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散真人的行宫地处合欢宗北面,于高山流水处开辟了一方占地数亩的清雅居所,距离大殿算不得远,较真起来,也就二三里路。
盏茶功夫吴不可便已至行宫门前。
才到门口,一张熟面孔迎面走来。
来者一袭青衣,是个妙人,说她高雅,你便能看到高雅;说她妩媚,你便能得见妩媚。万相由看客心生,这是极高明的【魅术】。
此人正是五散真人的道侣,吴不可的师娘幻幽真人。
师娘环顾一番,见得四下无人,拽着吴不可的手便来到行宫旁一处偏僻所在,二人寻得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坐下。
再三确认四下无人后,师娘对吴不可佯怒道:【不是说好了三更天到偏殿小树林见面吗?你这急色的鬼,现在来作甚。】
吴不可听罢强忍笑意,忍的嘴角不自觉抽搐,信息量当真有些大。
大事要紧,眼下可没有时间与师娘插科打诨。
吴不可咳嗽一声醒了醒喉咙,对师娘说道:【老祖派我来给五散老儿传话。】
师娘闻言嗤笑,说道:【你若要拿胡话诓我,也该编些像样的,血煞宗哪个不知你和五散不对付?
我看,派你传话是假,你这冤家按捺不住那股子邪火了才是真。】
话音刚落,幻幽竟自顾自坐到吴不可腿上,双手环抱他的脖颈,吐气如兰,欲要在他耳边细语一番。
吴不可一时道心大乱,筑基修为哪里抵御的了如此高明的魅术?
正要沦陷之际,灵台最后一丝清明撑着吴不可默念起老和尚念叨过的禅语:【于诸有情,欲为损害,内怀栽孽,欲为扰恼,已嗔当嗔现嗔,乐为过患极为过患。】
念着约莫有三四遍,欲望当真消弭。
再看师娘时,虽依旧美艳,那股子致命的吸引力却不复存在,只当是搔首弄姿的艳妇人罢了。
吴不可将师娘轻轻推开,说道:【老祖交代的事为重,我先与五散老儿把话传了才是正经。】
师娘眉宇间已有七分怒意,不解“马长空”今日如何一副正人君子面貌。
师娘开口讥讽道:【咱们血煞宗几时出了个圣人?莫不是我年老色衰,不合你马大圣人胃口了?
倒也不妨事,五散门下妙龄妙颜的女弟子不少,马圣人哪天不做圣人了,我便给你送去。】
吴不可实在无心纠缠,不再理会师娘,径直往五散行宫里去了。
进得行宫,师娘并未跟来,兴许是心中愤懑,寻其他去处游玩去了。
吴不可打量一番这再熟悉不过的行宫,心头百感交集。
血煞宗作为修真界排得上名号的魔宗,宗门领地占地千倾,算得上阔裕。
筑基期弟子可于宗门领地内开辟二百坪洞府,结丹期长老则有资格开辟数亩大小的行宫,而练气期弟子则无一例外,在结丹期师父行宫里专设的【弟子居】里住着,几十人挤着大通铺。
固然也有师徒关系亲密的,徒弟修得筑基后,依旧与师父同居于行宫,却是少数。
一者自己开辟的洞府,相比【弟子居】的吵闹要清净不少;
再者到了筑基期,便要接受宗门指派的任务,虽有身死的风险,但只要能活下来,或多或少都能积攒些法宝灵石,这些个财物唯有安置在独属自身的洞府内,方可安心。
直到筑基成功,开辟自身洞府之前,练气期的吴不可在师父行宫居住了几十年,其中当然包括师父受伤后,吴不可照顾师父的那三年。
吴不可分明清楚地记得行宫内每一处细节,【讲武堂】何处青砖有师父训诫弟子时留下的鞭痕,【炼术石】何处石壁有师兄们学习术法留下的灵力痕迹,一桩桩一件件,分毫不差地记得。
尚未见其人,却有粗犷男声自行宫【讲武堂】传来:【你这腌臜货!入门四十年才练气八层,你爹娘生你时候,给你灵根干嘛?直接让你胎死腹中岂不痛快?省的今日在这惹我火气,丢我的脸面!】
声音的主人自是吴不可那“恩师”五散真人。
进得行宫南隅,吴不可便看见师父端坐【讲武堂】石凳之上,满脸的愤懑,面前跪着一陌生面孔的练气期弟子,正颤巍巍发抖。
此时师父也看见了幻化成“马长空”的吴不可,霎时怒意更甚,好歹是顾忌自身脸面,对那练气期弟子说道:【先滚出去。】
那弟子如蒙大赦,三步并两步夺门便出去了,洞府内只剩下“马长空”和师父二人。
吴不可正思忖着如何暗示师父血祭之事,师父先开口了:【马长空,怎么的,来看我笑话?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说三道四,才害得我被禁足!
