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此处……
他静坐琴台,纵目所望之处,俱是山明水秀,云兴霞蔚,虽然景色与上次所见并无不同,但不知为何,此时落在他眼中,却觉得处处含情,脉脉添恨,让人觉得多看一眼,便更多了一丝的离愁别绪。
他身旁,一条乌黑水虺也自怔怔望着虚空中的一点,金色瞳仁仿佛两团小小火焰,在它眼眶中静静燃烧。
良久,水虺开口道:“……便要去了?”
他缓缓摇头道:“吾父祝融意下已定,将随伏羲由建木天梯归赴天界,吾惟有随父同行。天庭初立,诸事纷繁,众神皆四方奔走,吾亦身负职责,此去经年……未知何时方可重返榣山……”
水虺静了一刻,道:“待汝事毕,可复归榣山寻吾……另百数日,吾便可化蛟,惜乎汝……”它声音渐渐低去。
他长叹道:“……惜乎吾无缘得见……汝既怀广志,万勿泯没,愿勤以积修,早日得偿所望。”
水虺淡淡道:“然矣,再千五百载……吾化应龙,呼风唤雨,纵横天下,定当践汝之约。”
他望向水虺瞳仁,只见那两团小小火焰正熊熊燃烧着。
***
他躺在斗室中,模模糊糊看到壁上烛光摇曳,只觉体内的烦恶煞气终于有平息迹象,满屋寂静,只能听到自己费力的一呼一吸之声,他正暗运全身真气与体内煞气相抗,虽然早知师门所传心法对这煞气全然无用,但此时运功,与其说是为了对抗煞气,不如说是为了可以不用回想。
可他不论如何努力驱逐,脑中却怎么也抹不去那一幕——师兄血红肿胀的面孔,在他眼前缓缓倒下,失去知觉的躯体尚且痛苦抽搐,而他自己眼前,也是一天一地腥红阴霾,五脏六腑间,如有一团烈火,将血肉骨骼尽皆烧毁,灰飞尘散。
门“吱呀”一响,有人进得屋来,他费力睁眼,却仍看不真切,只觉一只冰凉小手落在他额上,便即拿开,在他床边桌上放了什么,便又碎步出去了。
他昏昏沉沉,不知此身是梦是醒,恍惚中,仿佛又看到那日师兄以剑相激的模样:“……屠苏,你我从未实打实比试过,虽说招式上你胜我一筹,但若论内力,我未必不是你的对手,何不趁师尊下山扫墓,你我便来走几路,剑不出鞘,点到即止,不涉输赢,你看如何?”
他还未及回答,师兄便将一旁的焚寂连剑带鞘扔了给他:“你就用自己的剑,接住!”他刚抓住焚寂,师兄一揖,便递出一招“白虹贯日”,他迅疾避开,回了一招“剑台残雪”,两人你来我往,越来越快,越来越紧,突然百里屠苏一招“千古剑魂”,陵越拆无可拆,躲无可躲,情急之下只能以剑相挡,幸而百里屠苏点到即止,只听“铮——”的一声,两剑含着剑鞘相击,陵越的剑鞘乃是昆仑山雪峰上长了数百年的鱼梁木所制,强韧坚硬,百里屠苏的焚寂剑鞘却早已陈旧破损,一击下剑鞘应声碎裂,现出腥红如血的剑身——那一瞬间,百里屠苏突然记起很多年前师父对自己说过的话:“……凶剑出鞘,夺命方回……绝非你一心所能抗衡……此剑决不可擅用……否则悔之晚矣……”
下一刻,他感到手中握的不再是一把剑,而是一团火,散发着几欲成型的漆黑烈焰。那剑仿佛自己有生命一般,挟带着他的右臂,向师兄高高砍去,只听一旁芙蕖厉声尖叫……千钧一发之际,他用自己的左臂推开了右臂,可那凶剑黑焰仍然扫到了师兄胸腹,并带着它不肯心甘的怒意,将满溢的煞气倒灌入百里屠苏五经八脉,令他只觉全身经脉一同逆行,痛楚之烈,竟让他瞬间想——如斯生,不若死!
***
黑暗中,阿翔突然抬起头,一双金目荧荧有光,下一刻,它展开双翼,厉声警鸣。
百里屠苏睁开双目,漆黑瞳仁炯炯有神,立刻翻身坐起,欧阳少恭和红玉也随即醒来,又摇醒尚自酣睡的风晴雪、方兰生、襄铃。
“搞什么呀……天还没亮嘞……”方兰生一边揉着惺忪睡眼,还以为是要催他上路,没好气地抱怨道。
“噤声!”百里屠苏轻声道,声音微颤,竟然隐有惧意。
方兰生吓了一跳,自识得百里屠苏几日来,从未见他因任何事而稍稍动容,不知他听到了什么,竟然连这万年冰块脸也如此害怕,自己顿时也紧张起来。
万籁俱寂,只闻有丝丝风声自头顶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沉,红玉脸色一凛,低声道:“御剑飞仙。”
话音刚落,只见几个身着紫衣的人影飘然从天而降,落在百里屠苏面前,还不等站稳,居前一人就上前一步,气势汹汹吼道:“百里屠苏你这妖人!肇临师弟被你所害,尸骨未寒,你竟然还敢私逃下山!”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目光齐刷刷落在居中的百里屠苏一人身上,只见他剑眉深锁,目光游移,喉头微动,欲言又止,像是心底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一旁一个韶华少女拦在那人面前,大声道:“肇其住口!不是师兄干的!他是被冤枉的!”
