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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天墉城众人离去,诸人面面相觑,都望着一脸木然的百里屠苏,却一时间谁也不敢开口。沉默许久,方兰生突然低声道:“……不是……不是你干的吧……冰块脸……”

百里屠苏冷冷道:“不干你事。”

方兰生本是一片好心,却没想碰了个硬钉子,刚想发脾气,只觉有人按住他手臂,回头一看,却是红玉,对他默默摇头,神色间颇有不忍之意。方兰生心一软,少爷脾气便收了回去,却忘了对方原是个吸人精血的女妖精:“好了,冰块脸,大家已经都在一条贼船上了,不干我事也罢,下次再有同门打架这种好事记得叫我,我还没和剑仙打过架呢,打赢了还能回去炫耀炫耀……”

百里屠苏背过身去,夜色中,众人只能见到他铁黑的轮廓,纤瘦修长,像极了夜的一道伤疤,半晌,只听他道:“此事后患无穷,幸而天墉城所要捉拿仅我一人,不欲连累诸位性命,如想离去请自便,欧阳先生,您可与我分头赶路,五日后在江都见即可。”

欧阳少恭缓步上前,坚定道:“在下觉得,此事或许另有隐情,少侠断不似残害同门之人。分头之事,不必再提,既然有缘聚首,不论深浅,都当慎惜。”其他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百里屠苏不言,独自走到林中远远一块巨岩旁,背对众人倚石而坐。

红玉低声道:“让他自个儿静静吧,夜还长,明儿还要赶路,大家先休息为上。”

襄铃突然道:“屠苏哥哥……不会是在想刚才那个姐姐吧……他们好像认识很久,很要好的样子……呜呜……”方才强硬维护百里屠苏的襄铃,此时又变成爱哭的小女孩,眼泪在大眼睛里直转。

红玉虽然满腹心事,仍禁不住一笑:“好了,你屠苏哥哥都说不回去了,别瞎疑心,这种事,往前看就好……”

襄铃收住眼泪,但还是不甘不愿地道:“真不公平啊……如果襄铃也早早就认识屠苏哥哥,那该多好……”

方兰生在一旁听得早已醋意大盛,此时接口道:“非也非也,铃儿妹子,你想想看,这家伙小时候肯定也是这副死样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认识他不如认识我,想我有五个姐姐,简直人见人爱……”他还想往下唠叨,却被襄铃一句:“别乱叫我名字,你谁呀你!”统统堵了回去,顿时耷眉臊眼。

眼看夜色正深,众人回到半明半灭的火堆旁各自歇息。三女并头而卧,襄铃不时撑起身子,看看远处的百里屠苏,只见他仍然静坐不动,阿翔落在一边,一人一鹰轮廓暗黑,倒似木雕泥塑一般。她心里挂念,可又不敢过去,低声道:“红玉姐,晴雪,你们去看看屠苏哥哥好不好……襄铃好担心他……”

红玉懒懒道:“襄铃妹子,若担心一人,就该让他知道,否则你操碎了心,又有何用。”

襄铃想了想,仍道:“不要……屠苏哥哥看上去心情很不好的样子……襄铃怕被他讨厌……明天襄铃给屠苏哥哥去摘好多好多漂亮香花,逗他开心。”

红玉暗自摇头微笑,转身侧卧,不再出声。

一直没开口的风晴雪忽道:“襄铃妹子,我去看看你屠苏哥哥,你乐意吗?”

襄铃点头道:“好呀,晴雪你最好了!告诉他襄铃好担心他,好不好?”

