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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苍苍,野茫茫,风吹雪舞,不见牛羊,银装素裹的大地一片寂静,仿佛整个自然都进入了冬眠。偶尔有一只老鹰在空中出现,盘旋着寻找猎物,一旦发现目标,便急速扑下,利爪一伸,牢牢抓住,叼起来迅速离去,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精准、快速,来如闪电,去如疾风。不止是在空中没有留下一点踪影,就是雪地上猎物挣扎留下的那一点点痕迹,也被卷起来的雪花埋掉了。

在冰覆雪盖的大地下面,八百米深的矿井里,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两条铁轨,一串矿车,七八个男人,清一色黑漆漆的面孔,低头弯腰,全都在忙着装车。梁军挥动着铁锹,干得尤其卖力。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腮脖颈,像一条条流淌的小河,在黑土地上冲出一道道的浅色的河床。

“梁子,歇歇吧,有劲儿慢慢使,这活你得干几十年呢,装完这辆有下辆,没头儿。”

梁军听见工长的话,放下铁锨,解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上的汗。他不愿停下,只要手一停,看到四处黑乎乎的煤,脚下湿漉漉的水,还有身旁那些油漆麻黑,分不清模样的脸上,一对对转动的眼珠,说话时露出的一排排白牙,他就觉得想哭。十六岁的他,初中毕业,升学无望,接了爸爸的班,来井下挖煤。一想到自己要在这黑漆漆的巷道里挖上四十多年,直到像父亲一样退休回家,一辈子都要吃地上的饭,干地下的活,他无论如何心有不甘。爸爸把自己端了几十年的铁饭碗给了他,可梁军一点也不高兴,起心眼里不喜欢。下井干了十六天,对他来说,比过去的十六年还要长。

“让他干吧,年轻人有力气,装一车有一车的钱,有钱了,下了班,上去可以找地方去爽爽。”

一个黑面孔露着带缺口的两排白牙,嘿嘿一笑,继续给同伴讲他昨天的艳事。大个子工长呵斥道:

“闭上你那漏风嘴,别在孩子面前讲这个,忍不住,一会儿吃饭时到一边白话去。”

“你觉得他不懂?现在这孩子,知道的比你都多,个个早熟。”

梁军感觉脚下的地在抖动,头顶上的煤块稀里哗啦往下掉,一股股黑烟扑面而来,有些呛鼻的味道,工长喊了一声:

“不好,出事了,瓦斯味太浓,赶紧走,快离开这里。”

梁军扔下铁锨,跟着众人往外跑。幽黑的巷道显得那么漫长。跑到竖井边上,那罐笼却迟迟下不来。巷道里集聚了许多黑面孔,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一对对眼睛都盯着那紧绷的钢丝缆绳,盼望铁笼子早点出现。

终于来到了地面上。井口围了一大群人,警车、消防车、救护车都来了。爆破导致井下冒水,有人被困,正在抢救。

更衣室,梁军摘掉头上帽子,褪下工装,脱了脚上的高腰胶靴,转身就往外走,工长在后面喊:

“梁子,回来,把东西收拾好再走。”

梁军头也没回,只扔下一句话。

“爱咋咋地,我不干了。”

坚决不肯再下井的梁军,在炕上躺了三天,任他爹怎么骂、妈妈怎么劝,就是不起来。老两口干生气,谁也没招儿。老爷子挖了一辈子煤,一生中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地下度过。这么些年,除了吃喝拉撒,什么也没攒下,能留给孩子们的也只有这个饭碗。掂量来掂量去,两个儿子一个姑娘,最后还是给了小儿子,决定让他去接班。虽然活儿的确不咋样,井下挖煤,要凭力气吃饭,但毕竟是国企职工,不论挣多挣少,最起码收入稳定,工作牢靠。

为了儿子提前接班这个事,老爷子往矿上跑了三个月,不料想,他却只干了不到三个星期。

“不上班,那你究竟想咋地?”

