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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东郊竹林。

月光昏暗,李正襄寻一处火光而去,他用刀鞘敲晕了这个拿着火把的竹鼠贩子,扒了贩子的衣服换上,他想着悄咪咪地混出去,至少穿得干净些就不会过于惹人注目。

殊不知东郊竹林已经被谢谦等人团团围住,李正襄的体型还比竹鼠贩子要壮硕些,贩子的衣服过于紧实,他那手臂与胸部的肌肉一团团地都被勒了出来,这一看就不对劲。

不过李正襄没想太多,当务之急就是先离开这里,有干净的脸和朴实的衣服加持,等到天亮他就安全了。

李正襄离开之前,他还憨憨地把自己的衣服给竹鼠贩子盖上,生怕竹鼠贩子着凉,夺人衣物、又予人温暖,可见他心地不坏;只是,这边的火把刚刚熄灭,另一边执火之人就立刻往这边寻了过来。

李正襄警惕着火光的靠近,他隐蔽于灌木丛,竹影一道一道交错着过来,眼看执火人越来越近,他又亮出了他的宝刀;这时,李正襄才发现,竹林之中不止一处火光,更有竹林边缘隐隐约约连成线的红黑色光亮。

“李副将……李副将……”执火人轻声喊道。

是敌人肯定不会这般呼唤,李正襄不分敌我、直接把刀架在执火人的脖子上,问道:“你是谁?”

迷雾中见而不杀,想起来倒不是苏治的小聪明救了自己,而是李正襄的行事风格本就如此。

“我是长乐县主的人,天香酒楼的伙计小六,就是今天牵马的……嗯,叫淮王殿下“姑爷”的那个,李副将能想起来不?”小六举起手来,他只敢动嘴,身体其他的部位是一动也不敢动。

李正襄好好地想了想,的确,淮王第一次踏足长乐县主掌管后的天香酒楼,就有这么一位年轻的小厮喊过淮王“姑爷”。

李正襄果断收刀,熟稔道:“是你啊,身为沈娘娘的人,攀主子攀到殿下头上还没被骂的那个。”

“县主和殿下是一家人,我哪敢分家呀不是,再说,是殿下拉(不下高贵的架子发火)……亲民,所以啊,我才敢这么喊的。”小六说着说着开始心虚起来,倒是能自圆其说,李正襄是抓不出破绽的。

李正襄又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片依着小山的竹林已被奉字军包围,长乐县主在那边接应您。”说着,小六指着一小团火光为李正襄引路。

“你怎么背个篓子?”

小六笑道:“县主在这片竹林养了竹鼠,奈何总有人夜间偷鼠,县主未曾明令禁止,还高价收购他们捕捉的竹鼠;县主以这片竹林特有的条件寻您,而我,背个篓子鱼目混珠!”

李正襄才想起来,自己敲晕那个人也背着篓子,实诚的他回头就想去寻:“我这就回去拿篓子。”

小六借着火光早看清了李正襄不合身的行装,他连忙阻拦道:“别别别,副将您可能需要穿着奉字军的衣服混一混,再不行,我的可以给您……”

走了有一段路程,小六一直晃着火把,突然他把火把熄灭,竹林四散的火光也分分熄灭;除了竹林外围的光圈,竹林内就只剩下了几团比较大的火光,其中有两团火光正在慢慢靠近。

那两处火光中,有一伙人就在原地烧竹子,新竹水分未去,烟熏缭绕的一团火堆正在竹林中发光发热,在这春日的夜晚,人们似乎需要这么一堆火;另外,一行五人举着火把、排着队往有烟雾的地方走来。

这五人中的小队长盯着泛火光的方向不屑着说道:“瞧这火光,一看就不像是逃犯敢做的事,呸,前几日才搜索过一次,今日又在这烂地方找人,没有赏银就罢了,就连吃喝也不愿犒赏。”

“老大,你闻闻,好像有肉的味道。”其中一位小弟抬着鼻子细嗅空气中的味道,而他这么一说,其他三人也细细闻去,也许是他们饿急了,隐约之中是有肉的味道。

“你小子饿迷糊了吧……”迟钝的小队长刚数落完小弟,那肉香便钻了他的鼻子,他嗅嗅道,“好像是有肉的味道……”

的确,肉香是从火光处飘来的,但他们距离火光处还有好些距离,大半夜的,可耐不住饿鬼吃肉啊。

一行饿鬼继续往火光处走,快要到达时,他们听到了两位中年男子的谈话。

“我和你说,我在淮安画舫赌石赚了不少钱,我再也不用夜间捕鼠补贴己用了,今日是我最后一次捕鼠,我就是要尝尝这天香酒楼的天价竹鼠是何滋味!”