那名叫肇其的男子怒道:“芙蕖师姐,你也莫太偏心了!这妖人私自逃出天墉城,不正是因为心中有鬼?!”
那少女不理他,转身向百里屠苏道:“屠苏师兄,师妹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百里屠苏仍自不肯看她,只低下头去,头顶阿翔突然厉鸣一声,夜半听来甚是凄楚,人人心中都是一凛。
那少女见他不答,又上前一步,柔声道:“师妹不信,你……你不可能害死肇临师弟,戒律长老只会一味怪罪于你,却无凭无据……”她凝神注视百里屠苏,一双美目晶莹剔透,隐有泪光,“我去求我师父,他是掌门,没有凭据是不会关你的,毕竟你是执剑长老的弟子……等到执剑长老出关,他定然会替你洗刷冤屈……”说到末尾,语气已近乎哀求。
一旁一个矮墩墩的圆脸少年接话道:“芙蕖师姐说的对,如今还没找到凶手,百里师兄这样跑下山来,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咄!”另一个瘦高的青年叱道,“灵渺你胡说什么!百里屠苏素来与肇临师弟有隙,人人皆知,趁执剑长老闭关,他便做下这等狼心狗肺之事,没得污了我派令名!这等妖人,人人得而诛之!”
肇其附和道:“律义师兄说得对!天墉城岂能任人来去!若非门中弟子,肇临师弟怎么会如此轻易被人杀死?!而我派中,又有谁与肇临有隙……有谁能一招便将肇临击毙?除了这妖人……这妖人……”肇其与肇临年齿相近,平日最是要好,一想到肇临其惨无比的死状,肇其禁不住双眼都要冒出火来,恨不得立时扑上去生啖百里屠苏之血肉。
芙蕖见状不妙,立刻挡到两人之间,厉声道:“都住口!不经我命,谁也不准对百里师兄动手!”
百里屠苏忽然抬头,一双黑瞳深不见底,眉间朱砂凄红胜血,只见他印堂发黑,脸色剧变,忽然一把抽出焚寂,剑尖斜斜指向天墉城众人,剑身熊熊散发煞气,只听他一字一句道:“我已说过,肇临之死与我无关,休要言之凿凿。”长剑一振,嗡嗡作响,“给我滚回昆仑山!”
一旁芙蕖双目含泪,道:“师兄……你这是何苦……”
百里屠苏回剑入鞘,沉声道:“你也回去。谅你年幼无知,掌门师伯至多罚你面壁数日。”
芙蕖正自以手拭泪,闻言惊道:“你……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偷偷跑出来的?……人家、人家还不是担心你么?”
律义早已不耐烦,亮出长剑,叫道:“欺人太甚!待抓了他,直接押回昆仑山认罪!”
芙蕖急道:“万万不可!”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旁红玉突然出声讥道:“哟!怎地一言不合便要喊打喊杀,天墉城了不起吗?喜欢以多欺少?”
襄铃也大声道:“就是,不准你们这些坏蛋欺负我屠苏哥哥!不然让你们尝尝襄铃的厉害!”在她小小心灵里,百里屠苏就是最最完美的榜样,若说屠苏哥哥竟然会是杀人凶手,她是决然不肯相信的,不仅不肯相信,连想也懒得想,因此不假思索便出口相助。
一旁风晴雪却并不若红玉之冷嘲、襄铃之愤慨,倒是一脸平和,她看看百里屠苏,又看看天墉城众人,正色道:“屠苏已经说了,不是他干的,你们既没有证据,就不该这样疑他,这么凶又是做什么?疑伤胃,怒伤肝,你们就算不管他人死活,也该为自己身体想想。”
律义不理,挥剑对其他人道:“都是一伙的,一起抓了,带回昆仑山由掌门发落!”