风晴雪点点头,爬起身来,走了过去。火堆对面,方兰生已自睡熟,欧阳少恭却还醒着,只见他眼神一闪,跟着着风晴雪一直飘了过去,倒似粘在她身上了似的。

***

百里屠苏独自离群而坐,其实没有半点对众人不敬的意思,全然是因为他内心波涛汹涌,非得离群独处,才能稍稍平息些心内的暴风骤雨。

百里屠苏知道,今夜过后,他与天墉城便是一刀两断,就算他师父紫胤真人在门派中再德高望重,也无法再包庇一个公然叛出门户的逆徒了。顾不上想近在眼前的追兵,他脑中纷繁沓来的,尽是这十年来在天墉城度过的时光。

刚刚上山时,他横逢大变不久,切肤入骨却不知病因的头痛时时爆发,体内煞气时强时弱,在他小小身体里横冲直撞,无药可医,让他只觉生不如死,许久缠绵病榻,无法习武。师父紫胤真人虽然膝下只有两个真传徒弟,但他身任一门执剑长老,整日价忙于指点众弟子剑术,难以分身照料,多亏了百里屠苏的师兄陵越对他甚是关怀,端茶倒水,饮食起居,延医问药,都一手包办,方才让百里屠苏度过了最难熬的第一年。那陵越原本是飞扬跳脱、天地不管的性子,不知怎的,却惟独对自己的病秧子小师弟格外耐心体贴,短短一年,愣是把一个混世魔王给打磨得稳重端方,害得一众天墉城女弟子们芳心乱撞、脉脉情丝便就这么一缕缕抛粘到陵越身上,陵越却全不理会,又惹出了多少桃花情债,实难计数。

自百里屠苏身子大好后,他开始随师练剑,进益之快、天分之高,都是天墉城数百年来仅见的翘楚,他又自专心致志、勤学苦练,更是一日千里,如隔三秋。紫胤心内暗暗纳罕,便更着意点拨这个幼徒,多少不免冷落了陵越。那陵越就算是个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虽对师弟友爱照拂,只多不少,但在剑术武艺上,却存了三分相抗之心。

百里屠苏入门前,陵越原是天墉小辈里公认的第一高手。百里屠苏入门后,不出五六年,人人都传说他剑术已然超越入门早于他的陵越,但紫胤从不许百里屠苏与众练剑,因此谁也不知究竟高下如何。最终陵越觑准紫胤十年一度下山为故人扫墓的间隙,迫百里屠苏与他比剑,两人却因此都为焚寂煞气所重伤。百里屠苏因为自己扛了大半,反而还伤得重一些——陵越躺了三个月,他倒躺了五个月。紫胤真人回山后,看自己两个爱徒因比剑重伤,后悔无已,幸而两人身强体健,好生调养,又加天墉城清气解煞之神效,身子也渐渐恢复。陵越心知即便不算煞气,百里屠苏的剑术也胜了自己一筹,又加他不顾自身,舍命护己,更是感佩无极,从此再不提比剑之事,如门派内有好事之徒前来询问,他一概称百里屠苏剑术在己之上,这一来,倒又为百里屠苏招来些小人的无故嫉恨,倒是陵越意所不及了。

而芙蕖则比百里屠苏入门还晚着一年,她和陵越原是同乡,父母皆是旧识,芙蕖上山时尚且年幼,时时想家哭泣,多亏陵越悉心开解,耐心陪伴,两人聚首时,偶尔陵越也会拉上百里屠苏,原是为让他出来散心,免得日日除了练剑就是睡觉,没想到芙蕖倒很是喜欢这个沉默是金的小师哥,经常拉着他讲东讲西,百里屠苏一言不发,只静静听,一双墨黑瞳仁专注认真,芙蕖讲的虽都是小女孩家的喜怒哀乐,让他这样的听众一映衬,倒比大道仙音还重要似的。陵越虽体贴芙蕖得无微不至,但毕竟年纪长了几岁,更似长兄,威多于怜,芙蕖对他也是又敬又畏,而在百里屠苏这里,芙蕖尽可唧唧呱呱,将女孩儿家心事一并倾述,百里屠苏从不臧否评判,只是仔仔细细聆听。时日渐久,芙蕖对百里屠苏生发一种说也说不清的依恋感,而陵越对芙蕖,也渐渐生发了微妙的怜爱,更由此对自己师弟生出敌意,百里屠苏的心思,倒是谁也说不清的,谁让他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副毫无表情的表情。

