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鹅毛大雪飘飘扬扬,厚重的积雪覆盖了整个临安城,大地如同雪中简约的浮雕,运河岸边,一艘艘顶着白篷的商船停滞不前,一个乌黑的亭子挑起四个高高的尖角,默然耸立,亭子上面,大片的雪花不断地堆厚雪层,似乎随时会把亭子压塌。
亭边、街角处,一大群穿着黑灰色粗布棉衣的百姓围成一个半圈,他们神情木然,紧缩双手,伸着脖子看向前方。时间像被严寒冻住一般,只见雪花从天空飘落,落在人群的头顶和肩上,没有一丝声响。
拥挤的人群当中,一个面容消瘦的女子,踮着脚,挤在一群男人当中,她杂乱的发髻之下,双眼干涸,脸色苍白,神情悲凉,失却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
人群对面,两名头发杂乱,满脸污垢的少年,被五花大绑地捆住了身体,他们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却依然傲然挺立。
“时辰已到,斩!”只见一位红衣黑帽的官员,伸手扔出一支令牌,尖声吆喝。
人群骚动起来,那女子被挤得东倒西歪,努力地用手撑着身边的人群,她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前面的一位少年。只见他双目盯着红衣官员,如有烈火,怒斥道:
“我等随父北伐,收复随邓,大战郾城,死守颖昌,复地千里,杀敌万计,一腔热血,但为家国,天地无眼,反遭构谄!”
随后,他转过眼睛,与那女子四目相视,眼神突然有万千柔情,无限悲苦。千言万语,都在那一望情深当中。随后,他转过身去,挺直身板,仰头向天,哈哈大笑,大声说道:
“十二随军征,双锤复襄汉,负命战郾城,何惧血染江,若有重生日,我犹踏狼山!”
白雪纷纷扬扬,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挥起的钢刀高高地举向空中。
亭顶的积雪突然滑落而下,扬起一阵白雾,白雾之下,垒出小山一般的雪堆,洁白的雪堆上,溅起一团殷红。
那女孩瞬间晕厥了过去。
沐含章在实验椅上睁开眼睛,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心口一阵剧痛,似乎难以从悲凉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秋承邦担心地看着她,安静地听着她的描述。
沐含章说完,心情难以平息,她抬起眼来,看着秋承邦说道:
“别人说得轻飘飘,身体和心灵,总要一个在路上。可我的一次实验,就像一次心灵旅程,只是为什么每一次都走得这么沉重。”
秋承邦对她的心痛感同身受,满眼都是悲悯之情,他轻声地安慰道:
“确实沉重,我想是这一类故事的信息能量特别强大,容易被你同频吧。你先喝口水,休息一下,平复下心情。”
“我有点累。我先走了。”沐含章情绪低落。
“那我送送你。”秋承邦也站起身来。
路灯下,两人默不作声地走着,偶尔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身边擦肩而过。
“我想暂时不来实验室了。”,沐含章突然抬头说道。
“为什么?”秋承邦吃惊地睁大眼睛。
“这几次实验,每次都觉得心情好沉重,好几天缓不过来。”沐含章抑郁地说道。
“可是,实验到现在,我觉得你得到的数据,都是特别有价值啊。”秋承邦有些着急。
“我原来也有一个念头,想给自己寻找一个明白。可是,明白了又怎么样呢?我们也不可能改变过去。追忆一些虚无缥缈的故事,又有什么价值?珍惜现在,珍惜身边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吧。而且,我觉得,那种经历,实在太过沉重了。”
“嗯嗯,我能理解的,作为一个记录者,我听着都觉得特别压抑。”秋承邦看着沐含章落在地上的影子,叹了一口长气。
灯光下的影子忽短忽长,安静的校园里,两人的脚步轻响在小路上。
一会儿,两人漫步来到启真湖边,景观灯围着湖面,倒映出一圈光影。
“要不你先好好休息,我们暂缓一段时间,你看好吗?”秋承邦有些央求的语气。
“好的,你多关注一下其他人的实验情况,也许他们会有很美好的追忆呢。”两人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沐含章看着湖面的倒影,轻声地回答。
不知名的小虫发出咕咕的鸣叫声,偶尔一对情侣从身边走过,空气里弥漫出一丝甜蜜的味道。
“你在上学的时候,是不是也经常会在这边走走?”秋承邦打破了沉默。
“大一大二常在这边,不过大三以后,就大多是在西溪校区,也就是选修课或者校园活动的时候,才会过来这边校区。”
“刚才看你脸色苍白,现在感觉有稍微好点吗?”秋承邦关心地问道。
“好些了,真是压抑得透不过气来。”沐含章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能看出来,也不太放心你在那种状态下开车回家。”秋承邦转头看着沐含章,尽管灯光昏暗,但她洁白的脸庞却显出几分明亮的光泽,长长的睫毛带着些忧伤的思绪,一双眼睛看着湖水,沉静地凝视着什么。
