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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后几秒才接。

“下班了吗下班了吗下班了吗?”她中午随便在食堂吃了顿午饭,其实没吃饱,“卿杭,我们去吃烤肉吧,我还想喝杯奶茶。在楼下等你,你快点啊。”

卿杭勉强开口,“……挽月。”

“嗯?”

“你告诉我那家烤肉店在哪里,我去打包。”

她皱眉,“打包的不好吃,自己去吃才是那个味儿。我晚上又没什么事,就去店里吃呗。”

“……太冷了。”

“又不是坐在外面吃,卿杭,你今天是不是很累?那你回去休息吧,我跟程延清去。”

“……我不累,不忙。挽月,你还在发烧……”

“你今天好啰嗦,”程挽月抬起头时才发现,卿杭其实就站在不远处,他还没换衣服。

程挽月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翘起的脚尖小幅度地晃了晃,“再不吃,说不定就没机会吃了。”

卿杭喉咙哽住,“怎么没机会?”

她语调轻松,“万一关门了呢?万一老板改行做别的了呢?餐饮业变化太快了,吃一次少一次。”

“生病要吃清淡的。”

“没味道,我不爱吃。”

程挽月生气地挂了电话,卿杭远远看着她,试图回想程延清安慰自己的话,没事,没事,普通发烧而已,退烧了,就好了。

大厅人来人往,距离不远,卿杭却仿佛走了很久,每一步都重如千斤。

程挽月的脑袋扭到另一边,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高兴。

卿杭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轻轻搓了搓,低头哈热气,“今天先将就一下,过几天我们再去吃,好不好?”

这样看着,他脸色很苍白。

他又说,“输液室没有位置,程延清一会儿去办住院。”

“不能先让护士扎上针,回家慢慢输吗?”

“还有别的检查。”

“看吧,只要来了医院,就有做不完的检查,没毛病的人都能被折腾出各种大大小小的毛病,早知道昨天就应该把我想吃的都吃一遍。算了,也没那么饿。你忙完了吗?要不你先去换衣服。”

“已经下班了,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哪里都不去,”卿杭帮她拉好羽绒服的拉链,“害怕吗?”

程挽月笑笑,“扎两针而已,这有什么。”

她的反应再正常不过,卿杭却看得心痛。

“我很害怕,”他声音很低,“挽月,我很害怕。”

血检的结果出来了,父母被医生叫去办公室谈了很久,程挽月其实就猜到情况可能是不太好。

第一次,她没有害怕的时间,那时候她突然晕倒,再醒来已经是很多天之后了。

这一次,她是有心理准备,在她出院之前医生就说过,复发的概率很大。

程挽月感觉到卿杭的身体在发抖,她体温高,对比之下,他的手反而很凉,“很紧张吗?那我们就偷偷溜出去放松一下,天气这么冷,在街上乱逛也没意思,还是去吃烤肉吧,吃完我就回来,反正做检查也是明天的事了,不差这一两个小时,住院也要吃饭啊,程延清如果骂你,我帮你出气。”

她拉着他站起身,“走走走,快去换衣服。”

现在不应该离开医院,但卿杭看着她脸上的笑意就放弃了抵抗,他想顺着她。

到了店里,卿杭就看出程挽月其实没她说得那么想吃,而是更享受自己烤肉的过程和热气腾腾的氛围,她连最后一片五花肉都要烤得微微焦黄再夹到他的盘子,她烤多少,他就吃多少,一点都没有浪费。

所有人都在病房里等他们,开门前,病房里静悄悄的,程挽月握住门把手,刚把门推开一条缝,里面的说话声就传了出来。

她进屋像回家一样,脱掉羽绒服,随手扔给程延清。

护士来给程挽月输液,她把头扭到另一边,闭着眼不看护士扎针,程延清笑话她,她脸捂在被子里也没片刻安静,还在跟程延清斗嘴,其他人也都跟着笑,只有卿杭沉默着。

等程挽月睡着了,程延清让大家先回去,他留在医院。

走出病房后,脸色都不太好。

周渔怀着孕,半个小时前吐过一次,程遇舟把她送到家后又重新回到医院,程延清在楼下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后半夜才被程遇舟弄回家。

护士拔针的时候程挽月醒了,卿杭坐在病床旁边,不知道看了她多久,她赶他回去睡觉,他一动不动,她假装生气,他才听她的。

然而卿杭根本没有走,在外面等了半个多小时后又回到病房,早上又在她睡醒之前离开。

卿杭白天的工作时间里程挽月做了很多检查,她还没有退烧,刚睡醒时看起来病恹恹的,下午四点左右,主任就把初步的治疗方案告诉了她。

程挽月烧得头昏脑涨,身体也没力气,她看了一圈,只有卿杭不在。

“爸,妈,哥,嫂子,二叔,二婶,对不起。”

她又生病了。

杨慧敏摸摸她的脸,扭头擦眼泪,“傻孩子。”

程延清听不了这种话,他宁愿程挽月哭一哭闹一闹,跨年那天晚上她还活泼得差点掀翻整个场子,可转眼就进了医院。

“幸好昨天晚上去吃了烤肉,”程挽月坐起来喝粥,不小心压到了输液管。

周渔就在旁边,“手别乱动,小心回血,我喂你。”

“没事,我自己吃,你帮我把头发弄一下,”程挽月没吃午饭,嘴里一股药味,吃什么都发苦,“你们回去休息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周渔找梳子帮她梳头发,“时间还早。”

“再晚点路上就堵了,尤其是你,阿渔,你别总来医院,工作已经够累的了,还要来回折腾。爸,妈,哥,你们买的是周六的机票吧?”

