中还有筹码?”
郑葶苈不按套路出牌,又是主观一问:“想看孤究竟知道多少、是否够格让学士指点?换句话说,你想让孤对你足够坦诚?”
一方有意拒绝,一方强行交易,如此霸道的言语转圜,苏焕有些猝不及防;如学子千里求学不得老师看中后使出的激将法,应吧,中计,不应吧,就是为师者怕了,最后还落得个不太好的名声。
这类学子十有八九是势在必得,他们的目标过于明确,明确到让人不太舒适。
苏焕手一顿,抬眼看人:“不可?”
“可!但孤并非元贞,非你苏氏姻亲,学士拿捏好尺寸便可。”待老虎撕了身上披着的兔子皮、亮出锋利的爪子,此后,便是她郑葶苈的主场。
苏焕顺势而言:“愿闻其详。”
二人一子落下、一子跟上,一时之间势均力敌,若说路数,黑子无踌躇、不犹豫,走得十分干净利落,乍一看,黑子的局势要更加清晰,白子似乎有些杂乱无章。
“永德十九年,昌、成二州之间的关系正在逐步恶化,昌州上报成州有人私贩北海白盐,先帝命大理寺少卿彻查北海盐场。
盐场是元氏所辖的朝廷产业,你们自己查自己,就是把盐场的官员重新调换成自己人,而学士作为先帝的心腹,当是安插了不少先帝的人。
于是,先帝借学士的手像元氏那般以权谋私;沈相不知内情,为打压你苏氏直接查到了先帝头上,永德二十一年,沈相在浮金湖缴获了一船北海白盐,并提及海誓令。
后来,案子被莫名压下,北渊的私盐依旧泛滥。”
郑葶苈侃侃道来,话音才落就是一声极具威色的质问:“你敢告诉孤,这海誓令背后隐藏了什么吗?将私盐卖出的巨款又去了哪里?”
苏焕张口便来,答得轻巧,甚至有些答非所问:“海盗靠打劫牟利,白盐对他们无用,有用的是海岸的物资,虽说金银财物对他们而言不嫌多,但他们也怕商贩出高价、绕远路,如此海盗就会无利所图;你可以将海盗比作陆上的一座关隘……”你需要持通关文牒,海盗则会收取一定的关税。
“海盗牟利而已,还犯不着如此正式、需以令判别往来之客。”郑葶苈抬眸视人,将话说得十分绝对;据她所知,海誓令只有一枚,且未流通于世。
郑葶苈再次落下一子,棋局已至中盘,黑子攻势极猛,白子只有招架得份,而且苏焕这个“尺寸”似乎没拿捏好。
“不如这样,孤再帮学士好好回忆一下,自沈相查出海誓令后淮王都做了什么?”郑葶苈顿声,自问自答道,“就在成州段氏和昌州林氏为了殿前指挥使的位子争得头破血流之时,淮王从中斡旋了两家矛盾。”
苏焕正视郑葶苈犀利的目光,还是那副面容,不苟言笑、严肃刻板:“看样子,这局棋是太后必行的交易。”
“先帝想洗牌北方势力、完全掌控北海盐储,昌州与成州的矛盾就必须扩大化。如今淮王以谋反之名杀皇陵守将林宏旭,只要孤一声令下,段、林二氏随时可以打起来;若孤要保林氏,也不是不可以。”郑葶苈出言威胁、锋芒已露,她转而又言,像是好意提醒,
“你已是先帝仅存的左右手,若你执意一条路走到黑,先帝旧业,如何光复?”
说白了,齐延是先帝辛苦栽培的“剑”,却是一把极其不听话的“剑”,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先帝一干人等对齐延的期望早就丢了不止大半,但他们没有符合条件的第二选择。
而若苏焕陨落,先帝所行之道彻底断绝,可惜至极。
“以太后之意?”
“已知前路无望,不如趁敌人尚未追来之际,退上几步、另辟蹊径。”郑葶苈用手指滑过棋盘上方,指了指黑子杀招中不曾顾及的地方,这个地方位于棋盘的一个角部。
棋局的角部是兵家必争之地,一共四个边角,以郑葶苈的能力,她顾不来那么多;俗话说,遇事不决点三三,白子翻盘,可以从寻找外援或剥夺黑子根地开始。
其言外之意,只要苏焕再布新局,找到第二选择或许不难。
“想要海誓令,还不是时候。”此时,苏焕已默认受到了郑葶苈的威胁,更似已经妥协,但他并没有为追寻白子的胜利而进发最后一个角部。
郑葶苈很懂味,退而求其次:“孤要齐氏设立的监察处。”
郑葶苈这次的目的本不是海誓令,她以海誓令为饵,让苏焕以为她需要此物,致使苏焕把海誓令当做最后的筹码,而现阶段,苏焕只需供出其他条件作为让步,之后便可静待他们之间的下一次交易。
长此以往,双方各取所需,收益也将逐渐饱和。
“我知道的,只有元氏所掌控的监察处。”苏焕言罢,将注意力重新投放在棋局上,一子落下,白子相接,黑子就要形成的大龙变得岌岌可危。
“无妨。”郑葶苈笑着说道,她的目的已经达到,这盘棋在一瞬间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可郑葶苈应对白子的杀路显得更加认真,她不曾忽略苏焕所下的任何一步棋。
换一种说法,其实棋局在一开始就是郑葶苈的辅料,输赢无所谓,只因是她自己找上门,达到目的后予以对手最基本的尊重也是必要的。
“就拿去年六月越州岐釜的兵器走私案说起吧,案中走私之人是前越州侯郑青河,最后在锦安勾结的人……是太后。”苏焕思索片刻还是说出了郑葶苈,不是他揭郑葶苈的短,是他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以代替的势力;苏焕继续陈述道,“其中,太后认为是郑青河的夫人孟氏为报太后杀子之仇而泄露的消息。”
郑葶苈眼底略泛波澜,问道:“不是她还能是谁?”
