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铭与郑葶苈相继离宴,许彦洲也没有再继续纠缠,宴会继续,只是此地不再纷扰。
惶恐不安的郑朝颜缓缓起身,她瞧着舞姬手上融化大半的冰盘不免深深一叹,一叹过后,郑朝颜再度鼓起信心、笑颜邀众:“花神未赐,诸位继续。”
“北渊有太多的人想表述衷肠,每到这时这地就没有心平气和的人,惠贵妃似玉的灵巧心思算是白费了。”刘娥姬愁容叹惋,一礼而退。
郑朝颜忍气回应道:“一回生二回熟,淑妃不必沾沾自喜。”
麟趾宫外。
“小天师留步。”秋蝉追上正要离宫的许彦洲,机械严肃的脸很不友好,她冷声问道,“太后派奴婢过来问小天师一句,小天师信奉天道,岂会不知许天师的死是天意,既是天意,你为何要将错归咎于太后头上?”
“我奉之为信仰的学术,它的地位高崇,它的身后是齐氏皇族,北渊的状元郎都未能解决这最致命的问题、未能推翻钦天监存在的意义,我身为钦天监中人,难不成太后要让我砸自己的饭碗去哗众取宠?”许彦洲自嘲一笑,言辞犀利且霸道,可见许彦洲是有多么的执迷不悟。
背道而驰的代价比顺道而搏的代价要高出许多,此时的谬论或许在未来是一份难能可贵的真理,可不合时宜就是不合时宜;许彦洲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关卡,他宁愿将错就错隐瞒玄武乱象的真相,也不愿沦为现世中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太后果然没看错人,还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不想太后与许氏对抗多年,竟是许氏可为太后分忧。”秋蝉求得了许彦洲的态度,故意与他亲近,这尴尬的语气、尴尬的表情,还有许彦洲不容侵犯的冷脸,氛围已经极度不适;秋蝉敛了敛笑意,又恢复了刻板严厉的模样,
“小天师,太后屈于天象久矣,要破玄武乱象就必须有人为陛下背锅,但若你选择帮太后,你诬陷太后的事太后可以既往不咎。”
许彦洲大笑,狂傲到任谁也不放在眼里,并声势大作地威胁道:“我舅父是顺天应人之人,郑氏只是外戚,不足以控大势,可偏是‘天意’太后说的不算,她需要钦天监有威望的人替她说!我的母亲因郑氏亡故,她若不肯去我母亲坟前告罪,即便我到了泉下,也必扰的郑氏不得安宁!”
秋蝉对许彦洲的憎恶已然藏不住,她把不悦写在脸上,愤愤道:“三日之期,小天师可以细细思量。”
他们都是玄武乱象覆盖下的受累人,秋蝉不理解,明明是一件互利共赢的事情,为什么许彦洲会倔得和一头驴一样,非要与之对抗且寸言不取。
“三日之期,太后也可以好好考虑一下。”许彦洲施以同样的告诫,随后上了离宫的马车,马车上的他太过疲惫,神思乱窜后又成了那副恍惚不定的样子、呆念着回府休息。
离宴的齐铭有一些些生气,身后跟着一溜人,他们是一点也不敢怠慢,手炉、热茶一样不少的备着。
齐铭走得快,大氅还没来得及系上,韩敬便鞍前马后地为人披了一次又一次,这不,扶了无数次大氅的韩敬生生地撞到了骤然止步的齐铭;韩敬一时惊慌失措,连忙喊道:“小人该死!”
