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大作,惊涛拍岸,口子仿佛被人不断扭曲拉扯,逐渐变大。霎时间一道巨大银光流泻而出,倾照在众人身上,如水如月华。一个银白身影迎风而立,衣袂飘飘,踏一叶扁舟轻盈飞来,顺着银光流下,小舟犹在水中央。
花千骨难以置信地退了两步,差点从空中掉下去。
就见来人微微一笑,融化了天地,连蛮荒万物似乎瞬间都充满了盎然生机。
来人双臂慢慢张开,一个世间最温柔的声音说道:
『骨头,我来接你回家……』
四十一蛮荒雾泽
没有天,四周皆如一片混沌未开。没有日月星辰,所以分不清白天或是黑夜。
蛮荒是一片类似于墟洞、时空完全独立于六界之外的贫瘠大陆。西边是戈壁沙漠,南边是湖泊沼泽,北边是冰雪极寒之地,中部是迷雾森林。最东边的海连接着归墟,仙界的犯人和死魂都从那儿通过冥渡流放到这里。
传说这是盘古开天不小心劈下的一块,也有传说这是上古众神被屠戮后的埋骨之地。在这里任何的法力都没有用,气候恶劣,危险遍布,条件极其艰苦。妖魔鬼怪仙人甚至动植物,都以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努力生存着。
蛮荒不易进来,因为极少人知道冥渡的方法和入口。所以流放来的,都是些或者声望很高,不能随意处死的,例如堕仙;或者作恶多端,却又罪不至死的,例如妖魔;或者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完全消灭掉的,例如死魂。
离开更加不可能。就好像将手无寸铁又没有翅膀的人丢下无底深坑,除了不断地坠落,直到死亡,什么也做不了。就算是法力再强的人,一旦到了这里,也跟一只蚂蚁没什么分别,只能努力挣扎着不要被他人随意踩死。
眼前依旧一片黑暗,花千骨左眼有微微一道缝隙,隐隐能感觉到一丝光亮。
她不是瞎了,她只是看不见而已。花千骨一次次这样安慰自己。
脚上绑了绳子,谁正拖着她向前走着,像拖着一头死掉的猎物。后背在地上摩擦得血肉模糊,头也不断地在地上的沙砾和石头上磕磕碰碰,像要炸开来。只是,她还能感觉到疼,所以她还没死,她也不能死。
花千骨咬咬牙,努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是头再一次撞到一块大石头上,她还是昏了过去。
她再次在疼痛中醒来,看不见,只听见讪笑声,一堆人围着她又踢又踹,一只脚还踩在她手背上。
她到蛮荒来多久了?
一个月?一年?还是一百年?
她不记得了,一片漆黑,生不如死地熬着,所以也没什么时间观念,总之能多活一天就赚了一天。
周围的人不少,花千骨凭直觉数了一下,大概有十多个,大部分是妖魔,也有几个堕仙。想要在蛮荒生存太不容易,大多数人会自动地结成一个个的小团体。这样不论是寻找食物,还是互相争斗,都会比较有利一点。
在不断的分裂与吞并中,在蛮荒逐渐形成两个较大的势力范围,一个是以腐木鬼为首的土木流,一个是以冥梵仙为首的水银间,分别占据了南边湖泊和东边沿海较肥沃之地。
千百年来,不断有人被流放进来,却从未有人出去,所以众人倒也安心在这片蛮荒之地开疆辟土,繁衍生息。哪怕是当初如何驰骋六界的风云人物,到了这儿,也不得不为了活下去而忍气吞声,不择手段,辛苦打拼。
中部的森林占地面积广大,气候比较适宜人生存,食物也较多,却基本上没人敢随便进去。那里是众多妖兽和变异植物的天下,更加危险恐怖,任凭这些人当初如何厉害,没了法力,就是在小小一株食人花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在这里,自然才是最强大最让人敬畏、可以玩弄一切的力量。
花千骨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出没,也不能太深入密林,她藏身在较边缘的一个树洞之中,却不知道怎么被发现捉了出来。
虽然筋脉在逐渐愈合,可是她依旧没办法正常地直立行走。如今落到这些人手里,怕是凶多吉少。
“你在哪儿找着的?这……是人吧?”
她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显然是被她丑陋可怖的脸给吓到了。
“本来是追野兔,没想到抓到一只大的。”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说道。
“男的女的?”另一个男人问。
一只大手伸来,三下五除二扒光了她身上的衣服,她无力反抗,只能咬着牙,默默忍受屈辱。
“居然是个女的。”那个声音听上去兴奋莫名,“老规矩么?上了之后烤熟了分掉?”
