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

淮王府。

“王妃,霜花这婢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备个早膳也这般怠慢。”鸾凤阁的婢子怨声载道,自霜花备膳已过去了半个时辰,让她们好一番苦等。

淮王妃苏澄儿对此事处之泰然,对她们的嘲意倒是张口就来:“你们都是大祸来临时没来得及跑出去的东西,若非我还在,恐怕你们都跑去朝阳殿邀宠了吧!”

婢子们相互看了看对方,然后异口同声道:“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跑出去苟延残喘总比留在这里等死得强,但若留下了,你们之中有人做了淮王府的风流鬼也不枉此生啊!”苏澄儿话里有话,像是在暗示什么,不管她在暗示什么她都不会指望这些人对她忠心,更何况是在每况愈下的淮王府。

待淮王府粮尽时,就是她们乞望郑氏施舍之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人迟早要受他人驱使,苏澄儿越想越看她们不顺眼,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将来会不会命丧她们之手。

说来好笑,苏澄儿为报复齐延不顾一族死活藏匿先帝遗书,可真到了等死的时候又期盼着能有一条活路;原来,她也想好好地活着、得夫君怜爱,愿自己活在一片澄明清净之中,耳边没有肮脏龌龊的言语,身边没有令她癫狂的“魑魅魍魉”。

苏澄儿不是个以德报怨的人,她以毒目凝视众人,威问道:“今日,你们之中谁去朝阳殿送膳?”

婢子们再度相看,有一人绷不住,害怕地俯首恭维道:“王妃与殿下伉俪情深,殿下眼里只容得下王妃,奴婢们怎敢僭越代劳。”

“活得一日是一日,若有人存心找死,就如昨日有贱人诓骗殿下沐浴……我不介意再添冤孽让她暴毙于此。”苏澄儿明言警告,对她们的恭维更是视若无睹。

“奴婢谨遵王妃所嘱。”

苏澄儿冷哼一声,起身往鸾凤阁的小厨房走去,有两人紧随其后;她们来到小厨房,小厨房的门是敞开的,门内空无一人,灶台最前面放着一份齐全的早膳,灶台旁有摔碎的碗碟。

苏澄儿走进小厨房,只见她眼轱辘左右转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细心的她发现灶案上有着星点的血迹,这一发现不免让她蓦然一惊;不过,她并没有将惊愕表现出来。

跟来的两人正要数落那早没了人影的霜花,苏澄儿不等,端起那份完好的早膳就吩咐道:“你们俩留下来收拾小厨房。”

苏澄儿说完掉头就走,步履有些急促,她有一种预感,霜花已经被人杀害;倘若霜花的尸体不在小厨房,那么是歹人想掩人耳目、并不想被发现,倘若霜花的尸体还在小厨房,那两人的惊叫应当可以吸引歹人的注意力,又或者歹人还在小厨房……

这光天化日的,不管是哪种情况,先走一步总归是上上之策。

果不其然,灶台后面散发着浓厚的血腥味,两人反应不及、皱着眉头看去,霜花被人抹了脖子惨死于此,一人瞪眼捂嘴,一人尖叫着跑出小厨房……

“啊!”片刻,尖叫声戛然而止,藏匿在角落的歹徒提刀杀出,一时间,小厨房殷红四散。

还未走远的苏澄儿听到动静,那素手一颤,托盘碗碟就这么“叮铃哐啷”地摔在地上,她提着裙子、跨过不成型的膳食,她拼命地往前跑,丝毫不见她回头,她就这么跑出鸾凤阁、穿过园林石墙直奔齐延所在的槐安院。

如果苏澄儿身后就架着一把刀子,身后有着未知的恐惧,她是不愿直面死亡的,她更愿意悄无声息地死去,就在这么一瞬间,不念不想,从此远离世间尘嚣……

只是,苏澄儿越跑她就越觉得煎熬,直到她闯入槐安院、来到朝阳殿前。

齐延剑出影随,剑所指的地方便是他目光所及之处,他的目光果决狠厉,也只是一秒,他就看见了慌张跑来的苏澄儿,他收起那凶神恶煞般的神情,疑声问道:“如此慌张,怎么了?”