“赌石?我记得沈氏画舫做过赌石生意,因为生意不好,去年就把赌石撤了。”

“这沈氏画舫是淮安画舫的前身,长乐县主重拾赌石生意,办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今年的淮安画舫可是热闹得很!”

“赌这种东西,不是穷极了走投无路就是富极了搏搏运势寻乐,你家境良好,怎会去凑这种热闹?”

“传闻说,这淮安画舫的石头里,十块石头就有一块能让你发大财,我蹲了好些天,确实如此;而我,得上天眷顾,只三块就中了!哈哈!”

“这……你赚了多少?”

“一个石头一贯钱,我卖了我娘的庄子,买了三个,稳赚十两黄金!”

赌石的男子兴奋得不要不要的,以他的暴利来说,他只花了三贯钱就赚了足足九百七十贯钱,等于锦安城繁华地带的一间豪华住宅,这任谁看了都是要眼红的。

除了小队长听了不屑一顾,其他四人都互相看了看,他们貌似心动了;小队长喝声:“喂,你们是干什么的?这可是郡主府的地盘,你们莫不是……是贼?!”

围在火堆旁烤竹鼠的两位被吓得一激灵,赌石的男子立马卑躬屈膝起来,另一个被吓得埋头不敢亮相;赌石男子从袖中拿出一袋钱,贿赂道:“官爷,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小队长拿了钱依旧呵斥道:“滚,不然我把你们抓起来丢郡主府去,砍手还是砍脚,你们自己掂量。”

“谢官爷。”男子乘势拽了拽身边的人,拉着就要离去。

随行而来的四个小弟齐声问道:“等等,你刚才说淮安画舫赌石十个稳中一个?”

“是是。”两位男子俯首而去。

小弟们点点头,也不遮掩馋意,哄闹着围在火堆旁:“快快,这肉看着都香。”

小队长突然就被孤立了一样,只见这四个没心没肺的围在火堆旁抢肉,而自己却在一旁积攒怒气;忽地有一位正要下嘴的小弟笑着喊道:“老大,这竹鼠肉真香!跟着您混,今日我竟尝到了那天香酒楼的天价独供。”

“跟着我混,以后的好日子还多着,小小竹鼠肉算……什么……”小队长尬笑道,也是因为自己说大话,他眼睁睁地看着竹鼠肉进了旁人的肚子。

好在竹鼠肉还有富余,小队长正要去吃的时候,小弟们面露异样,只听得一声“老大”便纷纷倒了地;小队长一惊,立刻上前查看,好在只是蒙汗药,并不是什么致命的东西。

那么,是谁要对他们下蒙汗药呢?

隐匿在不远处观察的小六对李正襄说道:“情况有变,那个人可能需要副将您亲自动手,非必要不要引起动乱,我们尽量准备齐全了再突围出去……”

还没等小六说完,小六身边就已经空落落;李正襄早没了身影,再寻,李正襄提着刀正往那边去,对此,他的思维又好像不是那么迟钝。

正当小队长冥想之时,他察觉到了身后慢慢靠近的脚步声,眼珠子不觉想往后看去,但他的头是丝毫不敢偏移的;为避免打草惊蛇,小队长缓慢地拿出信号弹,用身子掩盖着引燃导火索,“咻”的一声,信号弹在黝黑的天空中绽放出花来,也是这一声巨响,小队长撒腿就跑。

可惜,李正襄来不及阻止小队长燃放信号弹,小队长也没能从李正襄手里逃掉;李正襄用刀鞘劈晕了小队长,同时,他看着天上的烟火也控制不住地咒骂道:“真是该死!”

小六追着李正襄的脚步赶来,这信号弹放得属实棘手,在竹林各处搜寻的人看见信号弹都纷纷往这边赶来;小六看着四面八方的火光正在集结,不免为李正襄担忧:“李副将,快把他的衣服扒了换上,从这里一直往东走,县主会为您打掩护,咱们淮安画舫见。”

李正襄不墨迹,他扒了小队长的衣服,还是那般把换下来的衣服盖在了小队长身上,小六忙着制造案发现场时,暗暗对李正襄这一行为表示“是个好人”,倘若哪天自己招来此等祸事,至少不会感染风寒不是?够挑衅也够个性!

