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经过小店门口,沐含章不由自主地张望了一下。
一切如旧,王姨热情地和她打了声招呼。她心里想,自己就是太敏感了。
这两天工作不忙,沐含章每日正常上班下班,心态慢慢地平和了下来,很快又到了周五,她如约来到了浙大校园。
沐含章渐渐适应了实验的节奏,进入实验状态的她,看起来就像是在安静地睡眠。
电波在安静的空间里,无声地振荡着。秋承邦缓和地加大电流。
黑色的背景中,电脑屏幕被分成上下两个界面,每个界面的中心区域,都有上下两根绿色的通长横线分隔出边界,两组白色的波形分别在上下两条绿线当中,河流般地流动着。
上面的波形看上去是满满的一团,像是一条湍急的漩流,复杂混乱,有无数规则不明的波形叠加在一起。下面的波形相对比较清晰,只是有限波形的叠加。渐渐地,上下两段波形中,各有一条波线间歇性地同步显示出红色的跳动,秋承邦各自选中,并在参数栏中调高了百分比。两条红色的波线渐渐稳定下来,显示出同频的振动。
沐含章的脑海中,渐渐展示出了新的画面。
窗外隐约传来抗战胜利的歌声,她看到一对年迈的老人默默地坐在一张破旧的桌子前,一个头上别着白花的蓝衣黑裙短发女孩站在老人身旁。桌子上面是一个白布包裹,老人颤颤巍巍地拆开白布,里面是一个乌黑的瓦罐,只见瓦罐的上面放着一个勋章,勋章下面是一块折叠成四方的白里发黑的麻布。
老人展开折叠的麻布,只见烟熏火燎的布上,一片乌黑的血色,中间一个大大的“死”字触目惊心。
老人的眼泪簌簌流了下来,透过那块白布,光影交错中,眼前映现出另一个场景。
这是一个简陋的校门,校门上写着“青年军官学堂”,透过校门,一群年轻人聚集在操场当中,前面简陋的土台上,一位怒目圆睁的青年正挥着手,口中慷慨陈词。台下的年轻人群情激愤,举着拳头呼应着。
随后,那个青年展开一面白旗,当中一个巨大的“死”字映入眼帘。
只见一个个年轻人在呐喊声中跳上讲台,高高举起旗帜,他们咬破手指,在白旗的上面,用血迹一个个签上姓名,后来者无处可签,直接按上一个个血指印。
一圈血红的名字和一片血红的指印中间,一个黑色的“死”字,分外醒目。
那青年跳下讲台,跑向操场边,那里拥挤着普通民众装束的人群,他停在短发女孩的面前。女孩泪眼婆娑,男孩眼神坚定。两人四手紧握,相顾无语,只有泪落成行。男孩的嘴角动了一下,但却没有发出声音,随后男孩猛一回头,汇入了身后激愤的人流当中,女孩身体微微地颤抖,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男孩的背影,融入远去的队伍当中,渐不可辨,只有旗帜高高飘扬,远远可见。
跟随着随风飘扬的旗帜,眼前出现了一片战火纷飞的场景。
一望无际的棉花地上,几条曲折的战壕长长地延伸着,战壕中是挤得密密麻麻的战士,一个个匍匐着举枪瞄向前方。烟雾缭绕的天空中,一排排战机轰鸣着巨大的引擎声,黑压压地飞了过来。顿时,倾泻而下的炮弹发出尖利的啸叫,由远而近,由轻到响,风暴般密集响起。飞机中射出的机枪子弹如雨点般溅落。腾空而起的爆炸尘土中,炸断的手足喷射着鲜血飞向空中。
飞机投弹的间隙,战壕中的士兵端起枪支,昂起身体,在燃烧的火焰中,对外射出一串串子弹。相比敌方猛烈立体的交叉火力,他们的子弹显得如此单薄,然而当他们的身体越出战壕,挺立的身影又是如此刚毅。在烟雾四起的背景中,机枪似乎已与身体化为一体,如同剪影般黑白分明。
密集的炮火之后,对方挺起刺刀开始冲杀。
战壕中的士兵已经所剩无几,在一个个伤残战士中,仅剩的一小部分士兵跳出战壕,迎面而上。一些士兵拖着残肢,叫喊着迎着敌人的方向,一步步地挪动着身体。
迎战的士兵一个个倒下,对方气焰嚣张地冲了过来。人员凋亡惨重,阻敌的官兵零落飘散,所剩无几。
就在生死一线之际,一支军队杀声震天地从身后赶了上来。他们身材单薄,军装破旧,打着绑腿,踩着草鞋,背着大刀,挂着手榴弹,呼着怒气,喊着川音。到达阵地,没有一丝一毫休整的时间,他们就冲进了敌人的枪林弹雨之中。
