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终了,茶摊一阵久久的沉默。一个老翁颤悠着饮完茶汤,倒扣下茶碗,沉沉地叹了口气:“如今的后生……哎,堂堂一世妖圣,竟成了尔等哗众的谈资了……罢了罢了……”拄着竹拐蹒跚离去。
不时,一只茶杯飞起砸向说书人,茶汤四溅。说书人连忙躲闪,一骨碌翻下了躺椅。只见一短褂彪汉一拍桌子猛地起身,指着那翻倒在地上的说书人怒骂道:“你个杀千刀的,白姑娘和青姑娘的故事是你这个狗东西能改的吗,那镇妖塔下囚的是爱痴了的青儿!什么狗屁及时雨晁天王,你个杀才,今儿个咱家就要给青姑娘正正名!”说着就要举着钵儿大的拳头,去揍那吓得面如土色的说书人。
“……这是咱前些日子得的那位诗仙名下的绘本,怎能无端污人清白……”说书人艮了艮脖子,煞白着脸,打着牙花辩解道。谁知那壮汉根本不予分解,一脚踹翻了桌子,揽过几个拉架的小厮,冲着说书人叫骂着行去。
一声“匹夫尔敢!”镇住了骚乱的人群。只见一身高八尺、面阔口方的背剑汉子也拍案而起,吼道:“老子不论说书那厮杜撰的虚实,及时雨晁天王的名声是你能辱了的吗。被小人偷袭失了左臂,却练就一手龙泉剑行走江湖,漂泊红尘,惩奸除恶,成江湖“及时雨”美名。登天之际,一剑斩碎大道,在裂隙中将结发妻子未逝的轮回寻回,孑然一身堕入虚无……如此盖世英雄,是你这厮能诋毁的吗!”说着凭空唤出一柄灵剑,想杀杀那彪汉的气焰。
“哈!俺铁牛口无遮拦,无意辱了这盖世剑侠,在给好汉赔个不是。但是,纵使俺只是一介地痞,改了青姑娘和白姑娘故事这事,咱咽不下这口气!俺敬你是条汉子,待俺料理完这天杀的说书小儿,拳脚相识!”
“好!有种!在下姓王,贱名仲戌,江湖诨号“亚乌龙”,谨候请壮士赐教!”散了剑气绕开茶摊,将粗布缠起的朴刀杵立于地,一派绿林侠气。
不过因刚刚凝起的剑气惹来的世间人可不太讲道义。毕竟论起来,除却些鸡零狗碎的,安溪镇里名号最响、最凶狠的江湖帮派,便是这群扎根十余载的世间人了。
一群人一拥而上,把三人全给带走了。
“想请教拳脚咱不反对,但咱镇上可见不得血。去后山打,放得开,敞亮。”长贰勾着那瘆人的笑,招呼着给壮汉、刀客和那已经吓破胆、一路上喊着“好汉饶命”的说书人“请”出了镇。
……
午膳用了些打包的芝麻饼,店家也不厚道,盐巴也不愿多撒几颗,用茶水勉强送服——对师兄能如此大快朵颐地啃着寡然无味的芝麻饼,实在是费解。
闲来无事,远远地瞧见不远处什物摊竹竿上,挑着的几枚精致的香囊,想着回峰也算带些山下的小物件,莫说师父,青云观家的千金小姐该是稀罕这些山上少有的什物的。
去什物摊挑了只挺精巧的香囊。回山后摘些凝神的草药应该能制成不错的药囊,记得凝霜总抱怨青云观夜里的虫鸣扰了清梦,赠只香囊安神,用也算补偿在孤鹤阁上招待不周了——那咸菜配杂豆粥也确不是待客之道。至于是否给师父带一只,拿香囊的钱多去买份桂花糕,怕是更如她心意。
香囊针脚细密,恐拆开后成了一地狼藉。思来想去又去买了一对。该是荷包厚实了些,这几只一百钱的香囊,平日里一向是从不问津的,如今竟能心如止水地拍下银两,这阿堵物竟如此扰人心性,如此可怖。
相较昨日,接引处派发的令符多了些,但也不过是从无人问津过渡到门可罗雀。未时已至,路上的游人愈发少了,见无人来问,几位师兄弟都先后开始调用灵基、理顺气脉,进行些基础的修行。我也只能默诵些剑诀打发打发时间。