“可惜是个毛丫头,干巴巴又瘦又小,没几两肉,还整成这鬼德行。玩起来不爽,吃起来也没胃口,呸!”那人朝她身上啐了口唾沫。
又是一脚,踢得她翻了个身。
“死的活的?怎么连吭都不会吭?”
“好像是个哑巴。”
“以前没见过,怕是被流放来没多久吧?年纪这么小,不知道犯了什么罪,是仙还是妖?”
“仙吧,你看她浑身筋脉都被挑断过,到处是伤疤和口子,还有销魂钉留下的印记。”
“销魂钉?幻厢,你说这丫头受了仙界的钉刑?”那女子蹲下来仔细打量。
“是啊,不知道犯下什么大罪,足足受了有十多根呢。咦,她手里握着什么?”
幻厢使劲掰开她的手,很惊奇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她终于有了一丝反抗,虽然微弱却是已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但还是敌不过被抢了去。
“宫铃?不过就是仙界门派中一个小弟子而已。不知犯了什么过,竟施这么重的刑。可惜已经是个哑巴,不然问问她如今外面的状况也好。”
“哼,你还关心外面做什么,你以为还有机会回得去么?”
“废话,你不想回去么?”
“你们俩干吗总吵?”女人修长冰冷的手在她胸前按了按,“不管你们怎么处置,胸脯上最嫩的那块肉留给我。”
花千骨打了个寒战,用力拽住身边那人的腿,铃铛,还她的铃铛!
幻厢不耐烦地将她踢到一边,端详着手中之物:“你们有没有见过谁的宫铃是这种颜色的?”
“什么颜色?不就是五行的颜色。”
“可她的为什么是透明的,闪着五色的光?”
“透明?五色?你眼花了吧?”那人走过来看了看,然后似乎也被难住了。
“管他什么狗屁颜色,老子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你们要是嫌这娃丑,没人想上,就赶快吃了得了,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我要内脏,心和肝谁都不许跟我抢。”旁边又一女子朝花千骨走了过来,指甲长得跟利剑一样,甲缝里全是血垢。
花千骨慢慢向幻厢的方向蠕动,手扯着他的袍子,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呜咽和哀求,她只想把师父赠她的宫铃要回来,她什么也没有了,断念也没有了,那个宫铃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东西了。
花千骨被再次推倒,踩在谁的脚下,细长锐利的尖甲瞬间从她左肩上穿透。她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痛了,苟延残喘着,她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请把她的宫铃还给她!
花千骨的小手依旧紧紧抓住旁边人的袍子。幻厢对那透明的铃铛喜欢得很,怎么会还给一个马上就死的人,抽出刀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往她手上砍去。反正都是要分尸的,烤人手他倒也挺喜欢吃。
突然刮起巨风,远处昏暗的空中卷起滚滚沙尘,然后便响起野兽奔跑和咆哮的声音。
“糟了!”幻厢往后退了几步。
“什么东西?”