冲在最前面的士兵瞬间被打倒一片。踩着草鞋的战士前赴后继地冲了上来,双方的火力越来越密集,一名又一名的机枪手阵亡,一名又一名的士兵顶了上来,大地如同筛子在抖动。
猛然间,一名师长挥臂振呼,抽出背上大刀一跃而起,跳跃着扑向敌军,其他士兵挺着刺刀,高喊着向敌军冲去。
前面的战士一个个倒下,后面的战士跨过战友的尸体继续冲锋。终于冲到了阵形紧密的敌军面前,双方端起刺刀白刃作战。
惨烈的白刃战持续了一个小时,棉花地上躺下了一大片尸体,双方的伤亡都极其惨重,但是川军浑然不顾,在鲜血四溅的搏斗中,气势如虹,前赴后继向敌军冲杀,逼得敌人节节后退。
突然,各种杂乱的声音瞬间沉寂,只见冲锋在前的师长身体震动了一下,高高挥起的大刀停顿在空中,一股鲜血在他胸前喷涌而出。随后,他大叫一声,用最后的力气一刀砍向了敌人。对方的刺刀早已穿透他的身躯,他的身体却没有倒下,一动不动,坚挺如同一尊雕塑,伤口的血已经不再涌出,但他的眼睛却不肯闭上,圆睁如喷涌着怒火。
在他僵直的身躯边,一群视死如归的青年战士,挥舞着刺刀,在乌黑的土地上,在洁白的棉花中,他们一个个冲刺,一个个倒下,却没有一个人后退半步。
鲜血染红了残霞。
秋承邦根据沐含章的描述,在电脑上迅速做着实验记录。
话声渐歇,两个人都相对无语,似乎沉浸在那一片血雨腥风之间。十万青年十万军,一寸山河一寸血。十四年抗战,中国将士弱而不屈,知败而战,宁死不降。仅四川一省,三百万青壮出川抗战,六十四万官兵沙场伤亡,这是中国的意志之战,民族的精神之战。
沐含章的生活简单而规律,除了正常上班下班,也没有什么应酬,同学大多进入了二人世界,不少已经拖家带口,除了节假日偶尔有些朋友小聚,平常大多单调而平静,而她也乐在其中,上班时认真工作,下班后看看书,偶尔逛逛书店,转转图书馆,日子平静而充实。看着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常常让妈妈戏谑地嫌弃没心没肺。
又到了周五,沐含章将一周的重要事件做了梳理,对交通资讯做了编排,发送给了相关部门,对各区交通事故做了统计,报给了分管领导,然后将撰写完成的几篇稿件,编辑后上传到公众号发布平台。
时间临近下班,她的电话响了起来。
“嗯嗯,好的,我知道了,我会注意防护的,你自己也当心。”她挂了电话,看着对面说道,“林老师,最近东兴暴发一种传染病,好像还挺严重的。”
“我知道的,估计又是瞎吃什么惹的祸吧。”大林盯着电脑,头也没抬,没好气地说道。
“还好管控及时,病毒没有外流,不过当地传播得挺厉害的,医疗资源严重不足,我有一个小时候熟悉的医生哥哥,在那边支援救治,特意打电话来关照的。”沐含章说道。
“人啊,最重要的是管住自己的嘴,别什么生的野的都往嘴里送。”大林提高嗓门,眼睛倒是动也没动。
“我就肯定不会了,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只要是野的,我一概不吃,我只吃泥里长的,哈哈,不是不想,是不敢。”沐含章笑笑着说。
“福祸相倚啊,少吃点,虽然缺了点口福,但也少了许多风险,病从口入嘛。说不定还是好事呢。”大林说完,抬手看了一下表,“好了,下班了,明天见。”
沐含章整理好办公桌,看了一眼平台界面,文件都已经上传完毕,她又重新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点击了全部发布,随后关了电脑,走出办公室。过了半个多小时,她的车子就进了浙大校园。
走进实验室,秋承邦正埋头在电脑屏幕前。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沐含章见他没有反应,打了声招呼。
“哎呀,不好意思。”秋承邦抬起头来,忙不迭地打招呼,“刚看着网上的新闻,没留意你进门了。”
“什么新闻啊?”沐含章放下包,坐了下来。
“你应该看到东兴市的传染病报道了吧?”秋承邦问道。
