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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沿江平原上。江面是晕染着暗黄的墨色,由近而远,慢慢地泛出浅淡的光,江水似乎停止了流动,不见一丝波浪。江滨无精打采的衰草,灰蒙蒙的连绵天际。连接大桥的公路空无一人,一阵寒风袭来,满是干枝的梧桐树被吹得瑟瑟发抖。树枝摇晃中,一群黑白相间的乌灰鸫扑簌簌地从一棵树上飞起,掠过傍晚渐暗的天际。

引桥处的半边马路,一辆货车横亘其上,另外半边路面被一个临时架起的栏杆挡住了车道。

两个戴着袖章的男人,裹着厚厚的黑色羽绒服,在寒风中跺着脚,但在桥梁高大的悬索背景下,如同掉落在黑色柏油桥面上的黑色砂粒,几不可见。

两个人点上一根烟,无聊地望着远方一整日近乎无人的空旷。

隐约之间,一个细小的影子出现在两条笔直树影勾勒出的路面上,晃晃悠悠地向桥面靠近。

一辆二六女式自行车停在了他们身前,从车上侧腿下来一个纤细瘦小的女孩。女孩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长款羽绒服,羽绒服的帽子从上面盖住头发,红色的围巾在下面裹住大半脸庞,只剩一双眉眼露在外面。

姑娘有些笨拙地脱下手套,从自行车后架的背包里,找出一张纸条,递给挡在身前的男人。

“交通工具:自行车?”

男人难以置信地盯着手上被寒风吹得哗哗抖动的纸条,然后抬眼看着身前氤氲着一团热气的女孩。

女孩大而清澈的眼睛,秀气中透露出一丝泼辣。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另一个男子凑上前来,反复核对了手上的纸条,转头看了看桥头的标志牌,为难地说道:

“自行车禁止上大桥。”

天色已暗,高大的引桥上,路灯已经亮起。灰色的天空下,大桥如孤零零悬在空中的一条灯带,伸展在宽阔的水面上,而那桥面上的人影,如同几片落叶,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

女孩焦急地解释着什么,那男子却始终为难地摇着头。

过了一会儿,女孩放弃了解释,骑上自行车,返身下了桥面。

两个男人再次点上香烟,江上升腾起一片水雾,夜色中的大桥,没有车水马龙的灯光,寂静而又孤独。

当小姑娘再次站在两个男人身前的时候,他们瞪圆眼睛,如同看着一个天外来客。

“我把自行车寄存了。”小姑娘咧着嘴笑着说道。

两个男人避开身子,小姑娘侧身从栏杆边上走了过去。他们盯着女孩走上大桥的背影,一动不动,只有手上的香烟,亮着两点红光,不急不躁地飘着一缕黑烟。

“丫头真倔!”过了半晌,一个男人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

往日熙熙攘攘的大桥,今晚却是如此冷清。高耸的路灯接力般地亮着光,在空旷无人的黑暗里,有一种执着坚守的倔强。此时的灯光,终于为方盈文一人照亮。经过一天的骑行,双脚已经有些酸胀,不过她娇小的身躯依旧显得虎虎生气。桥面上的风呼啸而来,她紧了紧羽绒服的帽子。

昨天晚上的这个时刻,她正和父母一起,面对着热腾腾的一桌饭菜。这是她大学毕业后的第三个春节,却是第一个在家的除夕。医院的工作一天也不能缺人,之前的两个春节,她都在值班。今年终于有了七天连休,便在小年夜回到三百公里外的老家。

这是一个散落在江滨平原的小村,村前有半亩方塘,塘边一条小路,小路内侧成排的农居,连接着水塘边成排的水杉,环绕着倒映在水面之中:有时是蓝天白云印映着树影婆娑,有时是雷鸣电闪夹杂着水花四溅,有时是皎洁月光点缀着小窗灯光,有时是萧瑟秋风晕染了一地寒霜。