“大一刚进校园时,每天都像四处觅食的小鸡仔,东走走,西窜窜,也经常会在湖边坐坐,又天天想着回家,只感觉时间过得好慢。可是大三以后,就感觉被车推着跑,没来得及歇口气,大学就毕业了。白驹过隙,恍惚之间,又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沐含章对着湖面,轻轻地说着。
“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留在这座校园里了。”秋承邦也感叹了一声。
“刚入学的时候,生活还是不太习惯,不喜欢住校,老是想让爸爸接我回家,后来慢慢习惯了,爸妈才放心下来。偶尔爸妈来学校看我,我就带他们到后街的小吃店,坐在小板凳上,炒一碗米粉,或者炒一份螺丝,或者煎一份饺子。冬天里的热气腾腾,再简单的东西都可以吃得不亦乐乎。”
“我能感觉得到,你爸妈都特别宠你吧。”
“唉,我身体底子不太好,小时候可把我爸妈折腾坏了。”沐含章叹了口气。
“是吗?怎么不太好呢?”秋承邦好奇地问道。
“一个原因呢,对很多东西都过敏,而且过敏源不稳定,原本不致病的东西,可能因为身体状态不好,过度疲劳或者偶感风寒,也会变得过敏。把爸妈弄得很紧张,这也不敢给我吃,那也不敢给我吃,我都担心,可别把爸妈搞得神经衰弱了。
“另外呢,就是特别容易发烧,受凉了会发烧,淋雨了会发烧,中暑了会发烧,发烧容易退烧难,不到医院挂几天盐水都不行。”沐含章静静地说着,语气里带着歉疚感,又有些幸福感,“我可真把爸妈折腾得不轻。”
“父母真的都不容易。”秋承邦低着头,不知道在看着什么,语气也有些低落。
“是啊。”沐含章回答,情绪复杂。
“所以,我想,自己只有更努力,才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或者不辜负父母的期望了。”秋承邦突然笑笑地抬起了头。
“你已经够努力,学习和研究上,都特别用心。”沐含章说道,“我就不行,打鱼赶不上晒网,没有在学术上继续坚持。”
“你也很努力啊,这几个月的实验,精力投入大,压力大,又辛苦,一直坚持到现在了。”
“可是,我觉得好没道理,为什么这几次的实验,没见过一次风花雪月,尽是些生离死别呢?”沐含章两只手轻轻地交叉握着,自言自语地说着,“实在太悲情了。”
“也许,在你的心里,有一份英雄情结?”
“这不应该是你们男人的情结吗?我一个女孩子,倒没有一点浪漫情缘。”沐含章郁郁地说。
“这也是顾老师特别关注你的实验结果的原因,因为不同寻常,才值得深入研究。太普通的信息,也许就不具备典型性了。”
两人站起身来,沿着湖滨的小路边走边聊。
“我查了资料,其实这几个场景,都和民族英雄有关。我记得几年前,校园里有过一些争论。那时候网上有一种标新立异的思潮,要弱化卫青、岳飞这样的民族英雄,理由是不利于民族团结和民族融合,甚至出现了对个别英雄污名化的声音。”沐含章说道。
提高了三分音量,地说道:
“危言耸听往往吸引眼球,冠冕堂皇常能哗众取宠,总有一些人,惯于把污水泼向名人或者先贤。这些站在道德高地指手画脚的人,内心并没有真正的道德标准,只以利益权势为考量,随风摇摆自己的价值取向。而他们敢于下手的对象,要么是不屑回应的名人,要么是无力回击的弱者。面对弱小无助者,当他们聚集成群,他们是残暴嗜血的,敢于拿起铁锤砸向对方的头颅;面对霸道狠辣者,当他们分散落单,他们是懦弱胆怯的,只会摇尾乞怜发出讨好的声音。本应是人人唾弃的虚伪小人,却偏偏有一批蒙蔽了双眼的拥趸。”
沐含章诧异地看了他两眼,不知道他为何反应这么强烈。
秋承邦停顿了一会儿,平息了一下语气,认真地说道:“评价民族英雄,要有科学的历史观。毕竟时代在发展,国家和民族都有所变迁。在当时的状态下,他们为了保家卫国,做出了壮烈牺牲,毫无疑问是伟大的。我们不能以现在的状态来度量当时的思维,不能因现在的和解而否定斗争的精神。”
沐含章看了他一眼,说道:“是的,了解当时的经济基础、社会背景,才能更好地理解当时的思想,有些人以现代的社会关系,去猜度古人的精神价值,或者以事后全局的视野,去评判当时夹缝中的决策,多少有些求全责备了。”
“强调民族和解,当然有新的历史状态下的进步意义,我们当然要追求民族和国家的和解和和平。”秋承邦继续说道,“但是,民族英雄代表的是一种普遍的精神价值,秋瑾,谭嗣同,林觉民等爱国人士,明明可以逃生,却偏偏选择赴死,以自我牺牲唤起民族苏醒。任何一个民族在反侵略、反暴力的斗争中,都会涌现出这样的英雄。正是因为这些英雄,才能让我们华夏民族,得以有尊严地屹立在全球的民族之林当中。”
沐含章听了,点了点头,说道:“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鲁迅先生这段话,和你刚才说的,也是异曲同工了。”
“我一直觉得,评价一个民族英雄,精神的意义是超越成败结果的。每一次失败的努力,都有历史的价值,都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个台阶。”秋承邦的声音低沉有力。
沐含章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