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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奥尔格。

我出生在一颗原始的星球上。

当我第一次睁开双眼,第一次看到身边的世界时,那个男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的模样在我的头脑中已经模糊,他的声音我也早已记不清楚,但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对我而言,就像是昨天晚上才说过一样。他向我伸出了手,告诉我,我是这个宇宙的真神赐予他的礼物,我的身上,肩负着和他一起创造整个世界的使命。他的尽管残破但不减雄伟的飞船,他那些如魔法般的奇妙仪器,成了我认识世界的早教工具。

那是一颗十分年轻的行星,尽管原始的大气层和空气已经形成,海洋也覆盖了行星表面的70%,坚实的土地下还有熔岩在一刻不停地奔腾着,但它依旧无比荒凉,我和那个男人是这个星球上唯二的生命。他告诉我,这四种基础物质已经足够,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和我将以这些物质为笔,以整个星球做纸,创作出一副生机盎然的绝美世界。

那个男人,每当我想到他时,总是会不自觉地把他和地球人所提到的“上帝”联系在一起。那段漫长而又短暂的时光中,他就是我的上帝。我们收集四种基础物质,并把它们放进他的仪器中,将其融合,以创造出更多的物质。一开始,我们创造出来的还只是一些简单的东西,但随着各种不同的物质形态越来越多,我们所创造出的事物也愈加复杂多样。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我们创造出的第一个生命出现在这颗星球最古老的海洋中时,我那欣喜若狂的心情。

生命,是的,生命。当生命逐渐将海洋填满,当生命开始向陆地进发,当生命开始翱翔于天空时,我都会像个刚刚堆好一个沙堡的孩童那般,快乐得无法自制。后来,一种类似于地球上的早期灵长类动物的生物出现了。我们看着他们从四肢爬行到直立行走,从收集天然火到制造人工火,从使用削尖的木棒狩猎到打制简单的石器,从偏安一隅到走出家园,一点点遍布整个世界。

后来,他们开始察觉到我们的存在,开始崇拜我们,信仰我们。那个男人似乎也对他们很感兴趣,他像真正的上帝一样,传授他们知识,指导他们如何生活得更好。他们离开洞穴,建立起了房屋;他们开始发展农业,种植粮食,圈养牲畜;他们建立了国家,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套成熟的社会体系。他们的文明不断发展着,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将我们当作神明一般崇拜着。他们为我们建造了一座无比辉煌的神殿,人们在神殿周围聚居,建造房屋,渐渐地,神殿周围建起了一座全世界最发达的城市,而他也成了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每个大陆,每个国家的人,都会定期来神殿朝贡,献上贡品。

而在他们的文明发展过程中,我的上帝发现,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有着一种其他人所不具备的天赋。他把他们召集起来,给他们指引了另一条与他们的同胞截然不同的发展方向——魔法。最终,世界逐渐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科技文明的世界,那里的人开着汽车,看着电视,用科技改造着世界;一半是魔法文明的世界,白天,魔法师们用魔杖射出火焰或者冰锥,乘着驯服的飞龙过跃魔兽山谷,晚上,他们骑着飞天扫帚赶回家中,坐在温暖的壁炉旁,和长着四个翅膀的小精灵说着悄悄话。世界看起来是那么的宁静祥和。

在创造世界之余,我的上帝教给了我许多的知识和技能,而在世界创造完后,他又鼓励我多走出门去和那些人交流,在他们的身上学习更多东西。一开始,每当我出现在他们眼前,无论他们在做什么,都会立刻对我三跪九叩,然后匆匆跑开。但渐渐地,他们开始放心大胆地接纳我,不再把我看作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而是一个和他们一样的,真正能够敞开心扉的同伴。我学习了无数新鲜有趣的科技与魔法的知识,也认识了许许多多的朋友,那时的我,像个天真的孩童一般,完全不知世间疾苦为何物。

然后,一切都变了。

那个男人,我的上帝在一夜之间毫无征兆地变了,变得阴郁,易怒,古怪,反复无常。他把税率翻了数倍,并且开始征收越来越多的苛捐杂税;他开始强征民夫,修建无数他至死都没呆过哪怕一分钟的亭台楼阁;他开始大兴文字狱,实行文化专制,甚至安排专门人员监视他的臣民……

我的故乡的黑暗时代就此开始,他统治下的领土,生灵凋敝,民不聊生,他的军队如恶狼般啃食着周围国家,无数人落入了他的魔掌,而其他尚未被侵袭的国家则终日提心吊胆,生怕他那来自神界的钢铁与魔兽军队有朝一日踏上自己的国土。我曾尽全力想要劝告他,请求他改邪归正,变回原来的样子。可每当我尝试规劝他,他都勃然大怒,仿佛遭受到了天大的侮辱。