小村平时安静祥和,唯有春节临近,年轻人陆陆续续地回到乡村,水面的倒影也丰富繁杂起来:有小心翼翼漆光锃亮的轿车,有上下颠簸满摞纸箱的摩托,有怀里婴儿绽放的笑脸,有手上礼盒洋溢的乡情,有空中飘过的气球,有热情招呼的声音——处处弥漫着人间烟火的扑鼻香气。

虽然休假在家,方盈文内心始终不能平静。几天前,医院发出通报,多处收到病情异常的病患。这类病人初期表现为间歇性抽搐、关节疼痛,很快就会演化成体温升高、呼吸困难,病情呈现出流行病学特征,短短一个月内,已经有十多个病人陷入昏迷,并报告了两起死亡病例。

通报要求医生在接诊时予以特别留意,据悉国家传染病方面的专家已经纷纷奔赴驰援。

方盈文所在的医院尚未有相关病例的报告。作为医护人员,疑难杂症她见过不少,但从通报内容来看,这种疾病潜伏期较长,一旦发病却颇为迅猛,病情进展极快,常常令接诊的医生措手不及。

市区的街头依然喧嚣着节日的音乐,却似乎有一片隐隐的乌云遮盖着天空。

除夕,医院群里传来消息,卫生部门公布了第一批传染病定点接收医院,她所在的医院赫然在列。

她心里有些焦急,电视上又传来了第二个紧急通知:

由于东兴市传染病形势严峻,全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全部停运,机场火车站进出通道暂时关闭。同时管控的还有该市周边的三个地级市。

电视主持人用一贯严谨平和的声音进行播报,方盈文的心里却听出了雷电之音。传染病的严重程度,远远超出了之前的估计。

二十六岁的方盈文是东兴友好医院感染科的一名护士,做事风风火火,却又心思缜密。她对传染病并不陌生,出于职业敏感,她觉察到了这次病情的不同。

她盯着电视屏幕中,穿着严严实实防护服的医护人员,在病房里紧张忙碌抢救的画面,心中好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那些都是她的同行,正冒着被感染的风险抢救着病人的生命。

所有未离开东兴市的医护人员已经全部被召回医院参与救治,方盈文远在外地,暂未接到返回岗位的指令。面对着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她没有吃上几口,一边盯着手机,一边看着电视新闻,一家人的气氛沉默而又复杂。

晚饭后,她回到卧室,给同事发过去的问讯消息,半天没有回复,新闻里少了往年的节日喜庆。

十点多钟,方盈文走到客厅,爸妈还在看着春节晚会。看到她从卧室出来,爸爸赶紧往沙发旁边挪了挪,轻轻拍了拍中间的位置,示意女儿坐下。

方盈文看着父母,大声地说道:“爸爸、妈妈,我明天回医院。”

“医院发通知了?”妈妈问道。

“没有。”方盈文说道,“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回去。”

两位老人看着女儿,妈妈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但怎么去啊?所有的车子都不允许上路了,家门口的大巴也全都停运了。”过了一会儿,妈妈忧心忡忡地说道。

“我骑自行车去!”方盈文早已想好答案。自她记事起,父母身体就不是太好,家里生活比较清贫,唯一能提供的交通工具,也只有自行车,她在去外省上大学之前,基本每天都与自行车为伴。

“那得骑多久啊!大冬天,天寒地冻的,三百公里地,万一路上天气变化,有个下雨下雪的,多不安全。”妈妈有些着急,“就是车子需要补胎打气,也是连个修车摊都没有了呀!”