齐延身有铁血、心有柔情,这一场刀光剑影的邂逅莫名地让苏澄儿觉得安心;在晨光的沐浴下,苏澄儿喘着粗气,惊恐且恍惚,她不知道身后有什么,也并非她危言耸听,她坚定、冷静地告诉齐延:“王府有刺客。”

不错,刺客已遍布淮王府,他们入淮王府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围而不攻、不是不发,只是时机未到;霜花因有所察觉而丧命,苏澄儿靠着自己的机敏而逃过一劫,对于苏澄儿来说,朝阳殿最安全,她也想确认齐延是否还活着。

可实际上,朝阳殿恰恰是最危险的地方,刺客们都是冲着齐延来的。

“没记错日子的话,今日是上巳,有刺客很正常。”齐延收了长剑,语气如话家常;说完,齐延又觉得不妥,遂而补充道,“有些人是不会让我死的,你若害怕,就在朝阳殿别出去。”

苏澄儿惊魂未定,正当她发愣之际,看守入内禀报:“殿下,宋尚书请见。”

“允。”

看守领命屏退,苏澄儿这才晃过神来细细打量齐延,齐延气定神闲,就好似所有的事都与他无关,他还真就当放假在家舞舞剑、赋赋闲;而且,齐延还是那般不修边幅,即便他今日不再披头散发,但他的发丝不过是草草捆了一束搭在后背。

苏澄儿走近了说道:“臣妾替殿下束发。”

殿外光景甚好,与发髻松散的苏澄儿很相配,因为她那高耸入云的发髻不再显得庄严肃穆,苏澄儿也就变得有些亲和可人。

“束罢。”齐延将长剑放在案台上,自己则坐在了案前等待苏澄儿替他挽发。

苏澄儿得此应答,好似忘记了之前的险象环生,专心投身于此,享受着此刻静谧、安好的时光,她取来木梳与清水,摆放好鎏金蛟龙冠与金簪;她拿起木梳站在齐延身后,突然间,她想到了她出嫁前福禄娘子替她梳头,从前往后、从上至下,吉祥富贵、有始有终……

“一梳梳到尾,夫妻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连理共双飞;三梳梳到尾,同心同德手相携……”

苏澄儿黯然一笑,这还是她第一次为齐延束发;听说齐延双手笨拙,不会自己束发,从小就离不开元皇后身边的嬷嬷,分府后又有元府的老管家操持,在军营里离不开贱籍女,再回到淮王府亦要下人日日服侍……

苏澄儿想着想着那无声的笑便显得更欢了,可笑得再美的脸庞也抵不住她眼里噙着的一丝泪意,身为齐延的结发妻子,早些时候相敬如宾是有的,却缺少夫妻之间无间的情谊。

忽然,冷光一现,闭目养神的齐延抓住了苏澄儿拿刀的手,吓得苏澄儿手一颤,小刀直接落在了案上,“哐啷”一声,齐延才疑目去看。

“胡茬子……”苏澄儿愣愣一语,手被齐延抓得生疼;原是苏澄儿已将鎏金冠替他冠上,正拿着剃须的小刀准备为他刮胡子。

齐延一顿,松开了手,他主动抬头方便苏澄儿剃须,并把小刀递了过去,只是这一抬头,眼含泪意的苏澄儿直直入了齐延的眼帘。

“弄疼你了?”齐延温润一问,的确是他反应过激,但心里想着自己好像也没太用力吧?