终于,在一次最激烈的争吵过后,他将我逐出神殿,扔到了大街上。当我经过街道上的行人时,他们愤怒怨恨的眼神仿佛一把把剔骨尖刀,一刀刀剜着我的血肉,就连我曾经的朋友们——那些幸运活下来的朋友们——也不例外。但他们也只敢用眼神表示愤怒和怨恨——说不定暴君正监视着他们呢。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霍普洛斯——我永远不会忘却的恩师。

之前在宫中我就听说过他的事迹。据说,他秘密成立了一个地下组织,旨在反抗暴君的暴政,建立新的国家。暴君的监视机关绝对厉害,但似乎总是拿这个年轻人没有办法,他和他的组织就像一条泥鳅一样,看得见,抓不住。那天晚上,饥寒交迫的我一定是倒在了某个地下秘密基地的入口处,因为当我醒来时,我已经被牢牢捆在了一座地牢里。我的身边围满了他的追随者,他们拿着简陋的铁制武器,眼中仇恨的怒火似乎要将我焚烧殆尽。随着一串由远及近的,皮鞋撞击岩石地面的声音,霍普洛斯穿过他的追随者,走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勇敢而智慧的年轻人,他有着一双海蓝色的深邃眼眸,仿佛能看穿凝视之人的心灵,脸上很干净,没有大多数男人拥有的胡茬,皮肤白皙,可能是长时间见不到阳光的缘故,并不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双小巧的金边眼镜,在周围火把火光的照耀下闪亮着金色的光。他的身材很匀称,头戴一顶低矮的帽子,身披一件雪白而修长的白大褂,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西裤,两只手都插在兜里。他站在我面前,海蓝色双眸中射出仇恨和无情的寒光,冷冷说道:“怎么样,神之子,这次你感受到平民百姓因为你们所受的苦难了吧。像你们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寄生虫,迟早会迎来灭亡!”说完,他背过身,喊道:“处决!”几个提着大刀的人立刻围了上来。情急之下,我喊道:“请等一下!请,请让我加入你们吧!!!”

霍普洛斯停下了脚步。他让追随者放下武器,不无讥讽地说道:“加入我们?我们的条件很苦,可伺候不起你这神之子。”

“我是真心的!我就是因为规劝他才被赶出来的!我也想早日推翻他,让大家能重新过上安定的生活啊!”

“我凭什么相信你!”霍普洛斯毫不留情地说道:“现在的乱世,你是仅次于暴君的既得利益者,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他派来打入我们的奸细?”

“你们可以搜我的身!如果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他挥了挥手,一个人走上来,细细地检查了我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我见他有点动摇,接着说道:“你们想想,如果他发现了你们,一定会直接派出军队,他需要用奸细吗?而且,就算他会这么做,让我来当奸细,这不是太明显了吗?”霍普洛斯犹豫了一下,问我:“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加入我们能干些什么?”我连忙回答道:“我生来就和他待在一起,他的技术我最了解!我可以为大家改良更强的武器,制作更先进的设备!而且,如果需要他的情报,我也能提供!”霍普洛斯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几个人跑过来,为我解开了绳子。

那一刻,我抛弃了神之子的身份,成为了霍普洛斯麾下一名普通的战士。我提供的技术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在我的帮助下,战友们纷纷用有限的物资制造出了更加先进的装备,并在我的指导下,开始用新方法训练,战斗力大大提升。除此之外,我还帮助霍普洛斯与其他地区意图反抗暴君,支持起义行动的人士取得了联系。组织不断壮大,实力也越来越强,我也逐渐取得了霍普洛斯的信任,成为了他的副将。

他允许我浏览他的藏书室,对于我所提出的问题也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是那么的博学而富有耐心,让我不禁怀疑,他究竟是一个起义组织的首领,还是一位化装成青年样子的知识与教育之神。他从他的那些藏书中汲取精华,形成了自己的思想,而每当我拜读蕴含着他思想的他的著作时,我都会因自己的无知而羞愧。他是那么年轻,可思想的深度和广度却完全不是我这个老妖精比得上的。有一天,他甚至和我约定,待起义军攻入神殿,斩下暴君头颅的那一天,他就正式收我为学生。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妻子和女儿,她们和他一样戴着一顶帽子。我和她们,以及我的战友们合了一次影,那是我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竖起了剪刀手。

第二天,在我的帮助下,霍普洛斯与另外几个反抗组织的人见面了。他们集中在一个圆形大厅内,商讨着进攻神殿的作战方案。我作为他的副手,有幸和他一起待在会场,贴身保护他的安全。