“有妖兽过来了,小心被它吃掉,大家往山洞那边撤。”
众人慌乱逃窜,蛮荒之中上古妖兽多不胜数,一个比一个凶残。
花千骨面上露出喜色,却被谁扛在肩上飞速奔跑起来。
转眼间,那个约三人高的巨大怪兽出现在众人面前,浑身白色的毛因为发怒直立如钢针,耳尖嘴长眼细,跟身体一样巨大的尾巴,四只脚上和尾巴尖上是红色的,像踏着火焰,颈上也有红色的花纹,像围着漂亮的毛领。长得有些像妖狐,眼中却更多了一丝凶残和王者的威严。因平常未变身状态下其形若猪,爱吃爱睡爱哼唧,故名哼唧兽。
哼唧兽毫不留情地扑倒了几个妖魔,轻易地便把他们撕成了两半。
幻厢回头一剑砍在它身上,却丝毫无伤。它怒吼着一脚踩踏上去,顿时人便成了肉泥。
众人吓得更是四散而逃,花千骨被扔在地上。哼唧兽停止了追赶,走到她身边,低下头在她身上嗅嗅,鼻子在她脸上轻轻磨蹭。
花千骨只觉得头痛欲裂,伸出手抓住它颈上的鬃毛,吃力地咧嘴一笑。
——还好你赶来得及时。
哼唧兽大大的舌头舔了舔她的脸,又湿又热。她清醒了一些,在地上艰难地爬着,手四处摸索。
——宫铃,我的宫铃。
哼唧兽从幻厢那里用嘴将宮铃叼了过来放在她手中。花千骨颤抖着把宮铃紧紧贴在颊上,就仿佛白子画还在她身边。
——哼唧,你又杀人了是不是?吓跑他们就好了,下回不要再伤人命了,他们也都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她虽然不能说话,可是哼唧兽很有灵性,能与人心灵相通。
自从被逐到蛮荒,她一次次陷入险境,要不是有哼唧兽一直在身边陪着她照顾她,她早就不知道死了几千次了。
她并不怨那些总是想要害她吃她的人。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被世界遗弃的,她也是。没有谁比谁更可怜。
——哼唧,你回去找不到我一定吓坏了吧,找到吃的了么?我们回去吧。
哼唧兽一反高贵优雅的姿态,恭敬地匍匐在她脚边。花千骨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它长什么样,也看不见它眼中的臣服。
花千骨来到蛮荒,泡在一个烂水洼里,稀里糊涂烧了许多天,可是居然没死掉。不知道哼唧兽是什么时候寻到她陪在她身边的,也不明白它为什么要救她照顾她。只是若没有它在,她早就死了。
她费力地翻身,抓住它雪白的鬃毛爬到它身上。根据书中的印象和如今的触摸,哼唧在她心里是一只平时长得圆滚滚的什么东西都吃的小猪,发怒的时候会变成威风凛凛的大狐狸。
花千骨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拉紧破布一样的衣服依旧觉得很冷,紧紧地抱住哼唧兽汲取着它的体温。
哼唧兽开始奔驰起来,昏昏沉沉中,花千骨仿佛又梦见自己御着剑在空中自由地飞翔。
只是,她不明白到底自己现在所经历的是一场梦,还是过去发生的所有一切是一场梦。她不能行走,不论到哪里都需要哼唧驮着她、保护她、为她觅食。她不能看不能说,废人一个罢了,身处地狱,没有希望,没有未来,有时候真的不明白自己已经成了这样,还拼命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是为什么。
她从来都不敢回忆诛仙柱上师父手持断念剑的那一刻,更是从来都不敢去想师父既然已下了如此痛手,为何还将她驱逐到这个地方来。既然不想见,直接杀了岂不是更简单?还是说,自己犯下的错,就算死都无法抵偿,只能受这样的苦来还?
她脑中始终昏昏沉沉的,不知道哼唧兽带着她走了多久。
——还没到么?
她胸口处依旧血流不止,把哼唧兽的白毛都染成红色的了。
哼唧兽往密林深处奔去,想为她找止血的药草。可是花千骨再也撑不住了,手一松,从它身上翻滚掉了下去,刚好掉在林中一座小木屋的不远处。
哼唧兽停下步子,用鼻子拱拱她,她却依旧昏迷不醒。
感觉到有人要出来,哼唧兽立马朝向门口,浑身毛都竖了起来,满是杀气的模样。
木屋的门被推开,一个浑身是疤的男人看着门前的一人一兽,眼睛微微眯起,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又再次把门关上了。
看花千骨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哼唧兽不由得有些焦躁起来,鼻子喷着气,绕着花千骨一圈圈走着,似乎是在想办法。
花千骨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到处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又是瘀青又是破皮,肩上被刺穿,身体的自我复原能力越来越跟不上了,鲜血还未止住。
哼唧兽踌躇片刻,还是埋头在她伤口上舔了舔,虽然它的唾液有一些止血的功效,但是它对自己的克制能力没多大信心,每次闻到她身上的血香都会狂躁不安,怕终有一天自己兽性大发吞噬了她的血肉,以让自己从妖兽飞升为真正的神兽。
想了半天,它低头将她衔在口里,往林间走了几步,可是又突然停住,犹豫很久,还是再次回到木屋前,一爪便将屋门拍开。
那个男人头也不抬,在桌边喝茶,一袭青布旧衣洗得微微发白,头发随意披散开来,但是一丝不乱。面上、脖子上、手上,只要露在外面的皮肤皆可见薄薄的青色的一层疤,虽不像花千骨脸上的这么严重,看上去也十分可怖,但是最让哼唧兽觉得不舒服的是他眉宇间透出的一股邪气。
哼唧兽对着他咆哮一声,热风吹得他的长发和袍子都飞了起来,可是他依旧头都不抬一下。
仿佛威胁一样,哼唧兽微微抬爪,将他面前的桌子瞬间击成粉碎。男人不慌不忙地接住铁质的茶杯,冷哼一声:“有这样求一个人办事的么?”