“不知道,反正我是不下井了。”

说实话,老爷子也不希望儿子下井,像他一样到掌子面上去挖煤。可是现在接班的孩子一群一群的,矿上的活儿在地面上的,就那么几种,有数的岗位早被有头有脸的占了去,没有硬一点的关系,想不下井,根本没有可能。

邻居老霍家让大儿子接了老子的班,小儿子赌气出走,据说去了北京,结果在那边找到了工作。梁军想去那里找他。

老爷子出去找人算了一卦,说这孩子留不住,早晚得走,要想往后有发展,必须往南边去。当爹的动了心,当妈的可不信这些。

“用他说啊,北面是哪?蒙古、俄罗斯,去那边干啥?放羊?伐木头?南面是哪?哈尔滨,沈阳,北京,深圳?都不行,远近不说,他岁数这么小,去了之后举目无亲,连个投靠都没有,那怎么行。”

矿井儿子不想下,北京父母不让去,老的少的僵持了几天,最终还是爹妈让了步。老两口想来想去,反正是留不住,过了年,去大连吧,也是南边。那里有个舅舅,在大学里教书,虽然不是什么官,没啥势力,兴许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毕竟能有个照应。

五百块钱,一个旅行袋,两套衣服外加一双鞋,梁军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阳光铺满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火车就像一条绿色的大爬虫,在黑色的轨道上蠕动前行。春天到了,积雪开始融化,大地在苏醒。汽笛的尖叫声惊动了草地上的牛羊,这些四足的生物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绿色的无脚怪兽,看着它呼啸而过,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去啃吃残雪下面刚刚冒出来的草芽。

绿皮火车爬出da草丛,钻进兴安岭的密林,经牙克石,过大庆,九百多公里,十个多小时,梁军在车上没有事干,又没有熟人可以说话唠嗑,一个人除了睡觉还是睡觉,迷迷糊糊睡了一道。直到有人用力推他,喊他下车。睁开眼睛一看,全车厢的人都走光了,前后左右就剩他一个。

“终点站哈尔滨到了,还不下车。”

梁军被列车员喊醒,站起身来,往行李架上一看,脑袋嗡地一下,立刻傻了眼。那上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自己的包踪影不见,不知被谁给拿走了。车上旅客不多,模糊的记得,除了对面坐的两个南方人,就是在牙克石曾经上来一个小伙儿,挨着他坐在身边。两个人曾经交谈过,唠了几句嗑。他说是根河出来的,也坐车到哈尔滨。可是现在,对座的南方人走了,身边的小伙二也没了踪影。

梁军万般无奈,只好下车,两手空空,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上,茫然不知所措。头一回独自外出,刚出家门就遇到这样的事,他有些蒙头转向,急的就想哭。

一抬头,猛然看见对面站台上,牙克石上车的根河小伙儿在朝他招手,手里拎着的正是他的旅行袋。梁军一阵激动,心里着急,想抄个近道,穿越铁轨过去找他,也没顾得上瞭望一下左右,刚要抬脚迈下站台,猛然被人从后面一把拉住:

“不要命了?看不见火车来了吗?”

一列火车飞驰而过,巨大的气浪把梁军吹了个趔趄,那汽笛声几乎震耳欲聋。待火车过去,对面站台上早不见了人影。梁军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那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被火车无情地给带走了。沮丧中,鼻子发酸,眼眶里又要转泪。感觉有人在后面拍他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根河小伙儿。

“老弟,你睡觉怎么那么死?让人抬走了都不知道。是不是让人给下药了啊?我去卫生间回来,看到你对面坐的那俩南方人,拿了你的包下车,怎么喊你都没有动静,只好直接过去追好容易到出站口才追上,再晚一步就没影了。”

东西失而复得,梁军既喜出望外,又感激不尽。跟着那小伙儿一起出了车站,为了表示谢意,坚持要请他吃顿饭。两人就近找了一家饭馆,梁军让他点菜。根河小伙儿也不客气,点了两个菜,还要了一瓶冰啤,一扬脖,吹了个喇叭。两人边吃边聊。小伙儿自报姓名叫雷亮,雷锋的雷,天亮的亮。论起年龄,他比梁军大三岁。除了年龄差几岁,两人其他地方都差不多。一样初中毕业,同是不愿屯家。只不过梁军是没书可念,雷亮是有书不念。都不想在家呆着,脑子里是同样准备出去闯荡一番的念头。意气相投,想法一致,两个人饭桌上就称兄道弟做了哥们,开始交流起打算来。

“你上大连去干啥?”

“找我舅,让他帮我找点事做。”

“他是什么官啊?”

“不是官,就是个老师。”

“那顶个屁事,我爹还是林业局的二把手呢,我都照样不指望他。”

梁军可是羡慕的不得了,这要是在矿上当个二把手,那子女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啊?

