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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等等!”

张通连忙追上,嘴里打着哈哈:“兄弟,你这不地道啊,我的钱办不了事儿,他的钱能办?”

赵昱心道来了,一掏兜,满脸无所谓:“给你!”

这出儿把张通整不会了,不过这钱肯定不能接,这钱要是拿了不光刚才情分没了,没准儿还得得罪人,得不偿失。

而且这人明显是个坐地户,算了,既然投了就多投点儿,要赚就赚,要赔就当认栽。

张通爽快的说道::“兄弟,这样,老哥也不是眼皮子浅的人,有什么好话多使着点儿,挣了钱咱们半儿劈,我这摊位都不贵,地上的你挑一样,全当交个朋友。”

赵昱此时有些扭捏,又有些不好意思,刚才也是知道这摊主想坑自己,所以才和齐老三演了两套把式。

一套“呛行”一套“兄弟杵”,最后单枪匹马来了个“欲擒故纵”,想搏一搏这摊主的赌徒心理,结果还真套牢了。

不过赵昱的脾气有些怪,你要是想坑我算计我,那我干出什么来,你都别惊讶,可谁要是跟他好说好道,那还真生不出什么“逮着蛤蟆,攥出尿”的心思。

赵昱伸手把钱扔了过去:“算了,老哥,我也不是什么掮客,就是个杀猪的,刚才跟你闹着玩呢,钱拿回去吧。”

张通一愣,也纳过闷来,抬手又把钱扔了回去,随即笑道:“兄弟你也是个敞亮人,钱你收着,这点儿钱,咱爷们儿还花得起,摊上的东西你接着拿。”

赵昱笑了笑:“你这人有点儿意思,怎么回事儿?说来听听。”

“倒是也没什么别的说法儿,就是想跟兄弟交个朋友,以后我在这边儿有趟不开的事儿,帮衬着点儿。”张通觉得自己是外来的,而眼前这人又是个坐地户儿,保不齐哪天还得打交道,最重要的是,这人不坏。

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市井小民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赵昱倒是没有急着走,而是坐在摊位边聊了起来。

通过攀谈才知得,这留着山羊胡,消瘦清逸的中年汉子,名叫张通,年轻的时候本是一个半吊子“风水先生”。

结果有一次去看风水,被马贼劫上了山,因为识字,最后被扣在山寨,改行当起了“账房先生”。

张通没辙,也只能随遇而安,甚至还被山寨里一名腿比他腰还粗的“美娇娥”霸占。

赵昱本以为这是一段儿屈辱的经历,正待好好劝解一番。

哪成想这张通说起此事之时,颇有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竟然还有些眉飞色舞之感,直言哪儿都好,就是有些废胯骨轴子。

赵昱乐呵呵的看着他那贱屁眼子的模样,估计再来一次还得让人家坐。

张通自觉也算是娶了妻,也就踏踏实实跟山寨上安了家,本以为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结果那年山寨来了一个自称武修的人,这武修不是来做客喝茶的,而是劝大当家的解散山寨。

大当家也是满头雾水,这人怕不是得了失心疯吧?客气的问道:你他娘是个傻逼吧?

那武修好像为了佐证大当家的话,傻愣愣的回了一句:就是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过念在你们好歹也是人族一员,我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山寨大当家一看,心中瞬间明了,原来不是傻逼是楞逼,什么他娘的拔刀相助,这不就是上门打脸么,今天这逼要让你装成了,我这二峨山总瓢把子还混不混?

大当家当即拍案而起,大喝一声:我给你脸,你拿我的脸当鞋垫子?

摔杯为号,呼啦啦,左右刀斧手冲将出来,扬手欲砍,眼见就要将此人剁成肉泥。

“结果,你猜怎么着?”张通见赵昱沉浸到他的故事里,还他妈抖了个包袱儿。

赵昱确实心痒难耐,心中也不得不感叹,这天下最会说故事的要是排个名号,卖古玩的肯定能挤进前十。

别的行业他了解不多,但要真说哪个行业讲故事更强,那当属传说中的姐儿。

什么供妹妹吃饭,父母早亡,弟弟上学,相公家暴,那是张嘴就来,信马由缰一般,胡扯八道。

远的不提,就说对门的银瓶儿,那瞎逼虚构的身世版本就不下三十个,关键是每次还都不重样儿,看来这活儿果然不是吹的。

赵昱没有急吼吼的去问,毕竟不太符合自己大人物的人设,于是伸手热情的抚摸起张通的鸟儿。

张通察觉到赵昱这狗东西,正在猛攥自己的鸟,疼的也是一阵心肝儿乱颤:“哎哎哎,放下放下,我接着说就是了,你掐我八哥儿干嘛?”

