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两个素质很优秀的新人,恰好是一对长得不错的双胞胎,好几家战队都闻风而动。虽然不包括雷霆,但顾明悦恰好有所耳闻。
楚云秀说我们之前不是想签你吗,可惜没签成,是想要个犀利的神枪,结果没想到一来来俩。
作为队长,楚云秀的战略眼光当然是着眼于赛场,和其他人稀里糊涂的高兴不同,喜悦之余很快就考虑到了以后的出场安排问题。
顾明悦缄默了片刻,说:“总是你做主的嘛,坚持住意见。”
“嗯?”楚云秀扬了扬眉。
这话真的没办法多嘴,意有所指地强调了一下队伍配置的问题,加强楚云秀的警惕心,已经算是多管闲事了,可最终还是隔岸观火,难道楚队长自己不清楚这些道理么,队伍的责任她都得扛,有时候,真的是无可奈何。
然后她们到达了摄影棚,打起精神来应付工作了。
分开拍摄的,女孩子的造型更花功夫,虽然俩姑娘都是天生丽质,打理起来要省心很多,仍然磨磨蹭蹭地搞了很久才站到镜头下。
顾明悦知道自己还挺上镜,托皮相的福,但那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真正要面对镜头表现出什么来对她来说非常困难,所以到现在为止她也没拍过两条广告,好在雷霆没有刻意打造她的意思,还是让她安心比赛。但今天这个推脱不掉,效果让挑剔的监工一直不满意,中途还让她换了个造型,耽误了很长时间,就成了最后一个收工的。
卸完妆之后,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有一会儿了,冬夜总是来得极早。顾明悦收拾好东西,有点遗憾地透过窗户望向外面。今天帝都有一场雨夹雪,她错过了那场小雪,现在已经是漫天雨水了,薄薄的雪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此处不算繁华,白日所见这个文化创意园区里样式独特的建筑此刻大多隐没在黑暗里,不远处宽阔的路面上一片湿泞,倒映着路灯的光彩。
联盟安排的住宿是这次全明星赛事的合作酒店,在微草场馆附近,离这里不近。本来有车,管接送的,顾明悦因为最后一个拍,而且不用住酒店,就提早跟工作人员说,她有人来接,大家先走吧。楚云秀还八卦了一下是谁,听说是她哥之后,夸张地叹了口气表示没意思,就跟大部队一起走了。
本来监工也跟她一起留到了现在,但她还要卸妆换衣服啊,就让人家也先走了,现在顾明悦一个人走出去,在滴水的屋檐下给顾骄杨打电话。
还真冷,一会儿工夫手就冻僵了,她倒退回屋里,捏着手机,结果很快,她的理智和情感都像今天的气温一样冰冷了。
接了电话的顾骄杨似乎相当吃惊于她已经收工了,完全没考虑到现在天已经黑透了的事实,他那边仿佛有什么很忙碌的事,口气有些按捺不住的焦躁。
如果不是顾明悦听得出来,他在尽力心平气和地讲话,她就……唉,其实也不能怎么样,尽量保持冷静跟顾骄杨对话吧。
“你忙的话就算了吧,”顾明悦往外面张望,“我可以住酒店,本来工作单位是给安排的。”
这就是胡说了,她下午登记了不需要,人家就没给她安排,现在还得临时订酒店。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她本来就觉得这个安排怪怪的,而且顾骄杨明确说了这几天他不会过去那边,就好像顾明悦把他赶走了似的。
不过这件事有点其他的意义,她觉得应当看成一种加强亲近感的行动……自己最终不是孤身一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既然作为顾明悦活了下去,没道理不继承她的一切。尽管认为兄妹俩关系很好是爹妈的一厢情愿,但顾明悦宁愿这种错觉变成真的,堂哥也好,生身父母也好,她隐隐渴望着……正常的家庭关系,尽管目前来看还任重道远。
“再等会儿,”顾骄杨语调强硬,“你先出去随便逛逛,我开车过来。”
“……外面,在下雨。”
电话那头却忽然传来了一些响动,然后顾骄杨捂住了话筒,厉声的呵斥倒捂不住,听上去冰冷而凶狠。
顾明悦一时怔然,不知道他那边什么情况。
她听着顾骄杨模糊的声音,感觉心里很不舒服,因为顾骄杨听起来实在是太……凶了,与之相比,他之前那些不耐烦的讽刺的表现,可以称得上和风细雨了。
尽管不是被呵斥的对象,顾明悦也有点着恼,什么鬼,你就不能挂了电话再处理你的事情吗。可惜她跟顾骄杨的关系并不是那么近,好不容易有修复的迹象,此刻只有等一会儿,然后以一种相当客气的口吻轻声说:“你忙吧……呃,我还要再待好几天,有空……一起吃个饭?”