“哥,你有那么好的条件,咋还往外跑啊?局里随便找个什么活都好。”

“好什么好。根河就那么屁大点地方,树砍的砍烧的烧,没剩下几棵,连熊瞎子老虎都跑了,何况是人,我才不稀罕呢!”

“那咱俩一块儿去大连吧。”

“行啊,我正想找个地方看看海呢。但得先在哈尔滨停一下,我爸有几个战友在这,都是管事的,看看他们能不能给咱们找点好活儿。要是不行,咱俩再一起走。”

头一次出门,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伴儿,梁军对这个雷哥很有好感。再说要是能借他的光,在哈尔滨找到工作,站住脚,比去大连离家还近,岂不是更好?想到这,梁军痛快地答应下来。

雷亮带着梁军,省司法局、经贸委、林业厅,甚至连市政府都去了,拜访的全是大机关好单位,找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可是转了一天,没有一处能让他看到点希望。全都推三拖四,最热情的也只是说等有机会一定会考虑,有的干脆就说不行,还有人根本就没朝面,电话里直接就打发了,气得雷亮骂大街。

“这些白眼狼,求我爹的时候,净捡好听的说,今天求到他们,没一个肯帮忙的。找个活这么费劲,不是要文凭,就说要考试。真有那本事,还用求他们?”

雷亮觉得自己除了没有文凭和学历,其他什么都不缺。而那些东西在他看来屁事不顶。从小到大,他最头疼的事就是上学。比起在教室里坐板凳,上山钻林子,打猎抓鸟采蘑菇,那真不知快活多少倍。念了九年书,期末考试最多得过一百二十分,那可是语文外语数学三科的总分数。学习不咋地,调皮捣蛋可是校内外闻名。人家是学生怕老师,他的老师个个都怕他。他若缺席一天,那真是班级肃静,老师心净,全都皆大欢喜。毕业时班主任给他的临别赠言是:祝贺我们俩,你自由了,我解放了。

“在根河,除了老虎和熊瞎子,就数你雷哥最厉害。没我不敢惹的人,没我不敢去的林子,那黑熊岭,连挖棒槌采参的都没去过,我也上去了。”

晚上吃饭,雷亮整完两瓶啤酒嫌不过瘾,又要了半斤北京二锅头。借着酒劲,云山雾罩开始吹牛。找人的事,让他有些不爽。

梁军没有酒量,只身在外面更不敢喝,就陪着雷亮,听他胡吹乱泡。

“就哈尔滨这破地方,比根河也强不了多少,我还不想待呢。天下大得很,不信没有我雷亮落脚得地方。走,我跟你一块儿去大连。”

出了饭店,打听好车次、发车时间。雷亮站在路边,摇摇晃晃,伸手招过一辆出租车。

“离上车时间还早,咱们先转一圈,瞧一瞧,夜幕下的哈尔滨,听说过没,电影,谍战的。”

“二位去哪啊?”

“先去看冰灯,然后去江边看太阳岛。”

“这个时候看啥冰灯,冰都化的差不多了。太阳岛也是黑乎乎的,有啥看头。”

“让你去你就去得了,哪来那么多废话。又不是不给你钱。”

雷亮兜里掏出一把钱来,扔在车座上。司机瞅了他一眼,不再说话,拉着他俩就开始转圈。兆麟公园、防洪纪念塔、中央大街,两人也不下车,就在车里打开车窗朝外张望几眼。转着转着,来到火车站前,车外的凉风一吹,雷亮的酒劲上来了。胃里的东西一个劲往上翻腾,推开门刚要下车,头一低,噗的一声,吐了出来,梁军赶忙扶他下去,蹲在路边,一阵翻江倒海。司机瞧了瞧车座上的钱,油门一踩,一溜烟开车跑了。

雷亮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还想去追,脚下一刺溜就摔了个趔趄,再看那车,早就没影了。

“妈的,真他妈黑,那些钱够你跑半个月,留着给你妈买纸烧吧。”

雷亮气得跺脚大骂,梁军扶着他进了站,买票上车。找好座位,雷亮又吐了一回,把跟前的人都熏得不行。梁军赶紧替他收拾,又一再给人家道歉。

这一次,轮到雷亮呼呼大睡,一直到终点大连才醒。

出了大连站,梁军问雷亮准备去哪里。

“我没定规,先随便逛逛,等你定下来了,咱俩联系。”