“嗯,我知道的。”
“专家介绍,阮病毒产生了变异,传染性显著增加了。我在查询相关文献,了解一下。”
“噢,这个和你的专业还有点关联度呢。”
“是啊,以往我了解到的病例,阮病毒可不具备这么强的传播能力,攻击器官也比较单一。当前发生的病情,偏离了生物学和医学的传统认知。”
“听说,这次病情比较突然,专家组对发病原因的调查追踪,到现在都没有给出特别肯定的结果,专家的意见也不太统一。”沐含章说道。
“是的,网上各种猜测都有,真假难辨,不过目前还没有权威发布,说明各种猜测都缺乏证据。现在全国各个省份都派出医疗救援队了。”
“这么多专家医生前去支援,应该很快能控制住病情的,对吧?”沐含章虽然表述的是问句,不过语气却是肯定句。
“我想是的。”秋承邦站起身来,“那我们还是正常开始实验吧。”
“好的。”沐含章也站起身来,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她已经熟悉实验的步骤,身体和心态也都比较放松。她戴好装备,很快就进入了实验状态当中。
眼前是一方水塘,水塘的一侧是青石板的过道,紧贴着一片青瓦白墙木构的民居,墙基边,一位头发灰白的老人站在一个祭台前面,祭台上几柱清香,一张白绢,只见老人拿起一支大毫,落笔如雨:
以身殉国,无愧忠贞。修身俟命,警励后人!
写完字后,他将笔一扔,跪下身来,拜了三拜,转过身来,纵身跳入塘中。
塘水颇浅,仅可及腰,那老人一步步走入江塘中央。
只见他笔直的身躯如青松屹立水面上,突然,他躬身前倾,将头埋于水中,略有颤抖,却不抬头,俄顷身体渐歇,竟然是硬生生地将自己呛肺而亡。人虽已逝,却不倒下,身板依然坚挺,便如呼吸在水面之下,连他背部的衣衫,都未沾湿。
塘边站着数十位男女老幼,肃穆哀恸地立于水滨,其中一位面容俊秀的少年,书生装束,年仅弱冠,分外引人注目,他的眼神哀恸又隐忍,努力地克制着不让泪水落下。
透过他泛着泪光的双眸,眼前渐渐模糊又渐渐清晰,视线来到一片浩如烟海的湖泊之上,只见乌云密布,芦苇衰黄,一艘高耸的楼船船头,一面白底黑字的旗帜,写着一个大大的“明”字,五六艘战船分列左右,另有数十条小舟分散在湖面上。
忽然,楼船上战鼓响起,水雾中,前方出现几艘快船,直直地向他们冲来。战船和小舟纷纷调整方向,水手们奋力划桨,迎敌而去,船上众人纷纷张弓搭箭,杀声震天。只见少年站在船头,手上拿着硬弓,引领船只荡过一片密密麻麻的芦苇。俄顷,对面又冲出数十条小船,双方甫一靠近,小船上突然放起火来,烈焰冲天,随后敌方数十艘大船紧随而来,一支支弓箭带着火苗如雨滴般射入快船。烈焰当中,那少年毫不畏惧,冒着箭镞直直地朝着对方大船冲去。
一阵喧嚣之后,烟雾散去,湖面上舟楫破碎,孤箭零落。
桨声已息,战鼓已灭,一片片黑焦的木板四处飘浮。
一只小船悄无声息地推开残屑,寻找一息尚存的伤员。湖泊深处,伤重落水的少年被小船救起,一个老人划着小船,穿过漫无边际的芦苇,又渡过纵横交错的河浜,来到了一个农家小院。
陈设简陋的小院里,一座裸露着泥色的低矮小屋,小窗内,油灯如豆。
少年昏迷在榻,一个女孩细细地包扎着他的伤口。
小院在晨昏切换中忽明忽暗,女孩晨曦中为少年拆布换药,煮炉煎方,暮色里舒纤手碾槽引丹,温火熬汤。
少年日渐痊愈,渐渐可以扶墙缓步,慢慢变得行动如常。
黄昏,一抺夕阳落在河岸,波光如鳞,水草半暗,枯木寒鸦,古道漫漫。女孩低着头站在院前树下,男孩深情地望着女孩。残阳如血,相顾无言。
天色已暗,少年深深一揖,转身离去,女孩抬起头来。前路夜色昏沉,天空星光暗淡,少年的身影渐渐没入一团漆黑之中。
光线渐亮,画面来到一个公堂之前,只见少年手被背缚,脚带铁链,虽然身形羸弱,衣着污秽,却昂首挺胸立于堂前,对着堂上官员厉声斥责,俄顷,一支令牌掷下,那少年连同四十余位带着枷锁铁链的壮士,慷慨赴义于西市刑场。
沐含章从实验椅上起来,秋承邦赶紧给她递上一杯温水。
她接过喝了一口,相对最早时的大汗淋漓,她现在的身体反应已经相对平和了。