张通耸了耸肩膀,俩手一摊,有些无奈道:“结果自然是让人家把逼装圆实了,一人一剑,咔咔咔,眨眼之间二三十人全部攮死。”

“最后那人也没搭理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似是瞧我们一眼都嫌脏,真他妈的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骂街。”张通语气似有愤恨,好像被羞辱到一样,恨不得也被那人砍了。

赵昱倒是没有过多评价张通的心路历程,而是开口问道:“那后来呢?”

“没有什么再后来了,山寨里剩余的那些人,跑的跑,逃的逃,我给那婆娘收了尸,就又开始四处游荡,也是赶巧幸运,没走多长时间就溜达到了灌口。”张通说起此事也是倍感唏嘘。

赵昱则是有些无语,松开了快被他捏断气的八哥儿。

那八哥儿甫一脱困,条件反射一般,嘴里爹呀妈呀的又要开始,结果赵昱一瞪眼。

只见这八哥儿在木棍上“嘎”的一声,仰头栽倒,瞅那架势,要不是脚上连着细长锁链,非得摔个腿折胳膊烂不成。

赵昱倒是挺喜欢这奸猾的小东西,伸手又把它扶到架子的横梁棍上,这才回头继续和张通聊起来。

“讲完啦?吹牛逼哇!”赵昱撇了撇嘴,嗤笑一声。

张通这故事怎么听都带着一股子话本小说味儿,赵昱是死活不敢信:“老张,不是我说你,本来我觉得你故事还行,可你最后这出儿让人有点儿出戏。”

“怎么能是吹牛逼呢?”

张通仿佛受到了侮辱,像被门掩了尾巴的猫,他想了又想,好半天也没找到能佐证的东西,叹了口气:“反正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信,我也没辙。”

两人又聊了几句,赵昱看了看日头,起身告辞:“行了老张,不跟你蛋逼了,今天起得早,这小半天儿都是心绪不宁,我得回去补个觉,改天再找你聊。”

赵昱确实有些心绪不宁,即使张通的奇幻故事再精彩,期间他也是数次走神儿。

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劏猪凳上那两只猪临死前的眼神,耳中甚至还有一些蝉鸣般的尖锐幻听。

赵昱心情有些烦躁,可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干等。

娘亲倒是教过,一动不如一静,任他人有千条妙计,我自有一定之规,就是不知道用到现在这场景,是不是真的合适。

张通倒是没有意外赵昱所说的心绪不宁,在刚才讲故事的时候,已然发现了赵昱有些莫名其妙焦躁不安,甚至有时候不自觉的流露出无意义的狰狞。

张通好歹当过几年风水先生,虽然只是个半吊子,或许说半吊子也不合适,毕竟半吊子还是能看明白的,而自己则是纯靠话术忽悠。

不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这症状不会是撞邪了吧?

此时见他要走,张通伸手在地摊上一捞,拿起一串儿外圆内方,象征着天人合一的五帝钱,对着赵昱的背影喊道:“兄弟,等等!”

赵昱还没走远,身后张通一喊,他就听见了,才回头就见张通抬手扔过来一串东西。

那串东西“啪啦”落在手中,赵昱看了一眼心中一动,将这串儿老钱往怀里一揣,也没多言语,有时候,话不需要说透。

赵昱踱着步又扭回摊位,齐老三的肉比较多,还在出摊,招呼了一句:“三叔儿,你忙着,我就先回去了。”

独轮车的支架被收了起来,推着车路过齐老三的时候,把张通那倒了好几手的大钱扔在了他的摊位上。

“买卖成了?怎么都给我了?”齐老三看了看案板上的五十文钱,有些不解,为什么不按谈好的分呢?难不成要收拾那人一顿,是不是有点儿忒小心眼儿了?