梁军把舅舅家的电话号码给了雷亮,记下了他的传呼号,约好了有事联系。

舅舅就是个大学普通教师,社会交往不多,能力有限,虽然外甥大老远扑奔来了,也帮不上多少忙,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安顿他。又觉得梁军岁数还小,文化程度又低,想找活,除非去饭店打工,做个服务员,但又觉得这样不利于他今后发展,毕竟不能一辈子总干那个。从长远打算,还是建议他学点什么,将来能有个好的前景。听梁军说对中医有些兴趣,正好有个同事的亲戚在军医学校,是个老军医,针灸按摩方面小有名气,觉得学习这个比较有前途。于是便托他给联系,先去那里进修学习,工作的事,以后再说。

军医老先生对学生要求很严格,教学上尤其认真。梁军没有一点基础,就被逼着拼命恶补。找来一堆书籍让他认真看。梁军自己知道这学习机会难得,将来要靠这个吃饭,学的也很用心。听舅舅的话,制定了学习计划,准备参加自学考试,争取拿个文凭。白天随着老师出诊,学习实际操作,晚上就看书背口诀,还要准备考试。一天从早到晚的忙,始终没有时间跟雷哥见面。偶尔发个传呼,雷亮有时也不能及时回话,好像也很忙乎。

这天傍晚,到了下班时间,梁军帮老师收拾好诊室,准备去吃饭,回来接着看书。门卫喊他,说楼下有人找。出门一看,竟然是雷亮。几个月不见,这哥们神气活现,看来混得不错,估计是在哪找到好活儿了。见到梁军,把手一招:

“我在这等你半天了,走,找地方喝酒去,我请客。”

饭桌上,雷亮掏出个手机来,朝梁军显摆了一番。

“看看,诺基亚6150,新买的,三千八百多。”

“真厉害,你找到好活儿了?”

“那还用说?我这活,你想不到,特简单。我就用这个,打个电话,一说就得。”

原来雷亮遇到了两个做木材生意的南方人,对方听说他爹是林业局的头,如获至宝,非要拉他入伙一起做买卖。雷亮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美事,他这边一个电话过去,老爷子在那边动笔签字画个圈,他在这里就能哗哗的数钱,真的就像天上掉馅饼一样,不费吹灰之力,腰包说鼓就鼓起来了。

“你怎么找到这的?我给你打了好几个传呼,你都没回我。”

“我给你舅打电话,他告诉我的。这个传呼我早不用了,接到了还得到处找电话回,你要就给你吧,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去倒木材得了。学这个针灸按摩,按一下扎几个眼,能挣多少钱。”

“我交了一年的学费,这才学了几个月,一半还没到呢。再说我也不是做买卖的料,干不了你那活儿。”

“有啥干不了的,他们有钱,要木头,咱们有指标有车皮。两缝一对,完事大吉。”

“你先干着,挣钱了别忘了老弟就行,等我学完了再去找你。”

“你是草原狼,我是森林虎,咱俩一对儿,我还能忘了你。等你来了,咱们自己干,整点大的。”

雷亮兴奋,酒多话多,梁军怕他又喝过量,推说自己晚上还要跟老师出诊,着急回去,想到此为止,早点结束,雷亮感觉有些不尽兴。

“找你出来就是要喝个痛快,这才开始你就要退,真没劲。”

“有的是机会,等我有空,陪你喝个够,能从大连再睡回哈尔滨。”

“拉倒吧,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有空想着给我打电话,发信息。”

梁军学了一年,算是入了点门。参加自考,也通过了两科。老师见他学得认真,也有意培养他。就介绍他去金州一个开诊所的朋友那里,一边帮忙一边学习,管吃管住还不收学费。

离开市内,彼此联系就不那么方便,又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梁军有段时间没和雷亮见面,平时电话和信息也比较少。忽然有一天,雷亮发来个信息,把他吓了一跳。

“梁子,快过来,我腿断了,在医院。”

梁军看到信息,二话没说,急匆匆来到市内,赶到医院。只见雷亮躺在病床上,左腿上缠着绷带,打着厚厚的石膏,一脸的垂头丧气。

“梁子,我真倒霉。就在木头垛旁边站那么一会儿,就把腿砸断了,真是该着。大夫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没有仨月俩月下不了地,我又不敢告诉家里,可咋办啊?”