红玉一声冷笑:“天墉城又不是官衙,何来擅自抓人一说?便是官衙,也不敢这么强横霸道!”说时迟那时快,她长袖一翻,两手中各出现一把殷红短剑,竟然便要动手了。襄铃此刻已对红玉大为钦服,见她亮兵刃,也自从腰带内抽出两把折扇,手一抖,“铮”的两声轻响,扇面全开,精钢所制,毫不含糊。
欧阳少恭不发一言,手揣袖中,向后悄然退了几步,退出斗圈。方兰生尚且抱着“和为贵”的幻想,劝了这个劝那个:“别别别!大家冷静些、冷静些,这是贵门派家务事,与我们路人无关啊……”却无人理会。
肇其长剑出鞘,以剑尖正指百里屠苏脸面,正是武林中最忌讳的“头点地”式,只有深仇大恨、你死我活之际方才会出此举,他恨恨道:“妖人!看剑!”话音未落,一剑斩下。
以百里屠苏对天墉剑法之熟,同门无出其右,肇其这招虽然又准又快,在他眼里却也只如小童玩闹一般,轻而易举地闪身便即躲过,却不肯拔剑出鞘,与肇其相斗。
方兰生见势不妙,一面从怀中掏出佛珠,一面对百里屠苏急道:“冰块脸!打架啦!快点拿剑吧,愣着作甚!真要等人把你斩成十七八块么?!”
百里屠苏不答,一旁风晴雪却低声道:“屠苏不能出剑。我来赶走他们。”说着,回身在地上一捞,手中顿时多了一把长柄镰刀,锋削刃利,冷光如月。她轻轻前跃,将百里屠苏挡在身后,道:“朔月刚过,小心你的煞气。”
两边除了欧阳少恭、百里屠苏和芙蕖三人外,各人都亮了兵刃。律义本来见对方除百里屠苏外只有有三个女子和两个书生,以为胜券在握,却没想到几人竟都是舞刀弄枪的好手,顿时强弱之势逆转,倒有些心内打鼓,正犹豫间,只见芙蕖突然转身,对己方几人沉声道:“把剑收回去!”这娇滴滴的小师姐平日最是温柔和气,律义向来没把她如何放在眼里,但没想到,此刻她脸上便如罩了一层寒霜,不怒自威,倒颇有几分戒律长老的气派,一怯之下,便即还剑入鞘。
其他几人也纷纷照做,只有肇其一人,尚且持剑相逼,不肯后退一步。芙蕖厉声道:“肇其!没听到师姐的话吗?!收起剑!”
肇其满脸紫涨,忽道:“芙蕖师姐,不是师弟说你,你也别太偏袒这妖人了。谁不知这妖人和你情意相投,成日价唧唧我我,成双成对。要么你们二人怎么谁也不肯投入道门,还不就为了等着过几年好办喜事么?放心,师弟等着吃你的喜糖!”
芙蕖再如何威严自持,毕竟是十几岁的少女,从小上山习武,何时听过这种下流的污言秽语,又是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平白污她名誉,她一个小姑娘哪里忍得了这种气,顿时涨红了脸,大眼睛里泪珠止也止不住地掉下来,哽咽道:“……胡说……胡说八道……我何时……何时……”
肇其见逼哭了芙蕖,愈发得意,斜瞥着她长声道:“师姐……是师弟说错话了,给你陪个不是,你的心上人分明曾是陵越师兄呀,不过自从那次比武两败俱伤之后,听说你一颗芳心便暗度陈仓,却把香袋信物给了这妖人……其实要师弟说……反正他两个都是执剑长老门下爱徒……一女侍二夫,倒也不是不可以嘛……”
他正自说的得意,突然面前一阵厉风袭来,还没反应过来,腹上便重重挨了一脚,顿时痛得他弯腰说不出话来,只见出脚的正是百里屠苏,他面色冷寒如铁,一伸臂,将肇其长剑抢过,手腕一振,那精钢长剑寸寸断裂,竟比金刚钻切得还整齐。
肇其恐惧地盯着他,喉声嘶哑:“你……你不是人……你是妖怪!妖怪!!”他一面狂喊,一面转身急急奔去,片刻间便消失在树林中。
百里屠苏回身,目光缓缓扫过律义等人脸,众人皆被他威势压倒,连大声喘一口气也不敢,只听百里屠苏冷冷道:“谁再敢说芙蕖一句闲话,便是天涯海角,我也饶不过他。”
见芙蕖哭得梨花带雨,风晴雪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帕子,递在她眼前,道:“别哭啦,那人说话时眼神不正,一看便知是在说谎,我绝对不信他,大家也都不会信的。”
芙蕖不接,只怔怔望着百里屠苏,抽噎道:“师兄,真的不回去了么……”
百里屠苏还是不肯看她,只缓缓点头,眼圈却已红了。
芙蕖又愣了一刻,长叹一口气,道:“那你……多保重……戒律长老和掌门正商议,要派人下山捉拿你,想必不出一月,就会寻到你踪迹,你自己……自己多保重……”
她回转身,对律义等人命道:“我们走。”
几人不敢违抗,只得随芙蕖离去,一行人不多时便隐去无踪,唯余林间风声,天边冷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