看着齐老三的表情,赵昱也知道好像有误会:“三叔儿想什么呢?甭瞎琢磨了,买卖没成,那人叫张通,虽然不是什么纯良人家,可也不是奸诈小鬼儿,外乡人来的。”

“嗯?你细说说。”齐老三对于菜市口的一切都特别上心,别说一个大活人,就是来条长毛狗,他都得扒开看看,分辨下是公是母。

赵昱开口解释起来,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可以概括张通的小半生。

单亲家庭,母亲早亡,幼时性格偏激,不学无术,立冠之后自然就成了二流子,在送走老父之后,感念其临终前的遗言,立志痛改前非,兜兜转转好些年,惨的时候连顿饱饭都混不上,后来又被贼人虏上了山。

赵昱叹了口气,这挨饿的滋味儿没人比自己再懂了,感慨道:“要真说享福,还是被虏上山的那几年,也是个苦命人,张通这人还算敞亮,托咱照应着点儿,我这年纪还小,人微言轻,您是老辈子老江湖,在咱们这片儿平趟,您搭把手儿。”

齐老三一琢磨也知道怎么回事儿了,无非就是那张通拜了码头,最后这拜码头的钱放在他的桌上,算是全了他的名,成了他的义,俩好买一好。

心中不无感叹,那赵老大虽然人浑了点儿,可也真是条响当当的好汉,架是打过,可钦佩也是真的,毕竟老话说得好,“无怨不成夫妇,无仇不成兄弟”。

这赵昱才十五岁,已经有点儿他爹的神韵了,最后由衷夸赞道:“好小子,果然是你爹的种,老大算是后继有人了。”

赵昱挠了挠头:“三叔,我不想当我爹,我想当我娘那样儿的人。”

“额...孩子,听叔儿一句劝,做人不要好高骛远。”齐老三也有一瞬间的恍惚,那女子在他看来就是经天纬地的奇人。

“三叔儿,你抬我娘的名号没问题,这灌口都抬,可你没必要踩乎我啊,好歹我也有老娘一半血脉不是。”赵昱无语,这灌口相熟的,都觉得自己将来可能有机会达到老爹的水准,可就是没一个人觉得自己能成为老娘那般人物。

“倒不是踩乎你,不过这目标稍微大了那么一丢丢,你可以先定个小目标,比如说四十岁的时候成为你爹那样的人,然后再用几十年的时间努力向你娘看齐,保不齐到死那天也能扫见一道身影。”齐老三也觉得孩子本身已经挺苦了,实在不好再接着打击,转而安慰了一番。

“三叔儿,回见!”赵昱气的推车就走,齐三叔儿已经开始不说人话了。

齐老三见赵昱还未走远,又喊了句:“我一会儿找张通盘盘道儿,你踏实儿的吧。”

赵昱扬了扬手,你好我也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老爹说过,万事不能生邪念,学会分,学会给,须知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而老娘则说,克己慎独,明善诚身。

赵昱回想着老爹老娘的话,尝试着去学习、去理解、去应用,口中喃喃,似在说给天上的父母听:“爹,娘,总有一天,孩儿也会长大的。”

推着车,又走到旁边的散摊菜市场,地上的白菜帮子冻的滑滑溜溜,赵昱走的深一脚浅一脚,一是怕摔倒,二是嫌腌臜。

镇外村子的菜农还在地上削着白菜帮子,赵昱嘴里招呼了一句:“大娘,出摊儿啦?”

大娘明显早就开始忙活,这就是句开场白,赵昱蹲在地上捡了三颗大白菜,扔了俩子儿,那大娘死乞白赖非要多给装两颗,最后留了一颗,这才推着车往回走。

青莲巷的下半晌儿。

街上人少了很多,独轮车“骨碌骨碌”压在石板路上。

前面四十多岁的瘦弱汉子穿着锦缎,白白净净,就是一对金鱼眼泡子挂着乌青的黑眼圈,看起来像是少了两颗腰子。

赵昱认了出来,这人就是周大庆,至于是不是本名他不清楚。

这人长得白嫩,还会识文断字,经人介绍,入赘到这青莲巷,据说连姓都改成了周家姓,媳妇儿几年前没了。

或许是因为老周家小有家资,也可能真的是条贞洁烈汉,死皮赖脸就这么留了下来,坊间谣传,此人独好“遛鸟儿”,可赵昱从没看见过他的“鸟儿”在哪儿。

“大庆叔儿,上街啊。”赵昱打了个招呼,都是一个巷子一个胡同儿的,虽然没来往,可他是小辈儿,该张嘴也得先张嘴。

“哦,赵昱啊,嗯,上趟街,走了。”周大庆见是赵昱这小屁孩儿,也没拿他当回事儿,不咸不淡的应了句。

赵昱讨了个没趣儿,摸了摸鼻子,对着周大庆的背影翻了白眼,心中暗啐,不是个好东西。

独轮车停在了隔壁王稳婆家的门口。

这王稳婆年轻的时候接生孩子是把能手,娘亲说,生他的那天正好半夜,当时羊水破了,那年月的赵老大还是个楞头小子,急的上窜下跳,不知如何是好。

要不说他娘到底是个文化人,每逢大事有静气,当机立断,快去西院请王稳婆!