“没事,这不是有我吗?谁也不用告诉,我来照顾你,放心好好养着吧。”

雷亮在医院待了十天,回到租住的房子,又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等到能下地到处走走,两个多月过去了。梁军一直照顾着他,没去诊所里上班。雷亮说:

“我这腿好了,木材市场那边我不去了,你也别回诊所。我现在手里有钱,咱们自己干点啥吧。”

“咱能干啥啊?我就想开一个中医按摩店。”

“那玩意不行,除了老头老太太,没人喜欢,肯定不挣钱。我琢磨着开个饭店。弄些咱林区草地正宗的山货牛羊肉,他们这里没有,保证受欢迎。你要是就想开那个店,等饭店张罗差不多了,我再帮你整一个。”

说干就干,雷亮的腿一好,两个人就开始四处转悠,寻找地点。地方大了不行,实力还不够,也没啥经验,怕整不过来,太小了,又觉得没啥意思,施展不开。太偏僻了,没有人流,生意难以兴旺,太热闹的地方,租金又太贵。俩人在市内转了三四天,下了电车上汽车,走不动了打出租,雷亮的腿刚好,还不能太吃力,转来转去就烦了。来到星海广场,说什么也不走了,往地上一坐,一边揉着腿,一边说:

“就在这附近找一处,管它生意好坏呢,哪也不去了。大不了赔个本钱,我是实在不想走了。”

二、北岭饭庄

梁军觉得这里还不是十分理想,但拗不过雷亮,毕竟是他要开店。就陪着他在附近打听。恰好有一家粥店挂着出租出兑的牌子。两人敲门进去看了看,房子大概有二百多平,虽说不是太大,作为起步经营足够了。房主着急出国,租金上也就没太多计较,当场就定了下来。

树有根,人有腿。花有一年四季,人有南来北往。

由北京开往大连的K131次列车,从京城出发,过了山海关,进入辽西走廊。夜间行车,旅客个个昏昏欲睡。窗外黑乎乎一片,偶尔经过无名小站,几盏路灯都是一闪而过。秀秀靠窗坐着,上下眼皮一个劲儿打架,但是她硬挺着,不敢睡觉,因为身边坐着一个剃着光头的男人。那人浓眉大眼,宽鼻梁,厚嘴唇,粗胳膊壮腿,整个就是电视剧里的黑老大模样。他一上车就坐在了秀秀旁边,三个人的座位,他一人就占了两个,把里面的秀秀堵个严严实实。秀秀假装看书,眼睛却不时瞟瞟身旁的壮汉。越看越觉得他不像个好人,不是黑社会就是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想想网上说的那些逃犯的事,自己刚从家出来就遇上了,越想心里越害怕,真希望过来个警察将他弄走,把自己解放出去。可是好像整个列车都在睡觉,乘警、乘务员一个都看不见。好在那汉子坐下来就在那闭着眼睛,不知道是闭目养神还是睡觉,反正是一动不动,像庙里泥塑的罗汉金刚一样,区别就是他那鼻翼一闪一闪的,说明他会喘气,是个活人。

过了大石桥,天亮了,车厢里人们开始走动,有推着小车的过来卖东西。汉子终于睁开眼睛,说要买矿泉水,问了问价钱,嘟囔了一声“真几巴贵”,但还是掏钱买了一瓶。咕嘟嘟一口气喝掉一半,剩下半瓶放在茶桌上,又闭上眼睛接着睡。直到列车员过来查票,这才重新睁开眼睛,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包来找车票。

“你的车票不对劲,这是快车,你买的慢车票,得补差价。”

“怎么补?在哪补?”

“前面七号车厢,列车长办公席,从你上车补到终点站大连。”

“你的也一样,都得补。”

秀秀听了列车员的话,刚要站起身来,那汉子说。

“你在这坐着,我去补票,你看着点东西就行了。”

秀秀瞧见了他那包里的东西,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双运动鞋,没啥值钱的,不过放在包里倒是叠得很整齐的样子。

汉子回来,买了东西,坐下来吃,还问秀秀:

“你饿不饿?饿了就也吃点。”

秀秀摇摇头,说了声谢谢。她可不敢随便吃人家的东西,尤其是这样的陌生人,虽然他帮忙去补了票,看着人还行,但还是不敢太亲近,电视剧里这样的坏人太多了。

“吃吧,没事,你从凌源一上车就没吃东西,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上的车,我又不认识你。”

秀秀吓了一跳,敢情这个人老早就注意自己了,在哪上车他都知道,自己可是中途换乘了的。看来更不像个好人,自己处境很危险,秀秀几乎就想站起来喊救命了。

看到秀秀吃惊的样子,那汉子说:

“这有啥奇怪的,你那车票上不是写着吗?而且我也在那上的车,你爸给你买票时,我就在他身后,你们没注意就是了。”

原来这样,自己被人跟踪一路,还毫不知情呢。

“你也上大连啊?”