“一边走一边想办法,如果路上能搭到车就搭车,总不能守在这里等。”方盈文说道。

“准备什么时候走?”爸爸看着女儿问道。

“明天一早吧,早点出发。”她干脆利落地回答。

“那好,那路上一定要慢点。”爸爸站起身来,拿了块毛巾,披上外套,来到一楼。

这是个装饰简易的二层楼,楼梯还是水泥毛面,扶手也尚未安装。房子二楼是几间起居室,一楼有三个开间,都是简简单单的白墙。当中的房间除了一张桌子围着几条板凳,别无他物,两侧分别是厨房和杂物间。走进杂物间,他从靠墙一个掉漆的木柜里拿出螺丝刀、扳手等工具,把一辆二六女式自行车推到门口宽敞一些的地方,借着屋内的灯光,用毛巾仔仔细细擦拭着。这是女儿以前上学骑的车子,尽管有些年月了,不过平时爱护细致,虽显陈旧,还算可靠。

随后,他拿起扳手,把车把、轮毂、链轮、坐垫、脚蹬的螺丝仔仔细细地紧固了一遍,又给链条、前后轮齿都加了机油。他撑起后轮,试着踩了两下,听到自行车棘轮响起均匀的“咔咔”声,他握了一下刹车,后轮瞬间停了下来。

他仔细检查了刹车线,将车把调整到居中的位置,然后伸出右手,上下比量着,把坐垫调到女儿适宜的高度,俯身用力压了压,轮胎气压充足,接着又从头开始重新紧了一遍螺丝。最后,他将房门虚掩,推出车子,骑了上去。

农居门前的红灯笼,一盏盏地亮着,各家依旧有团聚的喜笑,电视上照旧载歌载舞,窗户里有几处打牌的嘈杂。骑出村口,村边的小路已经无人走动,寒风中有种错乱的宁静。

回到家,厨房里传来了“滋滋”的声音。方妈妈在一张一张地烤着麦皮,一个锅里翻炒着豆腐鸡蛋牛肉。炒好之后的馅儿往麦皮里一卷,一个牛肉卷就做好了。

“路上估计都没地儿吃饭。”看见爸爸走过来,妈妈一边翻炒,一边说道。

方盈文在房间里收拾东西,骑行不便,她只带上几件贴身的衣服和各类证件,刚好装进一个双肩书包。

千里之外,大年夜的晚上十点,一群百余人组成的团队,拖着大包小包,正聚集在上海虹桥机场。

经过简短的行程交代,一行人过了廊桥,登上一架波音737飞机。

师若海坐在座位上,手里拿着一份资料,低着头,眼神专注,一页一页翻阅着。

飞机缓缓推出,广播里传来了机长的声音:“我是本次航班的机长,感谢你们乘坐东航航班。在年三十的夜晚,你们用两个小时完成了结集,不顾自身安危,奔赴抢救生命的艰难战场,用逆行书写天使的光芒。有幸在出征的第一程与你们同行,祝你们一路平安!我们相约,待到驱散病魔,万宇澄清,我们一个不少地接你们回家。”

随后,发动机响起巨大的轰鸣,飞机腾空而起,冲进茫茫黑夜之中。

大年初一的早上七点,方盈文在乡卫生站开好通行证,然后一路向北,开始了她的孤独骑行。

半路上她曾试图搭车,但一听目的地,停车的司机都为难地摇起了头。她也就彻底放弃了搭车的念头,一直骑到了东兴大桥。

桥面上毫无遮挡,风也就肆无忌惮,一个人走在桥上,有一种彻底的清冷,尽管紧紧地扎着帽檐,寒风还是从耳边刮入。她的身子有些发热,双手却又有些发冷。呼出的口气附在睫毛上,遇冷结成细微的冰晶,把桥面的灯光折射出五彩的光晕。

过了桥,已经是夜间十点,若不是手机日期提醒,她已经忘了这个冷冷清清的夜空,与往年烟花遍布的时候,是同一片天空。

她用手机搜索了周边,很幸运,不远处就有几辆共享单车。走了几步,眼前的车子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有的车座表皮都已经冻裂开来,显是很久没人打理了。她选了一辆车胎气足的,靠着手机导航,到了最近的一个小镇。

沿着路边幽暗的灯光,所有写着宾馆、旅店字样的门头,都是闭门谢客的状态。经过多次询问,终于在镇边的一个小店,找到了一个临时的栖身之所。

奔波了一整天,她的双腿有些沉重,前面还有两天的行程等着她。办好入住手续后,简单洗了把脸,跟爸妈报了平安,便一头栽到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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