“都给你收拾好了,隔两天二叔说不定会回B市,”顾骄杨语速飞快,听起来有些生硬,“你找个地方看场电影,完了再给我打电话。”
哦……顾明悦心想怪不得他这么坚持。
“好吧。”她叹口气。
挂了电话,顾明悦发觉自己也并不怎么生气,反正也没指望过顾骄杨是个正常的兄长,然后她走了会儿神,反思这个诡异的兄妹关系,再想到她乱七八糟的家庭,有近似无,她还是孑然一身——
心陡然一沉,像是寒流钻进了肺腑。
平日里很难想这些,专心致志,足够快乐,也足够安慰,是荣耀和职业生涯把她从一个精神上的孤儿的境地中短暂地拯救出来。
更远的人生里呢?重生活这一辈子,当她不得不离开支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醒来时最大的执着……
顾明悦心烦意乱地甩了甩头发,决定不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还没有体尝,又何需担心,没有任何意义。
孤独这种东西,是经不得思虑的,越关心越难受。
她从背包里取出雨伞,撑开,走进雨夜里。
这边不好打车,刚刚问了工作人员,往前走就有地铁站,B市的地铁四通八达,挺方便。顾明悦一边走一边低着头在手机上查路线,她对这座城市一点都不熟,现在想找个打发时间的地方都找不到,只能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商业中心,可以钻进去吃个晚饭。
幽静,长靴的鞋底相当柔软,踩在地面都没有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大,当一个人声响起的时候,顾明悦先于自觉意识地背脊一紧,猛地抬起头去。
“明悦?”那个声音是这么喊的。
喻文州撑着一把宽大的黑色雨伞,隔她一个路灯,有些惊讶。然后他笑了笑,好像没注意到自己把别人吓了一跳似的,自然地问道:“怎么还在这里?”
顾明悦更惊讶,一边往前靠近了几步一边回答:“刚刚才拍完,前辈怎么回来了?”
“掉了点东西,回来找一下,”喻文州说,微有探询之色,“不是说有人来接你吗,怎么这么晚一个人走?”
六点多钟也不晚吧,就是天黑了,这边人迹罕至,似乎是不太.安全。顾明悦摇摇头,张望着路面,“出了点小麻烦,还得等会儿,我随便转转。前辈找什么,我可以帮忙。”
“呵呵,是瀚文的游戏机,落在摄影棚里了,我回去拿就可以。”
“啊……”
也不知道喻文州是怎么理解她这个语气词的,眼眸中辨不明的情绪似乎更柔和了一些,顾明悦望着他,要说的话忽然之间就从舌尖跑掉了。
她有点发窘,正要表示那我先走了,就听喻文州说:“明悦要是不忙的话,陪我多走一段路?”
这句话听起来相当坦然,但毫无逼迫之意,喻文州温和地望着她,寒冬冷雨里,这个人却柔煦如三月春风。
“可以啊,不忙的。”顾明悦点头。
喻文州便走过来,她转身,两人一起往回走,两把伞靠得不远不近,步履也不匆忙,有种闲庭信步之意。
顾明悦走了会儿神,在某个频道上忽然搭回了自己刚刚的思绪,想自己的前世今生,改头换面割裂了那么多东西,她曾经拥有的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而今从头来过,亦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好。那样完全地离开了自己曾经的亲人和朋友,有时候她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冷血,可是这一年走下来,新旧更易是那么自然而然,渐行渐远。
那她怎么会还喜欢喻文州呢,仿佛成了唯一延存的情思。
她侧过脸,悄悄地抬眼打量他,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情,未曾渴求,未曾雀跃,从前那些紧张与悸动,都随着比想象中跟接近的相处而慢慢淡去,渐渐地,根本构不成常规意义上所谈论的那种感情。
可是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也很好。要是真的执念上了,会患得患失很难过的吧。
求不得是一件很苦的事情,幸而她所求不多。
心情忽地又轻快起来,鞋子踩到了地面的积水,也不那么令人讨厌了,顾明悦低头认认真真地走路,尽量避免让水溅到鞋面上,这双长靴一年到头不跟她两次,虽然好看,但是打理起来太麻烦了。
“怎么这么沉默?”喻文州忽然问。
“因为太冷了吧。”顾明悦抬头,揣度道。
她怎么知道为什么沉默,你不找话吗前辈……
“这样啊,”喻文州抬手摸了摸鼻尖,似乎是一个带点尴尬之意的动作,“那不好意思拉你在外面多走这么一截。”
顾明悦没想到他一下子想到这个问题,立刻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呃,虽然天气冷,不过穿得暖和嘛,走走挺好的……”
她找不到论据支撑“挺好的”这个说法,为了避免显得像是语无伦次,急中生智地抬眼看了看伞,轻声说:“雨声,真好听。”
“唔,那安静地听一下?”喻文州说。
顾明悦瞪大眼睛看了他一眼,没能准确地理解对方的点,到底是认真地说我们听一下雨,还是在表达对她胡说八道的不满。
喻文州迎着她的目光,莞尔,“怎么啦?”