哼唧兽才不管那么多,一爪把他从房里抓了出来,按在地上,微微用力。
男人看着它,皱起眉头,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一人一兽久久对视着,终于哼唧兽移开爪子,退了两步。
匕首是上古神物,上面沾过许多神兽的血,不知道他从哪里寻得的,难怪他敢一个人住在这林子里。
男子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去修理他小木屋的门,对于躺在一旁奄奄一息的花千骨仍旧看也不看一眼,然后便进屋里去了。
哼唧兽在附近寻了些药草,嚼烂了敷在花千骨伤口上,可是毕竟能力有限。那个男人似乎有些本事,如果他肯帮忙,花千骨一定能快点好起来。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
哼唧兽用巨大的尾巴为花千骨做了一张毛茸茸的床,一屁股蹲坐在他家门口赖着不走了。男人似乎懂得奇门阵法,一般野兽和妖魔靠近不了这里,他们却靠着花千骨脖子上的天水滴,不小心误闯进来。
虽然它堂堂哼唧兽居然要栖居于他人屋檐之下,靠一个人类庇护,实在是有失尊严,但是为了花千骨也只能暂时如此,她身子虚弱成这样,再经不住颠簸了。不管那男人是好是坏,待在这里总比它每天带着花千骨躲躲藏藏、东奔西走,跟无数妖魔还有贪图她血肉的妖兽打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要强。
于是哼唧兽便自作主张在木屋外住下了。
花千骨大多数时间都昏昏沉沉的处于半睡半醒状态,不过就算醒着她也不能动不能看不能说,跟死了没多大区别。可是她从来都不觉得现在的处境让她痛苦到哪里去,最痛苦的是醒着的时候回忆过去,睡着的时候梦到过去。
师父的笑,师父的发,师父的白衣飘飘。师父的话,师父的吻,师父提着断念的手……
过去像烈焰一样,温暖她又狠狠灼伤她。她无力解释无力辩白,更无力忘怀无力逃开,只能在对他的思念中苟延残喘。
那男人不管他们,也不赶他们走,一副完全无视的模样。哼唧兽一开始不放心,每次到周围觅食都会把花千骨带上,后来慢慢卸下防备,便铺好干草将她放到檐下,自己独自出去了。
有次它出去得远了,又正好碰上大雨,花千骨泡在雨中整整淋了一个时辰,男人依旧坐在屋内不管不问,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人。
哼唧兽赶回来时,花千骨又开始发高烧,神志更不清了,好不容易开始愈合的多处伤口又开始发炎。哼唧兽焦急得团团转,拍开木屋的门,将花千骨放在地上,想求男人救她,他却冷冷地从她身体上跨过去出了门。
房子太小,哼唧兽进不去,可是外面又阴冷又潮湿,屋内有火总会好一点。这些日子,花千骨跟着它,吃的不是野果就是带血的生肉。哼唧兽总是嚼烂了喂到她嘴里,她麻木地努力吞咽着,不管是什么。
以前能烧一手好菜的她现在连锅铲都举不动了,以前最最贪吃的她,舌头、喉咙全烧坏了,不能说话,没有味觉。吃什么对她而言都无所谓,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男人回来,见哼唧兽依旧睡在门口,木屋不大,它一站起来几乎和木屋差不多高了。而花千骨被它放在屋内他的床上。他走进去,不悦地冷哼一声,抬手便将她掀下床去,然后自己躺下睡了。
哼唧兽怒视着他,身上的毛又竖立成钢针,冷静下来,还是把尾巴伸进木屋内,把花千骨卷好盖住,身体挡在门口堵风,然后趴下睡了。
第二天男人醒来,看看花千骨,又看看门口的哼唧兽,心头无端郁闷烦躁起来。他从来都不会看错,都拖了那么多天了,这人怎么可能还没有死?
骤然间,他青面兽一样满是疤痕的脸上就有了表情。不似往常的麻木和死沉,而是一种介于温柔和诡异间的笑容。
他走到花千骨身边,细细打量着她。
从第一眼,便知道她是长留山流放来的。因为那一脸和他一样因为三生池水而留下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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