程延清开口,“我留在这儿。”

“留什么啊,”程挽月看他拿手机就知道他要退机票,“你们都回去上班,过年再来。”

距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

她又说,“或者……周末,谁有空谁来,别耽误其它事。”

“好好好,都听你的,”程延清收拾碗筷,“不舒服就躺着。”

程挽月睡了好几个小时,其实想下床活动活动,但还在输液,做什么都不方便。

卿杭下班后只洗了个澡就过来了,等程家人都走了,他搬了把椅子坐在病床边,给程挽月剪指甲。

病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显得空落落的。

程挽月打开电视,正好在播《猫和老鼠》,她看了一会儿,笑得病床都跟着晃。

她说渴了想喝水,卿杭把桌上的保温杯递过去,她喝了几口,嘴里还是一股苦药味,准备说话的时候,一颗牛奶糖喂到嘴边。

以前因为一颗牛奶糖,她害他陪着她站了半节课。

那是卿杭第一次被罚站。

这么多年过去了,旺仔牛奶糖还是原来的红色包装纸,上面画着一个小人,味道也没变。

电视在插播广告,很无聊,程挽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卿杭看看电视又看看她,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她嘴里含着牛奶糖,左脸鼓鼓的,灯光映在她眼里,像是潮湿的泪光,但又不是。

卿杭低声问,“笑什么?”

“笑你啊,你今天不会就是这副模样上班的吧?衣服没换,胡子没刮,”程挽月摘掉他的眼镜,拿了张纸巾慢慢擦拭镜片上的痕迹,“眼镜脏脏的,头发不整齐,鞋带也不系好,你们着急的时候都要跑着去病房,万一被绊倒了怎么办。”

卿杭弯腰系鞋带。

她朝他伸出一只手,“还有糖吗?再给我一颗。”

“有,但是不能吃太多,”卿杭从兜里拿出一大把,全放在枕头旁边。

程挽月随便拿一颗,剥开塑料纸后喂给卿杭。

在外面他是医生,他有他的责任和义务,不能轻率更不能马虎,时时刻刻都必须保持冷静,进了这扇门,他才能暂时丢开那些。

他去过主任办公室,也知道了程挽月现在的情况。

“你跟医生聊了好久,都聊什么呢?”即使已经确诊了,程挽月的心态也和之前没什么差别,“那些药我都用过,各种检查我也都做过,别担心。”

卿杭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僵硬地点了点头。

程挽月勾住他的小拇指,“昨天你问我怕不怕,其实……其实刚开始我也接受不了,为什么是我呢?我可真倒霉。后来又觉得自己其实很幸运,家庭条件不差,二叔和二婶也很爱我,把我当亲女儿疼,爸妈也不至于为了给我治病倾家荡产,他们都很爱我,不会觉得我是个负担、累赘。我见过一个四岁的小朋友,也得了这个病,晚上只能睡在医院外面的地板上,他妈妈实在没钱给他继续治疗了,哭着跪在他面前,一直重复着跟他说对不起。”

她笑笑,“和几年前相比,这一次我身边还多了个你,所以有什么好怕的。”

卿杭反握住她的手,“是我大意了,你上次感冒,就应该带你去看医生,我如果能再细心点,跨年那天晚上就应该带你来医院。”

程挽月自己都以为只是普通发烧。

吵架那段时间她确实心情不好,精神也差,每天恍恍惚惚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但心里惦记卿杭,没往这方面想。

“早一天晚一天差别不大。卿杭,爷爷病逝的时候我也没有陪着你,我们就算是扯平了吧。”

她偏头往窗外看,南京的冬天很少下雪,“今年春节,我可能要在医院过了。你刚来这里工作,说不定会安排你大年三十那天值班,那样也没关系,我可以悄悄去看你。”

卿杭突然起身,“我去食堂吃饭。”

他忘了穿外套,背影很单薄,程挽月叫住他,提醒他穿衣服,“吃完就回去吧,洗个热水澡,睡个好觉,明天再来。”

“嗯,”卿杭模糊地应了一声。

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一寸一寸往下沉,他关上房门,靠在墙边,清隽的眉眼显得寡淡又苍白。