有了抓手的赵老大,连门都没出,直接在院中一个旱地拔葱,两米来高的院墙一窜而过,结果好死不死的,踩到了晾晒咸菜的木板子上,喀嚓一声巨响,惊动了正在和老伴儿玩过家家的王稳婆。

王稳婆推门而出,就见是隔壁的毛头小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把抄起抗在肩上。

说时迟那时快,呼的一声天旋地转,王稳婆哪经过这个啊,还没纳过闷来就发现脚踏实地,进屋一瞧,原来是羊水破了。

职业病一上来,也忘了刚才的事儿,连忙催促烧水,一阵七手八脚,小赵昱在屋内哇的一哭,算是降生了。

赵老大在门外已经兜了六百多圈,听到呼叫信号,鬼魅一般,唰地钻了进来,连声谢都没来得及说,抱着媳妇儿孩子一阵心肝肉肉的乱叫。

王稳婆眼睛一瞪,气得顿时火冒三丈,你这大半夜的翻墙虏人,难道祖上不是杀猪的,是剪径蟊贼呼?

赵老大一愣,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到底是谁出卖了他太爷爷。

不过现在谁会在乎那些小事,扛着王稳婆,一翻身又回到了小院,第二天才正式登门道谢,猪肉更是不要钱一样使劲塞,两家的情谊也就打下了。

如今王稳婆转过年来都快六十岁了,老伴儿前几年瘟疫也走了,一个人寡居,很有些孤苦伶仃,近几年接生的活计也是快干不动了,越发的无依无靠。

赵昱上前叩了叩门,不一会儿银发熠熠的王稳婆,拉开院门。

“王奶奶,打扮这么漂亮干嘛去?梅开二度啦?哈哈哈。”赵昱嘴上没遛儿,可这不是不尊重,心中觉得或许这样,老太太才能更加开心。

王稳婆抬脚就踹,见那混蛋玩意儿早已跑开八丈远,经过这一闹,心情到确实好了点儿。

看了一眼板车上的白菜,好几年了,心里也不落忍,几欲落泪,感慨道:“大孙子,你这几年老是托着菜过来换辣椒,你这钱买辣椒都够吃到我这岁数了,唉。”

“没有的事儿,您这辣椒香,再给我换几根。”说着话,已经把两颗白菜搬了进去,至于为什么不都般进去。

他爹赵老大说过,谁都要个面子,就像一袋糖,单独吃是甜的,一股脑塞进去就成苦的了,娘亲说,每一段和谐关系的背后其实都如临深渊,掌好分寸,把握尺度。

赵昱在院子里摘了几根晾晒好的干辣椒,这才随意攀谈:“王奶奶,您这是去哪儿啊?”

王稳婆没急着说话,而是回到院子里拿了两根腌菜,这才开始解释:“这不是立春了么,雪马上就能化完,静极思动,我一个远房堂妹的关系,刚刚给我介绍了一份儿活计,说是陈家集有个孕妇马上临产了,让我先过去联系下,到时候帮着接生。”

“啧啧...要说接生手艺,您是这个!”赵昱龇牙咧嘴的竖起大拇哥,表情虽然过于浮夸,不过这老太太倒真是个人物,这一手接生本事,附近这一片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

王稳婆听到手艺被夸赞,在一看赵昱那夸张的动作,也笑出了声:“大孙子,就会哄奶奶高兴,要不是还有事儿要忙,我可得好好儿跟你唠会儿。”

“得嘞,那您忙着,我这早晨起得早,又赶了大半天市场,回去补个觉。”

赵昱目送王稳婆走远,来到自家门前,手上钥匙一捅,锁头“咔吧”一声就打开了,板车白菜全部搬回院中,嘴里还哼着小调儿:“南腔北调几个胆儿,一个街坊一个色儿...”

又忙活了一阵子,把上午的猪排骨全剁了出来,放到房梁吊着的两个笸箩里,这样省的被耗子盗了,一瓢凉水倒入盆中,仔仔细细的又洗了一遍手脸。

最后锁好屋门,把歃血盆放在头顶,青黑布面的棉被一盖,像死人一样躺下。

左手摸了摸胸前口袋,右手死死的握着屠宰长刀,闭着眼睛喃喃低语:“来呀,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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