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七九年的十月,当其余国家大都还处在秋季小阳春的气候时,位于极北辽东地区的燕国,国境内的四州之地却于本月伊始,就已经淋淋洒洒地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跟往年一样,这场雪雪势虽说不大,时间也短,但气温却随之骤降。
而忻州作为四州之一,自然也没有例外。
忻州这片广袤的土地,其实在早年间并不属于燕国。
二十多年前,老燕王率燕军在长勺之战中大败卫军,燕国从此声势大振,进而才从卫国手中硬生生夺来了这一州之地。
时至今日,在这片被燕国统治了二十余年的土地上生活着的,仍旧以卫人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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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月份来讲,本应是秋收农忙的季节,但不知为何,忻州各县村镇的农田当中,却极少能见到百姓劳作的身影。白日头下,有些村子甚至连鸡鸣犬吠也无,寂静地颇有些诡异。
不过,位于忻州西部的上古关方向,如今却是热闹非凡。
燕、卫两国加起来总计五万余大军,正在上古关方向激烈交换意见。
这场战事自从入夏之时便已开始,断断续续地持续了数月,到现在都还没个结果。
不过,也快到了最后关头了。
由于此次战事的时间已经超出了先前的预计,国库开支有限,为了保障燕国边军的粮草供给,燕国朝廷对忻州地区秋税的征收进行了加派,在这片本就没多少油水的土地上,又狠刮了一次地皮。
除应押送盛京,上缴国库的部分外,余者全部就近运往上古关。
如此一来,不但解决了粮草军需的问题,而且不用再从其他州县调拨,倒是能减省掉长途运送粮草所造成的损耗,可以说是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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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州南部,有一大县,名曰“三山县”。
所谓三山,指的是县域内的屏山、龙腰山和乌石山。
屏山原本无名,得名的缘故,是因后来三山县县城依此山而建,并以此山对城廓起屏障作用,因而取名为“屏山”。
其尚有一段延伸城外的支脉,即为“龙腰山”。至于乌石山,则位于城东南一隅,与县城相距也不甚远。
十月十四,三山县县城外,草木枯黄,前些日子下的一场小雪未能留住,已经消融干净。
傍晚的申时四刻左右(下午四点多),一队官差打扮的人马押送着几辆大车,出现在了城南外的官道上。
前面的几辆大车上堆满了用粗布做的麻袋,每一个都鼓鼓囊囊的,看着似乎是装着粮食。而落在最后面的一辆大车,车上却是摆满了酒坛,还有几只活鸡。
似乎是怕碎了酒坛,可惜了酒水,整个车队在赶路的过程中都小心翼翼的走地很慢,刚才走小路的时候尤其如此,现在上了官道,倒好了一些。
打头的一辆大车上,车儿板子那一块除了赶车的车夫,还坐着一个身穿青色交领布衣、窄袖长袍、下打密褶,看起来甚是富态的衙役。
此人这身打扮乍看起来,与其他的普通衙役并无太大区别,但其腰间系着的却不是绿色布带,而是一条证明其班头身份的红色织布带。
这群官差都是三山县县衙的衙役,隶属三班衙役中的快班,此次由班头祝彪领队出城,是为下乡征收秋税。
原本,这并不属于快班的职责,但因着秋税征收,粮差的人手不够。
依照惯例,三山县主簿刁平川便把县衙外班的几乎所有三班衙役都给派了出去,划分好各自区域,分头下乡征收秋税,就连负责站堂、开道的皂班也不例外,县衙内只留下了内班的门子和侍役。
又过了会,隐约能远远地看到县城了,祝彪突然转过头来,朝着后方喊道:“俞三儿?俞三儿!人呢?!”
“哎!来了,来了。班头,喊我有事?”一个跟车的小衙役听到班头在喊自己后,赶紧小步跑了过来,弯着腰恭顺地笑问道。
“你他娘的死哪去了?没听见老子喊你啊?”
“嘿嘿,小的刚才到后头寻人闲聊了一会,一时没听见您唤我。班头,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你小子!也罢,本班头今天心情不错,且饶你这一回。”祝彪训斥道,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绣袋,打开袋口挑了点散碎银子,然后将其塞到了那名唤作俞三儿的衙役手里,“这些银子你拿着,等会进了城以后,我和大伙押着粮车,去县衙官仓寻刁主簿交差,你就不用跟着了,先走一步,到城西的鸿运酒楼订几桌好席面,到时候车上的酒也带上两坛。这段时间下乡征粮大家伙都辛苦,今日所得颇丰,我做东,请大家一个东道!”
众人一听这话,立刻就激动了起来,免不得朝着那马屁股一通狠拍。
“好嘞。这事交给我,班头尽管放心,一定给您办的妥妥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掂量着手中的银子,俞三儿还是忍不住腹诽道:“切,弟兄们人那么多,就这点散碎银子,够干什么使的?今天晚上大鱼大肉肯定是别想了,估计也就够弄点荤腥来打打牙祭。嗨!有总比没有强,班头那么铁公鸡的一人,能沾上他的光,也算是难得。”
不过,一想到后面车上的那几坛好酒,俞三儿顿时又来了精神。
菜不够,酒管够也成啊!