“对,我回家。你去那上学啊”

“不,去亲戚家串门。”

一提上学,秀秀心里就难过。考上了高中,却没钱去念,只好出去打工。只要一想这些,忍不住就想流眼泪。

说说话,恐惧感渐渐小了些,虽然还不敢相信他,但至少觉得此人并不再那么可怕。车到终点,下车走出车站,望着眼前陌生的城市,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第一次出远门的秀秀有些发蒙,感觉分不清东南西北。小姨没来接,自己不知道怎么去找,应当坐什么车都不清楚。跟在身后的汉子见她站在那里发愣,问道:

“怎么,你亲戚没来接你啊?他家住哪?”

”星海一站,你知道坐什么车吗?我小姨家住那。“

“星海啊?算你有福气,跟我一路,我打车捎着你吧,到地方我告诉你。”

车来了,秀秀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跟他上车。

”还犹豫啊?怕我抢你还是害你?我要是坏人,早就下手了,还等现在?”

秀秀想想也是,大白天又是城里,他还能把自己怎么样。壮着胆子上了车,坐在后面,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包,一路上两边的街景什么也没顾得上看,就盯着前座的两个人,只希望车早一点到地方。终于车停了,那人说:

“到了,这就是星海一站,你去哪?”

“我去化物所,我小姨在那住。”

“噢,亲戚是科学家啊!那在往前走几步,你到他们大门口下。”

化物所门口,秀秀下了车,掏出钱包来,要付一点车费,她可不想平白无故占人家便宜,尤其还是不认不熟的。不料那人一把推开了她伸过来递钱的手,脸上有点不高兴。

“你这是干什么呢?我说了是顺道捎着你,咋还要你给钱了?真是的,走吧。”

秀秀有点不知所措,刚想说声谢谢,出租车已经开走了,就看见那人隔着车窗朝她摆了摆手,大概是催促她赶紧去找亲戚吧。想想这一路上还真多亏遇到他,一点没费事,顺顺当当到了地方。遗憾的是没问问他姓啥叫啥,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又一想,问了又能怎么样,这么大个城市,这么多的人,说不定这辈子都见不着了呢。

雷亮和梁军两个盘下了饭店,觉得首先起个好听的名字。想了几天,也没琢磨出满意的来。起个时髦的洋名,觉得不贴切,毕竟要做的是地方菜,跟名字不搭界。起个带点特色的,又觉得不是太土气,就是和人家的太接近。最后还是雷亮拍板。

“行了,咱们都水平有限,就别费那个劲了。你跟我都是北边岭上下来的,将来咱又要打特色的招牌,干脆就叫北岭饭庄,好听不好听,实在。”

装修收拾利落,一切准备就绪,俩人开始招兵买马。梁军去打字复印社,打了一张招聘厨师服务员的启事贴在门上。说来也巧,秀秀出来跟小姨去菜市场买菜,打饭店门前路过。自己正在找活儿干,看见启事,就拉着小姨进来问问。双方一谈,都觉得合适,小姨也觉得在这干活,离着近,晚上可以回家去住,这样更放心一些。活儿好不好先干着,有了别的机会再说。

服务员招了几个,厨师却还没有影。雷亮着急,给朋友打了一圈电话,让他们给介绍。很快有人回话,说有个烹饪学校毕业的厨师,现在在家闲着,可以过来做,约定了下午前来面谈。

来人一进门,秀秀首先就楞了。

“怎么是你啊,你原来是厨师啊?”

“哈哈,咱俩是冤家路窄还是有缘千里呢?这么快又见面了。”

“你俩认识啊?”

雷亮见秀秀和来人打招呼,就问她。

“就算认识吧,我们坐一个火车来的。”

“那是老乡啊?你也是辽西的?”

“不是,我大连本地人,在她们凌源那边待了几年。”

这人自我介绍叫路宽,烹饪职高毕业,在饭店干过三年,大连海鲜东北菜什么的没问题,工资嘛,可以看着给。末了说:

“我不瞒你,我可是蹲了三年监狱,刚从里面出来的,你掂量好了再用我。”

秀秀听到这话,才知道他是从自己家跟前的劳改队出来的,怪不当和自己坐一路车,原来是打那里刑满释放。雷亮听他这么说,到觉得这人耿直爽快,就问他:

“为啥进去的?能说吗?”