“正因为是她,才是太后想看到的、有且只有的结果。郑青河对来路不明的孟氏太过宠溺,锦安武举孟氏之子郑扬帆逆反于太后,两件事一同牵连发酵,便让太后觉得郑青河对太后生了异心。”苏焕指出郑葶苈作为局中人的当局之迷后,点拨道,
“你们用郑青河顶罪,最后保下的人里面恰恰有促使孟氏泄露消息的人,整个事件中最不起眼、但能接触到关键物件的人,便是揽收氏族罪证的监察者。”
泄露消息的人有两拨,两拨人都成功地把消息给放了出去,郑葶苈只清理了一拨人,这一拨人她还没清理干净。
说到有动机促使孟氏泄露消息的,郑葶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案件中受益最多的两个人,一是大义灭亲、回越州继承爵位的郑青山,二是顶替郑青山职位来到锦安的越州军师谢谦。
近水楼台先得月,挑唆孟氏走漏消息的人更可能是谢谦,另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郑葶苈吩咐过谢谦早点弄死孟氏,可她从未想过,谢谦用的方式会是如此。
不!郑葶苈不能就这么相信苏焕,她眼前的这位苏相公可是用一张铁面无私的脸骗了世人整整二十年的人啊!他苏焕就是一个大公无私的肇事者,他堂而皇之、他明火执仗,到头来就是没有一个人会去质疑他,直到他事情败露,世人眼中都充斥着难以置信。
要郑葶苈相信苏焕的条件就是,找到他口中另外一个泄露消息的监察者,一个最不起眼的关键人物。
正当郑葶苈冥思之时,苏焕执白子再度开口:“不过,我很好奇一件事,太后真的以为是我设计将皇陵之人带上承明殿的吗?”
皇陵守卫是林氏所统,他们擅离职守出现在承明殿,意味着有人要迎合先帝计谋、肃清北方势力,此人欲与苏焕合作、捞取那枚神秘的海誓令。
郑葶苈拿先帝旧业威胁苏焕,可见,这个人一定不是郑葶苈;另外,齐延已经自身难保,很难想象一直反感先帝作为的齐延会突然走出这一步;那么最有可能的是晟帝,可苏焕想不通,林氏所统皇陵之人皆效忠于齐延,晟帝是如何将他们诱入局中的?
如果是晟帝,为什么苏焕连晟帝的影子都没瞧见,反倒是她郑葶苈先找了上来。
“孤从未觉得是学士做的。”郑葶苈如实以告,非是她瞧不起苏焕,实在是她的儿子晟帝太不让人省心。
郑葶苈掌控着皇宫百分之九十的宿卫,剩下的百分之十在晟帝手中;事发当日,郑葶苈手中大部分兵力聚集在南宫门和承明殿,北宫门屠杀,皇陵守军自北宫门侵入,据查,是皇后宁锦书指使晟帝帐下指挥使李硕干的,殊不知就是晟帝自己要这么做。
“那么以太后的威信,怎么跟齐氏的皇子比?”
苏焕一子落下,白子瞬间形成围杀,此围杀豁口三两道,竟让黑子不知如何出去,如山道奇袭之兵阻断敌方援兵后围而不杀……紧接着,前方黑子的攻势骤然崩裂,待黑子回头亦不知如何退守。
郑葶苈沮丧一叹,将停留在空中的手收回,认输道:“看样子,孤还是不够格。”
“我只是怕太后尽为他人作嫁衣。”苏焕予她最后一句忠告,请礼只待人离。
郑葶苈寒了眉头,甩袖离开,待她从诏狱出来,竟不想狱外的阳光是这么的刺眼,她侧着脸躲避阳光的样子有些气急败坏:“秋蝉,让宋佚把苏焕脑袋上谋反的罪名摘干净,另外……”
“传令成州侯段宗钦协助刑部彻查昌州林氏谋反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