李正襄换好行装一路往东,小六则把腰间的水有规律地倒在了地上,假装是他们吃肉喝水时把水壶碰洒了;水浸湿了泥土,小六把这五人的脸摁在湿泥上摩擦,直到这些人遮蔽了面容小六才满意地离开、继续装他的捕鼠贩子。

沈悠悠一直在小外围的山丘上盯着竹林里的情况,眼见四处的火把熄灭,应是心想事成,不料信号弹乍现,提着裙摆准备朝东边撤离的沈悠悠毅然拦在了敌方与事发地的中间。

良久,沈悠悠在赶去事发地的途中,有郡主府的守卫前来禀报:“县主,羽林中郎将谢谦往这边来了。”

沈悠悠听后加快了步伐,只因她脚程慢,谢谦带领的部队与沈悠悠一行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到达的信号发射点。

“是谁在前面?速速接受调查!我等在捉拿要犯,若要犯逃脱,你等恐有通敌之嫌。”谢谦对着沈悠悠等人的背影威吓,奉字军不含糊,立马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沈悠悠故作小女儿的姿态主动迎上:“谢郎将,长乐有礼了。”

谢谦的桃眼一眯,嘴角尽是不屑,沈悠悠这种女人的献媚他还真看不上:“我还想着是什么女人敢在半夜与一群男人厮混,原来是长乐县主。”

沈悠悠眉目一横,自是怒色:“你嘴巴放干净点!这里是本县主的地盘,本县主在这里做什么,何须你来过问?相反,本县主倒是想问问郎将,你的军士何故要动我的私产、何故要吃我郡主府豢养的竹鼠?”

谢谦瞥了眼火堆旁被那五人吃剩的竹鼠残骸,不怒反笑:“逃犯在郡主府的地盘消失,奉字军吃了郡主府的竹鼠后昏迷不醒,还被人扒了衣服,恰巧县主深夜在此,县主不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鬼知道他们是怎么晕倒的,只凭他们嘴里还有没咽下的竹鼠肉,就是人赃并获!谢郎将以抓捕逃犯为由欺压于我,是想带头赖账不成?”沈悠悠逮着此事对谢谦纠缠不休,三个回合之内,她必须蛮横到让谢谦知难而退。

“县主故作蛮横是在虚张声势吗?早前段将军搜查沈氏画舫时,可不见县主如此的蛮横无理。”谢谦还在越州时就对锦安的女人充满了好奇,特别是声名远扬的锦安才女;只不过,谢谦第一次见沈悠悠就叹了句不过如此。

据谢谦所知,越州的兵器走私案不止一伙人,除了自家主子郑葶苈在暗中养兵以外,还有一股神秘的势力在越州走私兵器,谢谦有所察觉却始终是水中捞月;对此,谢谦并没有上报给郑葶苈,他一直在暗中追查。

后来,郑葶苈走私的兵器被查封,所获赃款却不知所踪,当时的指挥使段盛安确定赃款还在浮金湖。坐拥赃款三成的沈悠悠以赌石生意不好为由头向外运输石头,对此段盛安严查无果;与此同时,有人在搬运石头时藏金被抓,段盛安因怀疑而搜了整个沈氏画舫,还是无果。

段盛安对沈悠悠举证的银钱收支视若无睹,一怒之下还杀了那藏金的小厮,沈悠悠安排掩人耳目的小厮就被杀死在沈悠悠面前……

“你的人可以带走,郡主府的损失必须赔偿!”面对谢谦略带轻薄的窥视,沈悠悠的气焰不减反增,她的立场也愈发坚定。

等等,沈悠悠刚把话说完就感觉到哪里不对;当初段盛安调查越州兵器走私案时谢谦就在现场!那时谢谦并未调职到锦安,他怎么会出现在沈氏画舫?

沈悠悠有些小震惊,以至于还在神游的她并未听进去谢谦接下来说的话。

“不愧是淮王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娶的女人,以至于我现在还沉沦在县主见到小厮送命时的场景,船舱之中绽放着淌血的花灯,而你在那阴暗又狭窄的过道中是那般的怯怯……”谢谦鼓掌道,他赞美的神态显得极度真实,嘴中似有污秽、口齿中似有轻薄,

“县主,你那副小女子般的扭捏作态还真是让男人们生出无限的保护欲;而你善于引诱与欺瞒,你把淮王耍得团团转,也是这般的你才能依仗着沈氏与郡主府的势力在谋反案中全身而退啊!”

船舱中沈悠悠惊惧交加,小女儿的姿态展露无遗;那时的沈悠悠和其他女子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因为高门出身,她做起事来有恃无恐罢了。

自沈悠悠大逆不道选择孝期出嫁后,谢谦才生出当时沈悠悠那楚楚之态是否为伪装的疑惑,如今沈悠悠倒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沈悠悠胆识过人、颇具野心,亦如传闻。

以沈悠悠的视角看,这的确是她第一次见血,不怕是不可能的;对此,段盛安杀鸡儆猴的做法只会让沈悠悠做事时更加谨慎。

“如此这般,我竟不知你是在赞扬我,还是在说我是个势利小人呢?”沈悠悠嗤鼻道,虽说她没把谢谦的话听进去,但她晓了个大概,谢谦龌龊、无耻,还不要脸!