卿杭听程挽月的话,回去洗澡,刮胡子,吹头发,换了套干净的衣服,但没有听她的,在家睡个好觉,而是又去了病房,和昨天一样,早上在她睡醒之前就离开。

他晚上看病例,白天抽空联系其他有经验的医生,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往住院部跑,敲门前先去洗手间整理衣服和头发,把眼镜擦得干干净净。

程挽月的责任护士已经认识卿杭了,迎面碰上,跟他打招呼。

卿杭跟着进了病房,程延清也在。

程挽月的左手扎了留置针,很不舒服,她总是想用手挠,程延清就剥了个橘子,时不时往她手里塞一瓣,不让她的右手闲着。

她吃的这种小橘子可比家里那棵观赏橘甜多了。

“你刚下夜班,怎么不睡一觉?”程延清是明天的机票,今天打算在医院陪夜。

“还不困,晚点再睡,”卿杭走近几步,帮程挽月掖被子,“吃早饭了吗?”

程挽月指着桌上的保温饭盒,“喝了南瓜粥,给你留了一半,应该还是热的。”

护士给程挽月换上红色药水,又帮她量体温,她其实没什么胃口,橘子有甜味,才多吃了几个。

卿杭就着她用过的勺子,把剩下的粥吃完,她就开始赶人了。

他想再多待一会儿,“我才来几分钟。”

“程延清在这儿,我使唤他也很顺手,”程挽月如果不是在输液,会直接下床把卿杭往外面推,“你再躲也藏不住眼睛里的红血丝,都几天没睡觉了,以为自己是永动机啊。”

她一只脚从被子里伸出来,脚趾贴着卿杭的腿蹭了蹭,“我有点想煤球,你睡醒后跟我视频,让我看看煤球。来的时候帮我带一顶帽子,要蓝色的,如果我房间里没有,你就找阿渔。”

卿杭点头答应,“明天早餐想吃什么?”

程挽月想了想,再过两天,她可能连粥都吃不下去了,“买两个豆沙馅的梅花糕吧。”

卿杭下楼去收费室,预存了一些费用。

程国安和杨慧敏在卿杭去程家之前就出门了,其他人也要正常上班,家里就只有阿姨在,连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

摆在沙发旁边的那棵橘子树还很鲜活,程挽月本来在树上挂了一些小彩灯,晚上通电后一闪一闪的,第一天就被煤球和糯米毁掉了。

卿杭上楼,进了程挽月的房间。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傍晚才醒。

煤球在外面挠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周渔准备把它抱走,房门突然开了,不等卿杭弯腰,煤球就从他脚边跑进屋,跳上床后从床尾走到床头,又绕到另一侧,最后坐在枕头旁边,轻轻叫了两声。

吃完晚饭,卿杭问周渔有没有蓝色的帽子,周渔知道是程挽月要的,就和程遇舟一起去衣帽间找。

卿杭坐在沙发上,煤球往他身边凑,从他胳膊下面的空隙钻到他怀里,他才回过神,拿手机给程挽月打视频电话。

她把手机拿得很近,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煤球说着话,后来她睡着了,手机倒扣在床上,镜头里一片漆黑,卿杭这边什么都看不到。

静下来仔细听,隐约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周渔没找到蓝色的帽子,让卿杭在程挽月的房间里再找找,可能在哪个柜子里,程挽月总是乱放东西。

卿杭连床头柜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最后才打开书桌的抽屉。

抽屉里有两本拍立得相册,卿杭在里面看到了一张程家三兄妹的合照,是在病房里拍的,程挽月坐在病床上大笑,程遇舟和程延清在抢帽子,三个人都是光头。

程遇舟去商场买了一顶蓝色毛线帽,刚到楼下,抬头注意到阳台上有点点火光,路灯不算太明亮,程遇舟看不清什么,那是程挽月的房间,在阳台抽烟的人只会是卿杭。

不只是抽烟。

他在哭。

没有发出哭声,只有类似于溺水后沉重的呼吸声,他甚至听不到一辆车开进院子的动静。

那根烟的火光熄灭后,他彻底融进黑暗。

邻居的车从路边经过,车灯照着蹲坐在阳台上的卿杭,他头压得很低。

程遇舟别开眼,进屋上楼,把买好的帽子挂在程挽月房间的门把手上。

周渔睡不好也吃不好,程遇舟早起给她做早饭,卿杭出门前像平常一样跟两人打招呼,丝毫看不出深夜痛哭过的端倪。

“他这几天可能就只有昨天睡着了,”周渔担心卿杭的身体吃不消,“我们跟爸妈说一声,挽月的房间让卿杭住吧。”

程挽月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房间空着,程遇舟也没什么意见,“嗯,已经给了他一把钥匙,他随时都可以来。”

周渔越想越难受,程挽月开始治疗后,肉眼可见地一边比一天消瘦虚弱,她让卿杭回来拿帽子,是知道要剃头发。

“家里人因为我怀孕的事忽略了挽月,本来早就应该去医院看看,”她背过身擦眼角,“结果耽误了那么多天。”

“你怀孕了,全家都高兴,月月也一样,”程遇舟走过去抱她,“别瞎想,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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