“和人打架,断了他一条腿。”

“这么着吧,你可以在这干,工资我不会亏待你,但是打架斗殴的事,可是得免,不能在这里惹事。”

“这你放心,公是公,私是私,干活就是干活,咱不会给你扯别的。要是有什么事,不用你说,我自动走人。”

雷亮见他这么说,就决定留下。一来几天都没找到合适的人,急着开张。再说打架斗殴的事,自己也没少干过,年轻人火力旺脾气暴,偶尔打个架不是什么大事,压服住,磨一磨就好了。

开业大吉,雷亮要弄点动静。店门口立了一副招牌,大字写着“威虎山百鸡宴,出在森林,来自草原,山上采,海里捞,纯天然,真有机,大饱口福,百位免单。”百位之前的第一两个字,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又不知从哪弄来一身长袍马褂,配上貂皮毛坎肩,戴了顶狐狸皮帽子,脚上还蹬了一双大皮靴,整个一副座山雕打扮。几个服务员都让穿上对襟小棉袄,腰里扎上宽布腰带。还弄了一对大音箱放在门口,一遍遍放京剧打虎上山选段。梁军看了一个劲笑。

“你这身打扮,要再挎上一把匣子枪,整个一土匪下山。”

“NO,土匪下山那是过去时,老套了。现在流行的是土匪进城。你没看如今的人喜欢的就是,住高楼大厦,吃粗粮野菜,听乱七八糟,看稀奇古怪。咱就给他来个投其所好,保准生意兴隆。”

雷亮里外吆喝了一天,来来往往赚了不少眼球,真正进来吃饭的不多。晚上请开张贺喜送花篮的朋友来吃饭,一直闹腾到很晚才散。

梁军在饭店里帮忙,心里始终惦记着自己开店的事。一有空闲就出去转转,背着个包,带着纸和笔,看人流,查环境,到处寻找心目中合适的地方。转来转去,总觉得没有理想的地点。脚上的旅游鞋倒是被他穿坏了,鞋帮裂口鞋底出洞。雷亮看着闹心,就劝他:

“要我说你就别瞎转了,选来选去的,都花了眼了。你心目中那十全十美的地方哪有?就在这附近找一处,我看肯定行。天上星,地上海,四处都是人,这不就是宝地吗?就像这饭店,当初你也没怎么相中,现在客流不也是上来了?该定就定,当机立断,听我的,没错。”

梁军觉得雷亮说的有些道理,饭店的业务也证明这一点。于是把重点就放在星海周边,又仔细考察了了几天,最后在离饭店不远的新建小区门口,选择了一处公建。不敢选择面积太大的,因为手里资金有限,就是舅舅赞助的五万块钱。去了租金,安个空调,再购置按摩床、被单、毛巾等用品,基本就用光了。没钱买电脑,在舅舅家里搬了个淘汰不用的,暂时凑乎着。三个房间,七张床,招来两个在老军医那里一起学习过的朋友,“亮一手中医按摩“就此开张。不放鞭炮,不摆花篮,留一个人看家,其余两人都出去发传单,送名片,邀人来店里实际体验。一天下来,累的筋疲力尽。好在效果还算不错,体验完后办卡预约的不少。三个人一种心情,就是累并快乐着。

这天赶上阴天,稀稀拉拉下着小雨,街上行人稀少,广场上也不见人影。饭店一整天都没几个客人进来,到了傍晚更是冷清。雷亮知道梁军那边事也不多,就招呼他过来喝酒。喝着喝着来了兴致,非要去海边溜达溜达。

“这么凉的天,还下着毛毛雨,有啥溜达头儿。”

“就这天去溜达才有情调呢!平时像下饺子似的人碰人,有啥意思,走,出去转一圈。”

梁军拗不过雷亮,就跟着他出了饭店,穿广场,过华表,沿着百年城雕,来到沙滩上。蒙蒙细雨中,轻雾弥漫,夜色茫茫,望不见天上的星星,也看不清前面的海,身后那些炫目多彩的灯光也显得模糊暗淡。只听见潮水一声声拍打着沙滩,仿佛一个巨人有节奏的呼吸。海风带着轻薄的雾气,裹着细细的雨丝,吹在脸上,打在身上,给人带来一股股凉意。平日里人满为患的海滩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走动,并且不是打着伞就是是穿着雨衣。但却有一个人什么雨具都没带,孤零零地坐在游船上客的栈桥上,面向大海,任凭风吹雨淋,一动不动。雷亮很好奇,拉着梁军上了栈桥,走过去看。原来是个小伙儿。缩脖端胛地坐在那里,浑身几乎湿透了,两臂紧紧抱在胸前,一个劲地打着哆嗦,看来是冷的不行。