我不知道袭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只记得,当霍普洛斯放下指挥棒,兴奋地说“就这么办”时,毫无预兆的枪声同时从四面八方炸响。一时间,仿佛所有的秘密通道都被同时入侵,大厅被喊杀声团团围住,惊慌失措的人们根本没有方向可跑。突然,大厅的天花板开始掉土,随后,大厅的顶部整个垮塌了下来。我一把扑倒霍普洛斯,将他死死护在身下。一块大石头砸中了我的头,我昏了过去。

我是被几个士兵一脚脚踹醒的。地下基地被彻底摧毁,我、霍普洛斯和他的家人都被俘虏了。难以置信,一个充满希望的反抗组织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我们被捆住,押上囚车,向皇宫驶去。一路上,我所能看见的只有废墟,和挂在废墟上的人类肢体。我不敢相信,暴君为了消灭我们,竟不惜动用轰炸机轰炸了他自己的城市。很快,我们被带到了暴君的面前,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下令将我的恩师和他的家人关进他亲自修建的,专门用来对付反抗者的监狱,至于我,看在旧情的份上,他特意在神殿旁边为我修建了一座通天高塔,作为供我独享的私人监牢。

从此,我与世界的联系被彻底切断了。塔里只有一个装了铁栏的窗户和一张床,除此以外空无一物。塔下有重兵24小时把守,只有在送饭的时候,我才能见到第二个活人。我曾经好几次尝试过自杀,但每次都会被人发现,救下。我曾经的上帝似乎是想用永恒的孤独慢慢折磨我的意志与灵魂。我逐渐变得冷漠,麻木,在那并不豪华的笼子里任由廉价的光阴消磨着我毫无价值的生命。我不知如行尸走肉般的活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直到那声爆炸响起。

那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为恐怖的爆炸声。如同一千个太阳般灿烂的光辉闯入铁窗,高塔跟随着摇晃的大地一起摇晃,一波波的声浪像无数飞石击中我的耳膜,重新激活了我沉睡已久的神经。我从床上滚落下来,趴在地上,紧闭双眼,死死捂住耳朵。等到一切都寂静下来,我才战战兢兢地爬起,向窗外看去。

那座汇集了全世界奇珍异宝的神殿,那座象征着力量与地位的神殿,那座整天在我的囚笼面前耀武扬威,嘲笑着我的命运的神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燃烧着的废墟。无数飞船遮天蔽日地飞过神殿上空,几台人型机甲正将废墟一点点地彻底碾碎。我正惊讶于眼前的一切时,安装在地面上的门打开了,两台机器人进来,示意我跟它们走。

就这样,在经历了漫长的囚禁岁月后,我终于走出了这座监牢。当自由的阳光再一次照在我身上时,我的恩师,霍普洛斯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他的模样与当初被抓走时别无不同,同样匀称的身材,同样的白大褂和低矮帽子,同样的海蓝色深邃瞳孔。我那时的激动之情已经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我飞奔过去,流着泪抱住了他。

我撞在了一堵钢铁墙壁上。

他的身体不再像当初教导我时那般温暖,而是变得坚硬而冰冷,宛如一根埋在极地冰层下的千年石柱。他伸出已经变成机械的手,轻轻推开了我。我茫然地看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他侧过头,躲避着我的目光,用一种半人声半机械音的可悲声音对我说道:“这颗星球马上就要被毁灭了。现在,登上这架飞船,离开这里。”

“老师……”

我向他伸出手,霍普洛斯闭上双眼,转过身去,招了招手。两个机器人架住我,把我拖进了一架停在旁边的大型飞船里,将我固定在了驾驶位上。引擎发动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我尚未来得及再看上一眼我的故乡,便被猛然加速的飞船死死压在了座椅上。

飞船向前方发射了一个虫洞,穿了过去。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我已经离开了大气层,来到了宇宙空间,飞船的方向正对着我的故乡。想起霍普洛斯最后的话,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起初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当我的眼睛因干涩而不得不眨动时,一条冒着红光的裂痕绽放在了它的身上。两条,三条,星球的地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裂着,森林被点燃,海洋被焚烧,地核的外壳被剥开,刺眼的光从裂缝中爆发出来,直射向漆黑的宇宙。突然,所有的光汇集在一起,毁灭的力量彻底吞噬了我的视野,光芒散尽,我放下手臂,眼前早已空无一物。

存在于时间之前的黑暗笼罩了我,那颗曾经美轮美奂的星球,那颗曾经生机盎然的星球在一瞬间消失得如此彻底,以至于似乎从未存在过。我瘫在椅子上,绝望地感受着周身的苍凉虚空,任凭它一点点侵蚀着我的肉体和精神。尽管飞船再次发射了一个虫洞,我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它带着大概那时就已经死去的我,又一次穿过了那该死的地狱之门。它要把我带往何处?

呵呵……谁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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