“沈懿妃在哪?”齐铭张嘴一问、手一伸,他总算肯停下来让韩敬给他披上大氅。
韩敬边服侍边说道:“沈懿妃应了南月郡主……萧珍妃的约,此时应是在容园斗曲。”
“有这等趣事你竟瞒着朕。”齐铭笑言,抬脚就往容园走去。
“小人也是才知道,还没想好怎么和陛下说。”韩敬两步再度跟上,这一路上生怕那毛氅掉下来,条件反射之下他还去空扶了一把。
整个金鳞池就属容园最热闹,热闹到无法容纳笨嘴拙舌的武将们,因为他们一言不合就出手干架,事后文官就上书弹劾;对此,齐氏的皇帝就在金鳞池建了一个校场供武将取乐。
北渊内政文不掌兵、武不弄权,文武二道可谓是泾渭分明,鲜有人能够两者兼顾;迄今为止,也就出了个元氏、沈氏。
容园中懿妃沈昙和珍妃萧瑟瑟已然对上,她们二人相持不下,园中围观者众多,都想亲眼目睹一次国宴中沈懿妃反弹琵琶的绝世风采。
“你也算是南月屈指可数的琵琶手,但总弹他人的曲子总归是无趣的,这样吧,一炷香后我们即兴作曲,就由容园在座的各位雅士评判如何?”沈昙舞技一绝,曲亦不落人后,她不愿意欺负萧瑟瑟,但为了保证公平,这次她追求的造诣也更高。
萧瑟瑟恭谦道:“还望懿妃不吝赐教。”
“你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我必全力以赴。”沈昙以礼待之,笑意坦荡且张扬。
“同为宫中姐妹,我也不会客气。”萧瑟瑟亲和回应,她们之间再不是国宴中那般剑拔弩张的模样,经宁锦书一袭好言,萧瑟瑟可算是把自己北渊嫔妃的身份“摆正”了。
都说美人相争必有一伤,容园的观众就等着看好戏,但也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的较量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炷香后,只见沈昙降唇微扬,绮情渐露表面,她抱着琵琶率先开弹。
金鳞流光、容园雅情、校场逍遥无不流淌在她的指尖,从水榭亭台到金鳞湖面,从纵马驰骋到刀枪剑鸣,轻快激扬的曲调中有着无限的光风霁月……待到水波微漾、暮色苍茫,人群言笑离散,曲音蓦然寂静,突然,有人回首瞻望,茫茫江面上又呈现出一派盛世之景。
“今北渊开泰,四方瞻仰,此曲名为《盛世》。”沈昙言语相辅,曲意得到升华,她亦是众望所归,迎来了她该得的喝彩。
一曲落幕一音再起,金戈铁马杀入盛世之中,萧瑟瑟手中的肃杀之气无人可挡。
这是南月贵族高捧的杀伐之音,音动如铁甲叩城墙,声声震慑人心,待到风沙寂静时,它静则静矣,偏如雾锁山峦、难测阴晴……烟沙之中忽闻恸哭声,将士们以残血点燃春日野穹、以荒骨祭奠天地华宇,他们守身后万家灯火、图身前来日方长!
曲毕,萧瑟瑟放眼望去、目光如刃,她气势斐然道:“天地朝暮,万里归复,我愿之为《天下》。”
二人皆是惊才绝艳,比较起来,萧瑟瑟的《天下》奏得使人惊心动魄、如身临其境,萧瑟瑟当是更胜一筹的,可这一场却鲜有人为之鼓掌。
沈昙自知《盛世》在气势上还欠些火候,但借众势的她气焰仍旧嚣张;正当有人要高捧沈昙时,齐铭自不远处而来,他带来了一个不失公允的言辞:“好一个盛世天下,懿妃乃北渊佳人,珍妃亦是巾帼不让须眉,你二人的琵琶曲所属派系不同、皆属上乘,若非要分个高下就显得上巳宴游过于苛刻了。”
“陛下所言甚是。”沈昙笑颜迎上,齐铭执手以待。
万众跪迎唱礼。
且不见萧瑟瑟拖泥带水,见着齐铭就拜在了他跟前:“陛下,臣妾有要事,万望陛下容禀。”
萧瑟瑟是南月送来北渊的花瓶郡主,本就不受待见,齐铭为了少些烦心事对她更是避之不及;故而,齐铭不分是非好赖,颇有恶人先告状的势头率先问道:“此地繁杂,你们都打着让朕下不来台的算计,难不成你也有什么是非要与朕剑拔弩张的事吗?”
“臣妾曾递过文书、去过甘露殿,皆被陛下的人回绝了。”萧瑟瑟如实告知,她和许彦洲一样不知“知难而退”是何物,反正都不把这个君主放在眼里。
齐铭蹙眉,假装用不知道的语气问韩敬:“有这事?”