“县主误会了,我只是想与县主合作,只要县主跟了我,无需县主辛苦欺瞒,哪怕我倒台了你也可以跑路,但凡是昌州合理的交易我都依你……”

终于,谢谦的不要脸行为让正常人按耐不住了,沈悠悠身后有火把混着夜里的寒风呼啸而来,且正中谢谦的脸;谢谦的话戛然而止,只见他面含怒意地躲过飞来的火把,然后恶狠狠地盯着那丢火把的人、记恨着下令道:“胆子很大,把他拿下!”

沈悠悠上前一步阻拦道:“谢谦,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谢谦气焰嚣张,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沈悠悠,他所率的羽林军紧逼而来,只是,羽林军两步而止。

因为这里大部分都是奉字中安字部的人,他们一步不上,继而削去了羽林军强劲的势头;奉安军中说得上话的人连忙与谢谦周旋道:“中郎将,长乐县主不同于其他的县主,势力直攀当年的嘉欣郡主,虽说郡主府身后的秦王府已经落败,但秦王府所恩惠的昌州权贵并未断绝与郡主府的联系;再加上沈氏……”

“一群没出息的,长乐县主与逃犯勾结、掩护逃犯逃跑,你看不出来吗?这个人袭击长官,你瞎吗?”谢谦怒不可遏、指着丢火把的那人破口大骂。

越州郑氏的势力侵入锦安已有六七年,奉字军的指挥使换了一个又一个,就是没有一个人能改变奉字军奉行的宗旨:风吹草动,风怎么吹、草怎么动,若两边的风都十分强劲,那么他们能不动就不动。

奉安军那人顶着谢谦的盛怒再度劝说道:“中郎将,白天逃犯身上还血淋淋的,此人身上盖的衣服不像是逃犯的;而且那人也没伤着您,您看……就算了吧。”

此人有理有据,倒是谢谦蛮不讲理了,好在这种大范围的搜捕总会有些收获,处于劣势的谢谦迎来了一个不错的转机。

“报,搜到一位被扒了衣服的百姓,他身上盖有逃犯的衣物。”有人将李正襄打晕的捕鼠贩子拖来,呈上来的衣物正是李正襄最初换下的。

谢谦听完讯息后,眉头一松、咧嘴歪笑:“这么看来,县主深夜到此的缘故就显得十分重要了。”

沈悠悠说道:“自我接管天香酒楼以来就没怎么管过夜间的偷鼠人,起初因为他们是为生计奔波,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总不能一直放任不管、让天香酒楼的业绩下滑吧。我如今是郡主府的当家,我不能因一己柔软而对不起郡主府的伙计们;碍于我之前的失误,此事我定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对一个案件而言,沈悠悠的说法合情合理、足以切断与案件的直接联系;对于郡主府而言,一个勇于承担并主动挽回损失的领袖完全值得他们追随。

“……”谢谦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质问在沈悠悠面前幻化成了泡影,或者正如他所见,早前沈悠悠的楚楚之态已经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脑海;对此谢谦还是轻敌了,他就该一闷棍把沈悠悠打死在罪名上、押走后议,而不是当着奉字军的面去追问一个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

沈悠悠突然慷慨道:“这样吧,你把这个捕鼠贩子交给我,这五人偷鼠之事我既往不咎。”

沈悠悠单独要一个捕鼠贩子,这做法是不是太明显,也只有足够明显才会让谢谦觉得可疑,但如果谢谦猜错,那捕鼠贩子什么都不知道……等等,被迷晕的五人脸上为什么有泥?谢谦好像从未看清那五人的脸,其中被扒了衣服的人体格与李正襄相似,偏偏就他背谢谦而伏。

很显然,沈悠悠的障眼法玩得叫一个炉火纯青,当初的段盛安不就是两番搜查无果而恼羞成怒的吗?

沈悠悠故技重施,很显然,曾目睹过一切的谢谦根本不上当;谢谦冷哼道:“县主何以觉得见识过你手段的我,还会被你迷惑?”

沈悠悠笑而不语,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勾起这嘲讽的微笑时,她的内心是多么的慌张,从她受伤的手重新渗出鲜血的状况可以看出,她是恐惧刀刃与鲜血的。

据沈悠悠所知,谢谦绝对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至少,她目前拥有的势力不足以让谢谦直接选择退让。

那么沈悠悠的后路在哪,她真的可以全身而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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