“这位是我的师兄,孙鸣哲。”秋承邦说完,沐含章才留意到坐在显示屏前的另一位青年人。
“你好。”孙鸣哲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这是一个有着一丝微卷头发的青年人,肤色白净,五官分明,衬衫洁白,西服熨帖,手腕上一块陀飞轮金表,脚下是一双锃亮的皮鞋。
沐含章也回了一声问候,然后起身向秋承邦描述脑海里呈现过的画面。孙鸣哲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两眼。
“是不是她的信息同频能力特别强?”孙鸣哲好奇地对着秋承邦问道。
“是的,这几年我测试了百余位志愿者,其他人或者很弱,或者很杂,实验陈述大多细碎模糊,不具备典型价值,只有她是最清晰完整的。”
“按照顾教授的理论,如果人都会留下信息,不是所有的信息都会很完整吗?”孙鸣哲问道。
“大自然对信息的保存,和我们个人电脑对信息的保存,逻辑上是一样的。保存的完整度和持久性,还是会和文件的价值有关系。临时截个图,偶尔收藏个资料,很容易就成为垃圾丢弃了,重要的文件才会一直保留。”秋承邦解释道。
“这样说来,倒是有道理的,也符合逻辑。”孙鸣哲优雅地点着头。
“一些对社会贡献大的成果,如重要的学术成就,重要的技术拓展,重要的经济贡献,改变了人类的生存状态,也改良了基因的延续条件;另外一些对社会影响深远的思想精神,如大爱无疆,大公无私,大勇无畏,表达了基因生存的意志,提升了基因群体延续的优势,这些信息的存续,肯定会更加持久。”秋承邦手里拿着一本书,一边翻着书页示意,一边补充。
“相当于文档存储,这些数据比较关键,备份也会比较多。”孙鸣哲附和了一句。
“是的,人类社会,总是有些终极的价值,是为所有生命共同认可的,代表这种价值的信息,相信能量场也会比较强大。”秋承邦合上记事本。
“哈哈,看来咱们得做点大事,这样可以在地球上留下点强信息。”孙鸣哲换了个坐姿,跷起二郎腿,响亮地笑了一声。
“把你现在的研究成果转化成应用技术,你的贡献就不小了。”秋承邦看着孙鸣哲,笑着回了一句。
“唉,信息强弱先不管,咱不能完成那么大的目标,就算能先转化点生产力,转化点个人财富,完成个小目标,那也不错。”孙鸣哲双手背在脑后,微微后仰,晃着腿说道。
九点半,沐含章离开浙大校园。道路上车辆已经不再拥挤,路两侧的办公楼里,依然有些窗口亮着灯。夜归的人群,从地铁口匆匆涌出,脸上带着疲惫,或是脚步沉沉,或是车铃叮咚,或有亲人相候,分散到城市的各个角落。
回到家中,实验里的场景依旧浮现在她的眼前。夜幕中,古道旁,女孩攥着衣角局促不安的小手,和少年转身时,女孩雨点般跌落的泪水,触手可及,她猛然间一阵心疼。
她打开电脑,查询着场景中的故事。
那个众人注目之下,自尽于一方水塘的老人,和年方弱冠就义于喧嚣街市的少年,渐渐地清晰可见。沐含章翻开历史,南明文人以死明志的节气深深地震撼了她。大厦倾塌,独木难支,那些平日与纸笔为伴的文人,却不肯低下头颅,换取功名利䘵和人间繁华。他们拿起刀剑,祭起战旗,拼杀在血雨腥风之间。在战败被俘后,宁死不肯屈膝,昂首走上刑场。一个家族里,就有十多个人慷慨赴死。而那个弱冠少年,不但以一腔孤勇书写着文人节气,同时又以满溢的才华留下了千古诗篇。
她翻了翻他的作品,既有“朝堂多水火之争,边徼有沙虫之戚;兵由积弱,政以贿崇。”对朝政的反思,也有“国殇悲而阴雨深,战鬼哭而愁飙厉”的沉痛悲歌,更兼“草木门庭,旂常家世,家淑人黄鹄之悲,先文忠白虹之气”的家国担当。
一首别云间,长留松江故地:
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
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
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