天墉城众人将这三人所言所行日日看在眼里,除了漠不关心的人外,余众感叹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愤慨者有之,怜者有之,嘲者有之,鄙者有之,但无一人,包括德高望重的长老们,敢挑明事态,所有人都以一种紧密关注但置身事外的态度,等待这三人之间微妙的平衡哪一天被突然打破——那便是陵越强迫百里屠苏比武之事件,此事的发生,其中有多少出自武艺较量,多少出自儿女私情,是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

比武之后,百里屠苏和陵越同时身受重伤,芙蕖时时探望二人,却明显不满于陵越不顾师父禁令,强逼百里屠苏比武,因此七分的心思都放到了百里屠苏身上,只有三分给了陵越。陵越知道是自己错,因此一并受着,丝毫未表现出不满。芙蕖又将自己出自母亲之手的香袋给了百里屠苏,以表慰问心意,百里屠苏却只是收着,不置一词。陵越则是在身子还未大好前,便急急下山寻访珍异的南海铁心木,重为百里屠苏打造了一副剑鞘。此事平息后,三人都对当日细节绝口不提,百里屠苏和陵越倒似更亲近了些,而已出挑得出水芙蓉一般的芙蕖依旧摇摆于两人之间,三人之间的诸般微妙情态,倒比比武前更加暧昧不明了。

但天有不测风云,某日,百里屠苏在练剑时突然昏迷不醒,水米不进,昏昏沉沉了七日七夜,方才醒转,得知自己魂魄被上古魇魅所侵,而师父为救自己身受重伤——紫胤虽已是仙身,却仍需闭关疗治,可知所受之伤有多重。百里屠苏心知自己乃不详之人,亲近者无不受累,因此初次生发下山独行的念头。而就在不久后,自己与师弟肇临两人奉命打扫丹房时,肇临却突然暴毙而死,七窍流血,五脏俱焚,极似被自己煞气所伤,彼时又无第三人在场,再加上肇临平日对百里屠苏也甚是厌忌——“妖人”这个外号就是肇临所创,流传于天墉城后辈弟子之中——百里屠苏就算有百口也莫为之辩。肇临的直传师父戒律长老当即要缚他关押,只待紫胤出关后,便行门规处死百里屠苏。百里屠苏虽不怕死,但实在不想师父再为自己多操一分苦心——若他死,师父必然伤痛无已,可若要保他不死,恐怕师父在这天墉城就再也无法多呆一日了。他从不是婆婆妈妈、瞻前顾后的性子,想走当即抬足便走,又有谁拦得了他,一人一剑一鹰,飘然下山。

下山后,百里屠苏身无长物,只得流落江湖,风餐露宿,靠赏金为生。为躲避天墉城追踪,他着意向人烟阜盛的江南一带行去,却不想在琴川短短几日,却遇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人,死皮赖脸也要缠在他的身边。他素来一个人惯了,可此时遇到这些人后,却生出了隐隐眷恋之意,竟然不想与之分开。然而他最怕的终于还是追来了,他知道,今夜之后,这些新交伙伴们多半也会像天墉城众人一般,将他当做妖物,怀疑是他杀了肇临,他们虽不会宣之于口,动于颜色,但一旦人心中有了这种隐隐怀疑,便无可挽回,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此理同于人心,无论多坚定的信念,多纯粹的信任,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疑惑之意,最终终究会崩毁得四分五裂,这些事情,不知为何,屠苏总觉得自己懂的实在太多,可若仔细回想,他却完全想不起来这些印象究竟是从何而来了。

无论如何,他身为不祥之人,累及村落被屠,家园尽毁,亲人身死,虽然在天墉城过了十年的安稳日子,但厄运便如他身上的煞气,永远缠绕不去,伺机爆发,他累了师父,累了师兄,也累了师妹,更累及无辜之人再度惨死。此刻他虽然贪求一时之陪伴,与这些伙伴相随,但最终他知道,他们也将非死即离,重新留他一个人在世上。

相聚若只是为了相离,那么一开始为什么还要相聚?百里屠苏虽不是无缘无故感伤之人,却也冥冥间觉得,天地非仁,万物刍狗,情深缘浅,忍剪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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