而提到酒,就不得不提到他们这一行人今天下乡送温暖的过程。
身为这辈子都没出过三山县的选手,别的地方是什么情况俞三儿不清楚,但三山县这三年里无论是夏税还是秋税的征收,那是一年比一年困难。
以前吧,县域内各村镇的那些卫人还算安分,基本上都会乖乖地把该交的粮食交上来,然后他们用提前做了手脚的官秤官斛,再额外多收个两三成粮食也就得了。
如此,不仅省心省力,而且还能落得些许外快,端的是个美差。
可自打前年夏税开始,这差事就没那么好干了,那些个卫人说什么年景不好,竟然都只愿意交额定的官粮,多余的实在拿不出来。
这真是岂有此理!朝廷的事也是这些贱民能讨价还价的?
因此前年收税,就开始常能碰到那非议闹事的,如此一来免不得要动手,抡起水火棍打将一回也就老实了。如此,虽说落到自家手里的外快少了很多,但好在该交给朝廷的那部分还是够得。
到了去年,哪怕是按照朝廷额定的官粮征收,每家每户也收不齐整了,而且反抗的贱民越来越多,到后来甚至是见了血。
可哪怕是这样,夏税、秋税也都没有收够,差的缺口还是上面的大人们想的法子补上后,才算是把差事给应付了过去。
至于今年嘛,收税已经是收不上来了,偏偏朝廷还进行了额外的加派。
不得已,后来他们干脆就直接挨家挨户地动手抄家,除了那几家大户人家以外,也不管什么定额不定额了,只要搜到粮食一律带走,搜不到粮食的,就直接把值钱的物件拿走顶替,这也是县令大人的命令。
如此,虽然有些时候还是所得寥寥,但也常有意外之喜。尤其是今天,除了粮食外,竟然在仓河村找到了藏起来的几只家禽还有几大坛好酒!
哼!那些手无寸铁的贱民,见此情形竟然抄起农具木棍聚在一块想要造反!也亏他们到底没这个胆子,真动起手来,非要其好看不可!
俞三儿混在队伍中,正兀自胡思乱想时,突听“嗖”的一声,一根羽箭从路边的野草丛中飞出,眨眼间便射中了他左臂,箭头刺入肉体所发出地沉闷声音着实令人心头发颤,但很快就被更加凄厉的惨叫声所掩盖。
剧烈的疼痛使得俞三儿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开始杀猪般地哀嚎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自然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再加上惊着了拉车的牲口,整个押运队伍顿时有些慌乱。
祝彪这个班头,到底是当了多年的衙役,以往也碰到过贼寇劫道,因而脸上虽然大惊失色,但见此情景却最先反应了过来。
只见其人立马翻身跳下了大车,伸手拔出了挂在腰间的牛尾刀,作为快班的班头,他是这群衙役中,唯一一个配了钢刀的,“弟兄们小心!有贼人在道边埋伏!都给我把大车看好了喽,万不可让贼人将粮食抢了去!”
事发突然,祝彪也来不及细想,只是以为是有贼寇来抢粮,因此并没有弃车而逃,而是想要凭着手下这几十号弟兄,再加上自己这份脸面,尽力保住好不容易收来的粮食。
最不济,舍他一车粮食便是!
但很快,祝彪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因为刚才那一箭貌似只是信号,很快道边的野草丛中又传来了破空声,这次飞来的就不只是一根羽箭了,而是一阵箭雨。
守在粮车边的衙役们,包括祝彪在内哪见过此等阵仗,人都吓傻了。只这一次,被射杀射伤的衙役就足有二三十人。
中了要害者当场毙命,没中要害者也是倒地哀嚎不已,更有甚者,被一箭从侧面射穿喉咙,钉死在了地上,嘴里直往外冒着血水。虽然还有一口气,但抱着脖子就是说不出话来,当真是生不如死。
祝彪见状倒是躲得快,头一缩,躲在大车后面,因而好险没有被飞来的羽箭射到。
此时的他,已经意识到情况似乎不对。
接近着,道边的野草丛中又传来了动静,这次倒不是羽箭了,而是一群头上包着纱罗软巾,身披简易甲胄,手持钢刀,作军士打扮的壮汉,从左右两侧如狼似虎地冲了出来。
“杀光这群燕贼!一个活口都不留!杀!!!”
见此情景,又闻听此言,祝彪就是再蠢也反应了过来,这哪是贼寇劫道,这是那些卫人造反了!
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他更不明白的是,这些人从哪弄来的弓箭,还有钢刀甲胄等军器?
衙役毕竟不是军队里的士卒,平日里使用的兵器只有水火棍和钢叉,牛尾刀一般只有各班的班头才会配备,弓箭的话壮班倒是有一些,但甲胄却是一副都见不到。
他快班的衙役,平日里捉捉盗贼,欺负欺负小老百姓还成,面对这群武装到牙齿的壮汉,如何能是对手?
更不要说,刚才已经有不少人被箭雨射杀射伤,故而没过多久就被砍杀了个干净,而且当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见了还有口气的都得补上一刀。
祝彪本想要投降,可刚高呼一声好汉饶命,接下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人从中一刀活活劈成了两半。
荒郊野外的官道上,一时之间血气冲天,宛如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