“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黄少天前辈。”
“真巧,”喻文州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我也正在想呢。”
哈……夜雨声烦。
真是非常无聊的对话,不知道有什么内容,顾明悦却弯起了眼睛,心情忽如其来的好,恼人的冬雨,湿泞的路面,一下子全都不是困扰了。
“不烦的,”她轻松地说,“以前我家有个小院儿,半池荷花,因为我妈妈喜欢‘留得残荷听雨声’,结果一年到头总不入秋。”
“怎么听着像我们那里……明悦是南方人啊?”喻文州却偏了个关注点。
顾明悦心里埋怨自己怎么又胡说了,含糊道:“不是啦,北方的,小时候在南边住过一段时间。说起来,G市今年入冬了吗?”
“出发前,最高气温是21度吧。”
“嗯……果然……”
喻文州停顿了一下,说:“挺好的嘛,我喜欢那样的气候。”
“春天就不好了啊,”顾明悦回忆道,“回南天太潮了……不过很多地方都这样,S市到了黄梅季也很可恶。”
“所以更喜欢北方吗?”
顾明悦眼皮儿轻轻一跳,她有些不解地点点头,又说:“其实都无所谓啦,我生存适应能力很强的。”
像是某种辩解,但是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要澄清什么,只是看着喻文州,有一种年长者的非常宽和的气质,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嘟嘟囔囔挑三拣四的小孩儿。
于是她不想讲这个话题了,正要岔开,喻文州却又说:“那倒是,不过还是想问问,明悦你是咸党还是甜党?”
顾明悦哑然,“这个问题……会决定我们能不能做朋友吗?”
喻文州笑起来,神色忽然带了点活泼,眨了眨眼表示:“当然,这可是一件大事。”
“我都吃,”她望着对方,想追究清楚那丝仿佛不该出现在喻文州脸上,实际上却和他相得益彰的活泼,“甜豆腐花好吃,我妈妈老家那边,川渝的咸豆腐脑也好吃,加酱油,辣椒、麻油、榨菜末、黄豆等等很多料,B市浇卤的这种我倒不太喜欢。”
“研究很多啊。”
“吃,是一件大事嘛。”顾明悦拿他刚刚的话回复。
“那真好,咱们志同道合。”喻文州望着她,眼里有种温柔的笑意。
顾明悦沉默了一下,小声说:“为什么在这种方向上用‘志同道合’这个词,作为职业选手的尊严呢?”
“哎,这个词很严肃吗?”他思索起来,“我学习不太好啊,那就……”
啊呸,都是最近跟王璞抠字眼的后遗症,顾明悦跟不上他满嘴跑古文的速度,只好纠察细微的语境差异。她正要说这个成语没问题,喻文州却已经得出了结果。
“情投意合?”喻文州非常自然地说出了这个词,眸光清澈,应该是毫无杂念。
一样的意思啊,近义词,就是朋友之间思想旨趣契合的意思,没有别的含义!顾明悦跟自己讲,然后镇定地表示:“怎么追究起语文的问题来了,我学习也很不好,不纠结了。”
喻文州很配合,接着她的话头道:“可是你数学不错吧,我记得你心算特别快。”
咳咳……她不能把家学渊源几个字说出口,怕未来万一露陷,便搪塞了过去,喻文州也没有追究,转而说起别的话题。
闲谈之间虽然是三言两语,却给顾明悦一种……在套她的话的感觉,她疑心自己想多了,努力地找回聊天的主动权,抢先提问题。
喻文州倒是非常坦诚,说我啊,想起一件事来,读中学的时候……
故事就这样刚开了个头,他们的目的地就到了,于是喻文州打住话头,说我进去找吧,在门口等我一下?
顾明悦点点头,喻文州又向她笑了笑,大步走了进去。
她望着他的背影,轻松愉快的心情里掺了点疑惑,又很快撇去了。
环境不同吧,这种时候走在路上随便聊天,难道还要端着两队队长的身份说说联赛大势不成?她真怕喻文州回她一句“机密”……感觉,他是有可能的呢,带着点俏皮那样的。
后颈起了点鸡皮疙瘩,很轻微的战栗般的感受。
说一个男人“俏皮”一般情况下不合适,何况对象是成熟、稳重的蓝雨队长呢,但是顾明悦想象了一下,心尖上忽然驻了一汪泉水,泠泠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