“嗨,哥们,这么冷,怎么一个人在这坐着啊?天都黑了。”

“黑不黑我也看不见,再冷我也没地方去。”

那人哆嗦着,说出的话含糊不清,似乎舌头都冻得不怎么灵活好使了。

领导头,蓝运动服,黑胶鞋,梁军认出这是白天在会展中心门口乞讨要钱的盲人,这几天去那里发传单总会遇到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面前放了一个盛钱的纸盒子,下面压了一张纸,写着“家庭困难,父母双亡,生活无着,恳求帮助”之类的话,从早到晚,一站就是一天。不知道现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两个人扶着盲人小伙儿下了栈桥,来到岸边的治安岗亭。巡逻的一看就说:

“不是把你送到公交车站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盲人小伙儿一句话也不说,坐在那里一个劲儿打哆嗦。梁军看着,自己心里都跟着打颤。

“有没有暖和地方让他待一会儿,浑身都湿透了。”

“这里哪有什么暖和地方,就是临时避个雨挡挡风。”

“要不你们开车,把他送到我们店里去吧,暖和暖和,吃点东西。”

雷亮看着外面的警车,对带队巡逻的警察说。

“你是北岭饭庄的,对不?好,我开车送你们,跟我来吧。”

“你们警察眼睛可真毒啊?我没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北岭饭庄的?”

雷亮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问开车的警察。

“呵呵,我还听你唱了打虎上山呢,不知道吧?警察干什么的啊?你当老板,琢磨什么人爱吃啥,我做警察,琢磨什么人想干啥,都得用心不是?”

到了饭店,雷亮喊后厨给盲人小伙儿做碗热汤面,叫他脱了外面衣服,找来一件大衣给他披上。警察趁这功夫,又问起他姓什么,叫啥名字,从哪来,怎么到大连的。

小伙儿暖和过来,吃了面,精神好多了。感觉自己今天遇到了好人,面前又是警察,一边哭一边说,自己叫陈厚生,老家河南洛阳,是被人拐骗到这来的。原本在郑州一个盲人学校里念书。有人到学校里去招工,说是去北京做按摩技师,一个月能挣不少钱。他听信了,就跟着上了火车。结果一下车,才知道这里根本不是北京,而且也不是做什么按摩师,是被逼着到街上乞讨要钱。每天都有规定的数额,讨不到回到住处就要挨打,还不给饭吃。今天天气不好,街上人少,没要到几个钱,怕回去挨打,也吃不上饭,就摸索着走到海边,心想要是回不了家,就跳海淹死算了。

“这些个人贩子,真可恨,你们怎么不去抓起来。”

雷亮听了,心里恨的不行。警察说:

“这事我回去就办,被这贩子控制的肯定不止他一个,等摸清楚了,一定会处理。他怎么办,是我带回所里去,还是先留在你们这里?”

梁军听小伙儿说他是盲人学校的,就问他:

“你说你在盲人学校念书,学过中医按摩吗?”

“我就是学这个的,学了两年了。”

“那这样吧,我正好开了一家中医按摩诊所,你要是愿意,就到我那去试试,看能不能行。要是行的话,只要你愿意,就可以留下。”

警察一听,觉得这主意不错,就说:

“你去吧,你今天算遇到了好心人,他们是实心实意帮助你。你先过去在那边待着,我回去帮你联系家里人,有消息了就来告诉你。”

梁军领着盲人小伙儿回到店里,先让他在自己身上试了试,感觉手法不错,的确很专业,看来在学校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于是就留他在店里正式上工干活。小陈有了固定住处,还能凭自己的技艺挣钱,心里高兴,冲着梁军雷亮一口一个梁哥雷哥,喊的那叫一个亲。这天雷亮过来看他,便拉住不放,非要给他按摩按摩。雷亮推辞不过,就躺在按摩床上说:

“我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掐过按过呢,今天也享受享受,让你收拾一下,哈哈。”

泡完脚,做足疗。雷亮这边一只脚还没按完,秀秀就从饭店那边急匆匆跑了过来,进门就说:

“经理,你快回去吧,自来水公司来人,把咱家的水给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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