这不问还好,这一问,苏澄儿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视线朦胧之际,有泪水滴在了齐延的眼角,苏澄儿立马掩面、擦干了泪,咽声解释道:“风沙迷了眼。”

说罢,苏澄儿拿过刀子、细细为齐延刮胡子;这般毫不贴切的理由确实让齐延察觉到了苏澄儿的不对劲,或许是被刺客吓到了。

可见齐延并未多说什么,在他的印象里,苏澄儿一生要强,他的温言软语未必有用。

苏澄儿将小刀放下,她贪恋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齐延面部的轮廓十分清晰,这胡茬子一去,那完全贴合骨骼的皮肉浮现,没有一丝多余的肉感。

人靠衣裳马靠鞍,若肯好好打扮,天下又哪来的丑婆娘?齐延时年二十六,正值青年,本就是英姿勃发的年纪,一经修整、装扮,颓败之气俱散,换来的是眉宇间逼人的英气。

齐延看着苏澄儿入迷的模样确实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反倒是齐延自己开始胡思乱想了起来。

或许是昨日齐延说得太过,即便苏澄儿真的藏匿先帝遗书,她也只是个女儿家,朝中的勾心斗角与她无关,这般没有生息的后果本不该由她来承担。

“其实,有没有那封信,作用都不大;或者说,即便你将真的书信交给你父亲,大殿之上的书信由始至终都是假的。”齐延良心发现,又或是见不得女子落泪,时隔一日他才肯将真相告知、以作慰问。

没错,齐延的处境是冯、苏谋反注定的结局,先帝的老臣们为了让先帝所留下的棋局死灰复燃,不惜用生命践行此道;她苏澄儿一介女流的选择,又怎会动摇那群筹谋半生的先帝旧臣们的决定呢?

以苏澄儿的才智,她很清楚这一点,她对齐延的坦白毫不否认,不过是她作茧自缚罢了。

“那昨日……”如果苏澄儿是作茧自缚,齐延是心如明镜,那么齐延为何要用此事去试她?苏澄儿不解,但她眼中有着明显的触动。

齐延轻笑,他笑得淡然若清风,最终他选择向苏澄儿坦白:“你是知道我的,哪怕你骗我,我都不会在意;而当时,也不过是我想知道,你是否如我想得那般恨我,毕竟我身上背负了太多骂名,能记一个是一个,不然我会对周身的环境放松警惕,最终自取灭亡。”

只是,这样的坦白来得太迟;苏澄儿自嫁入淮王府,屡次拒绝元贞安插元氏的眼线,她用她毕生所学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掌控着淮王府中馈,懂得趋利避害,从不主动招惹郑氏为齐延添麻烦……这些,齐延都看在眼里,人心都是肉长的,齐延初为人夫,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与她相谈,再加上形势所迫,他从未与苏澄儿坦白、言明。

“让殿下失望了。”苏澄儿如今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得齐延欢心,她宛若一个毒妇一般把淮王府搅得乌烟瘴气。

“我把刀给了你,你不也什么都没做吗?”齐延说,他是笑着说的。

苏澄儿看着齐延也笑了,她怎么舍得伤害自己深爱的人,之前正是因为齐延不在乎,她才这般与自己过不去、非要寻一个究竟,如今她夙愿得偿,纵有千言万语她也不再和自己较劲。

苏澄儿的心结被打开,她终于得到了真正的释怀。

苏澄儿喜极而泣,泪水夺眶而出,而今,她就如同一个娇气的小女孩,她要将她曾受过的委屈尽数哭出,哭完便与那个要强的自己和解。

“莫哭,你天赋不高,偏就比旁人要强,以至于你的琴棋书画样样不输旁人,你的女红、中馈皆是顶尖,从前的你从不假权势作威,如今你也别失了最本真的东西。”一定是齐延见不得女人哭,温言软语尽数从他口中窜出,只是他这般软言告诫,苏澄儿哭得就更凶了。

“齐延表哥,我娘亲说我以后是你的妻子,我们会像陛下和姨母那般恩爱不疑吗?”

“你这女娃怎么这么不害臊,我娘可是世间最温婉贤淑的女子,你若变得与她一样,我便与你相敬如宾。”

儿时戏言还历历在目,齐延或许忘了,苏澄儿却忘不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澄儿从不在乎来自世间的任何苛责,只要齐延心中有她一席之地,万物可挡;而当年苏澄儿的一念之差致使她的善源被恶意浸染,那些苛责就这般被无限放大,直到将苏澄儿淹没……

齐延有些手足无措,但他也没有再多的表示,一直等到刑部尚书宋佚前来,苏澄儿变回了王妃的端淑模样,她将案上杂物拿走,礼退。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