韩敬连忙低头认错:“是小人疏忽,陛下恕罪。”
齐铭把玩沈昙的纤纤玉手,他也不再执着于萧瑟瑟是否携带什么不良的目的,淡然应允道:“你有什么事现在就说罢。”
萧瑟瑟叩首而言:“北渊帝都动荡,锦安城上方白尾海雕频飞,此类海雕乃南月特有,其往来信件大多掩人耳目;臣妾猜想,此现象必有一件事是冲着淮王去的。”
“有你的信件吗?”齐铭一言直扼要害,问的萧瑟瑟是一个猝不及防。
“臣妾嫁入北渊就已经是北渊的人,即便有来自南月的书信,也只是家书而已。”好在萧瑟瑟早有准备,她的陪嫁将薄薄的一纸书信奉上,以证海雕传信为实,该书信正是南月掩人耳目的家书。
只是经齐铭这么一问,这份佐证萧瑟瑟言辞的书信就显得有些刻意,那么,谁又知道萧瑟瑟是不是还隐藏了什么其他的书信?
“准备得如此齐全,朕很难相信你不是处心积虑。”果不其然,齐铭不信且疑,那书信他看都懒得看。
传闻晟帝与淮王兄弟情深,晟帝是无诏登基,起初他皇位不稳,淮王护犊子一样护着,如今淮王被谋反案缠身,晟帝用自己的生命威胁生母,才使得淮王周全。
萧瑟瑟是来报信的,事关淮王,她认为齐铭应该是个关心则乱的主儿,实则不然,齐铭第一时间是怀疑她别有用心。
“陛下,南月王将军没有一刻不想手刃淮王、雪耻兵败之辱,上巳宴帝都守卫皆侧重于城池东北,犹恐南月伺机而动,甚至倾尽全部力量对淮王不利。”萧瑟瑟陈述事情要害,她抓着齐铭的弱点猛烈输出,不肯放过一丝一毫,
“陛下,臣妾虽然没有确切的消息,但您可以好好想一想淮王现在的处境,面对外来敌、淮王府的守卫是否形同虚设。”
想让淮王死的无外乎两股势力,一是郑氏,二是南月,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郑氏看守淮王府不便动手,那么有其他人动手郑氏又岂会阻拦?
就时局的表面而言,淮王死,齐铭将永远沦为外戚政权下的傀儡皇帝。
齐铭一叹,转问沈昙:“朕就那么好拿捏?都知道淮王是朕的软肋?”
“陛下什么事都摆在明面上,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不像某些人费尽心机只为谋己所求。”沈昙一面奉承齐铭,一面打压萧瑟瑟的气焰,真是使得一手好助攻。
许彦洲逼齐铭太过,转头又冒出一个萧瑟瑟,齐铭作为帝王可不会一退再退;齐铭立马施以定论:“圣人常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珍妃为己所求对朕口出危言,虽意图不明,但其心可诛……”
“陛下!若一定是臣妾处心积虑,那一定是臣妾利用沈懿妃面见陛下,向陛下陈情、搏陛下怜爱!”萧瑟瑟晓了事理、反应也快,立马向齐铭俯礼自贬,虽说话语依旧铿锵,却是南月郡主放下身段的一场“求爱”。
“也罢,朕料南月也不敢对朕动手。”识时务者为俊杰,齐铭领了萧瑟瑟的情,转身喊问道,“程天望,淮王府守卫如何?”
“臣不知。”程天望拱手禀道,实诚得很。
齐铭提点道:“你应该好好熟悉熟悉殿前指挥使的职务,莫要让他人侵吞了你的职权,摆驾淮王府。”
程天望应道:“是。”
沈昙拽着齐铭的衣裳不肯撒手,她噘嘴恼问道:“陛下,您派程指挥过去就可以了,何必亲自过去?”
齐铭拍了拍沈昙的手,安慰道:“皇兄府中的女儿家可没有昙儿这般听话,朕去王府正好能慰藉皇兄郁结的心情。”
“恭送陛下。”沈昙再不悦也拗不过帝王的好言相哄,再不悦也高高兴兴地把齐铭送离了容园;待沈昙回过头,她直面萧瑟瑟,并恶言警告,“不管南月有没有阴谋,你最好祈愿陛下无事,否则我亲手将你剐了。”
萧瑟瑟随众人起身,她内里对沈昙颇为不屑,表面还是做出了那副假惺惺的模样,略微哀叹着回应沈昙:“他乡异地,我孤立无助,此举为保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