静下心来又重新想起了这重重疑点:世间人,人间世,唤灵灵符,温孤渊,证心上山……世间人与温孤渊无关,温孤渊有人间世的灵符,虽说解释通了酒馆的文书担保,排除了绝代宗师的设想,但又引出了人间世这一脉络——逾搅逾浑,人间世怎会来剑宗接引之处?“驽马不登云”,若是生了冲突,可不是几纸文书平复得了的……再者,世间人遍布的镇子能渗进人间世来?这俩疯子可是有过数次血斗冲突的,没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还是几大门派从中调和的结果——人间世不会如此自讨没趣……
思绪越理越杂,但有一脉极度明了:若不是为了证心,温孤渊为什么要上山?这个疑虑阴翳般萦绕心头,消之不去,无论从何处思索最终都会撞见这道山隘——推敲到此便无路可走了,或许该去问问疑虑本身,温孤无川,温孤渊。
“那位诗仙怎着说的?‘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先前还觉着太过夸张了,没想着相比更甚。无尘师弟莫不是真被灵符给勾了魂去?”去白师兄不知何时穿过人群回到接引处,笑着抛过一只青梨,“喏,刚帮着寻了一个挤散了的小子,那婆婆给的。这九月末了还这么大的日头,消消暑。”顺势抽一只竹凳靠过来,“为一红颜这般失魂落魄的,真是寒了身为同门师兄我的心啊……想再去嘱咐些证心的事?”凑过来揶揄着道。
“不过师兄得指点一句,虽说不尽然,但像香囊、丝绢之类的……一般是深闺佳人送给心上公子的吧……这不,师兄这儿有只顶好的玉玦——虽说旧了些,但也不妨事。”说着掏出不知从哪个旮旯淘出的玉玦,送到眼前。一截红绳下穿着一只泛黄的玉玦,和什物摊的廉价手串样式如出一辙。玉质风化到看不出材质,隐隐从一处裂纹能看出本是块白玉。有一道贯穿玉玦整体的开裂,不过相比其严重的风化来说,反而不怎么显眼了。看着也是吃了几年灰的物件了。
“……那便多谢师兄好意了——不知师兄是如何得着这块宝玉的?”
“啊,这就说来话长了——彼时剑宗风雨飘摇……”听完去白师兄乱扯一气,终于收了尾。
“……如此宝物,无尘岂不是夺人所爱了……”正要收起青梨,婉拒这块师兄口中的传世宝玉。
“莫要客气,师兄弟一场,这么见外作甚?”去白师兄塞过玉玦,整了整衣袖,一派漂泊江湖的萧索淡然,“萍水相逢,难得知己,务要惜之啊……”背过身去扬了扬手,“今儿难得清闲,去镇上转转吧——”
“无尘师兄,不必挂念接引一事,师弟定不负师兄所托。”“无尘可以啊,你这一手瞒天过海了得啊——平日只见你待山上安分守己,没曾想山下还有红颜相顾……”“你小子要走快走,再磨蹭今晚把你丢客栈外面——哎哎哎别凝剑意啊,我这也只气不过,怎么什么好处都让无尘占了去啊……”“再多嘴,小心今年修的符箓,四长老给你打到戊等……”“别呀,五长老的《十论》还没放过我呢……”身后几位刚刚已入定、敛气凝神的师兄弟不知何时回过神来,一个个嬉皮着脸,推我出接引的摊位。
“那就劳烦师兄弟们了……”回身站定一揖后,转身离去。
“记着玉玦,别惦记你那香囊了……”背后又生起了一阵哄笑。
思来想去,直接去探探口风更为妥当——纵使温孤渊背后的阴翳不太明朗,应不至于会在剑宗山下,对剑宗弟子下手。更何况正是剑宗下山接引的时日,不留神撞着下山的长老,那可算精彩万端。
咬了口去白师兄给的青梨,涩味还未全消,几丝淡淡的清甜逸于舌尖,也不失为消暑清热的零嘴。
……
借着些摊贩的指引,行过青砖黑瓦的巷道,绕到了一处明楣宅院,朱门粉墙,明瓦飞檐,木色古香,雕梁画栋,一派乡野豪绅之风。院外垂柳过门,青石铺阶;院内竹柏出墙,一片葱郁。呵,城西温孤氏还真是阔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