你今日不来便罢了,既来了,我便要你知道【大五行灭绝手】的厉害!】
吴不可见师父当真要动手,抓紧开口缓和:【五散师兄误会了,师弟哪里是师兄的对手?师兄煌煌天威,纵是十个我联手,也是不能力敌啊。】
这些个马屁说便说了,反正丢的是马长空的脸。
师父不可置信“马长空”会说这些,起身便开始打量“马长空”,似要将每一个毛孔都看个仔细。
横竖没看出破绽,师父又自顾自坐了回去,嘴里念叨着:【吃错药了?】
......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师父摆手示意吴不可坐下。
吴不可寻了一张石凳便坐了下来,只听得师父说道:【有屁就放吧,放完滚蛋。】
吴不可思考一番,还是决定循序渐进,先试探出师父对血祭之事知道多少,又或者全然不知。
依照他对师父的了解,后者可能更大些。
你以为吴不可认为师父脾性率真,刚正不阿,所以对血祭绝不知情?
诸位看官牢记一件事,这里是魔道邪宗【血煞宗】。
在这里,重情重义之士,有,但很少;至于乐善好施、嫉恶如仇的广义“好人”,绝没有半个。
魔道讲随心所欲,做事求个杀伐痛快,在这样的地界,良善便是最大的毒药。
佛家的“行善积德”在此地无异于告诉别人,你是软弱无能之辈。
软弱无能则最终必被奸恶吞噬。
吴不可认为师父不知情的唯一原因是,师父是血煞宗第一大嘴巴。
入门第一年便有人告诉吴不可,有心要在血煞宗传开一件事的话,最效率的办法便是————把这件事告诉五散真人。
谁敢把如此密辛告诉一个嘴巴把不住风的人?所以师父极大可能对血祭之事不知情。
吴不可正准备开口对血祭之事暗示一番,师父却是抢了先。
师父说道:【你不是马长空。】
吴不可心头骇然,老和尚施展的【虚颜合变】秘术,跛足老道都看不破,师父看破了?
尚不敢确认,吴不可顺着师父的话圆了回去,说道:【唉,师兄说的对,今天的马长空,早已不是以前的马长空。只怪师弟以前不知礼数,整日冲撞师兄,这才滋生了些许误会,还望师兄海涵。】
师父听罢直摇头,摆手打断吴不可,把话说得更明白了:【我的意思是,你不是马长空,你是吴不可。】
要命。
老和尚净说些大话,什么高明秘术,还不是被人道破?
吴不可苦苦思索眼下的情形该如何应对,师父却又开口了:【行了,现编就免了,你而今的皮相、灵力波动,确实都和马长空无异。】
师父稍微顿了顿,接着说道:【你在我门下待了几十年,但凡你在思考如何说谎,便会不自觉双手蜷于身前,两手拇指交错打转,每每如此。
以前能看破你说谎,不是我多么聪明,辨得清是非,只是我知道你这下意识习惯。
也只有你这兔崽子会这样,这不,你现在还在这样。】
吴不可望向自身交错的双手拇指,不由苦笑。
老和尚的术法确实没破绽,他自己才是破绽。
吴不可起身朝师父作揖,道了句:【师父安好。】
师父却与往日暴躁脾气大有不同,此时竟收了性子,一副古井无波模样,对吴不可说道:【你今日这个扮相,想来马长空已经被你杀了。我和他斗了百年,他身死,我本该痛快开心一场,而今却有了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说吧,今日来我这儿,是什么用意?】
吴不可当下不再犹豫,将血祭之事说与师父听,问起消息从何得知,自然说是红袖临死前原原本本告诉了我血祭始末。
至于吴不可如何反杀的马长空,则只道是马长空追击他时,遇上了鸿羽镇的隐世高人,那高人见不得马长空嚣张跋扈,出手将他灭杀了,又出于好心传了吴不可易容之法。
这谎话自然是漏洞百出,但师父听得却无意戳穿,知晓徒弟有大机缘而不点破,这师父也算得上心胸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