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世上有一位名为长弓的先生。
太平盛世里,年纪轻轻的他教书育人,传道受业解惑,年逾而立。
虽依旧年轻,但他也觉得桃李满天下觉得做先生已是许久,想趁着大好年华,做一做其他的喜欢做的事。
如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他想了想自己至今为止的一生:他很有天赋,年纪轻轻考取了功名,他并未当官,只是做了一名先生,他收获的财富与名声不少也不小——无论是年少轻狂的张扬,或是加冠成人的文思,都让他闻名天下。所以,知道他当教书匠之后,许多人将孩童送到了他的门下。
他对孩童有数不教:飞扬跋扈不教,本性难移不教,争名夺利不教···
他不在意门生的年龄,你小,或是有根骨或是无根骨,我皆可收下门;你是顽皮孩童,可若天真纯洁,也能成为我的学生;你没有学费,我不收便是了;你很想识识字看看书,我这里有书屋,你可进去饱览圣贤。
达官贵人送了他金银珠宝,他皆是婉拒了,靠着常年或是积累或是因缘收获的财富,他也算得上是富人,他所在的学堂开辟了几间屋子,财宝绸缎,皆是被当做泥土一般随意摆布。
说来也巧,或许是因为他处的朝代暂且还是太平盛世,那些世俗之物只多不少。
有时候,他还会玩玩游戏,拿着一本书与一块银子,放在学子面前,让他做选择。
“姚昊穹,你是要这一锭银子,还是要这一本宋词?”
“回先生,学生想要这一本宋词。”
“为何?”
“财富易得,文思难求,学生若熟读宋词,心中能有雅兴,而若追求财富,恐怕会沾染些世俗之气。”
“可是,活在世上,离不开金银铜板。”
“那学生便若先生一般,考取个功名,回到家乡当一名教书先生好了。”
“若是考取失败?”
“做一名凡人,做一名农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偶尔能看看书,倒也不错。”
···
“张良俊,你是要这一锭银子,还是要这一本古书?”
“回先生的话,学生想要这一锭银子。”
“何故?”
“有了这一锭银子,能买更多的书。”
“若是为师,能把书屋的所有书免费赠与你,你又作何选择?”
“回先生,学生依旧要这一锭银子。”
“为何?”
“世上之书千千万万,先生的书屋,只是其中滴滴点点。”
“为师若是为你买千万本书,而或,你有想读之物为师便赠与你,你又做何解?”
“学生,依旧是要这一锭银子。”
“好好好,良俊学子,请说说你的缘由。”
“除了固有与现有的书籍,学生也想写书,是故以需要银子买些纸本,写下长弓之言。”
“甚好甚好,良俊此言,深得吾心···无需多久,你便可以出师了。”
“先生此言,可是要?”
“你再想想?”
“道是如此,学生,便跟随先生数年···日后一日,良俊愿与先生共游星河。”
···
就这么,长弓先生做了十余年的教书匠,觉得内心圆满,离开了故乡,云游四海。
一箪食一瓢饮?是的,他只带走了很少的钱财,将那满屋子的金银绸缎捐了出去···他每游一个地方,便草草地在当地找了间屋子居住,好,不过一个四合院落,差,则是一间蓬松的茅草。
长弓先生并无追求世俗的想法,只是想多走走河山,只是想看看人间烟火,只是想随着心中所想,云游天下。
过了数年,他遇见了姚昊穹,此时的姚昊穹已经位居高位,若是以九品来论,官至三品。
见到先生,姚昊穹便躬身行礼,让随行的众人微微惊讶;不过,这位高官出门常常不备大轿而是步行,所以,他们见多不怪,只让惊讶持续了一会儿。
“学生,见过长弓先生。”
“你是?”长弓先生看见姚昊穹,自然是没有认出来。
当先生的十数年间,他教了许多学生,送走了许多学生,他的桃李早早遍布天下···他如何记住每一个人?他啊,只是随着心中所想,传道受业解惑,下意识的一个举动、无心的一次念诵可能深刻地影响了一人的一生,但对于他而言,不过是生活的日常。
“先生,学生姚昊穹···先生可还记得,曾与学生做了银子与宋词的游戏?”姚昊穹朝着随行之人挥了挥手,让他们先行离开。
“贫道所为太多,早已忘怀,只是确有模糊印象···”长弓先生,依旧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长弓先生,学生已如当日所说,考取了功名···”
这一日,两人论道许久,渐渐地,长弓先生也将姚昊穹想了起来。
“昊穹,如今,你可坚持着写诗词?”
“回先生的话,诗词,已是成为了昊穹生命的一部分。”
“昊穹,贫道又问你,你是如何为官的?”
“昊穹谨遵师命,好好为人,好好为官,乐善布施,虽不能造福天下,但也敢保一方水土平安。”
“当官者有昊穹之辈,贫道甚是欣慰,只是如今风云变幻,你为官,还得处处小心。”
“学生谨遵先生教诲···对了先生,您如今做了道家么?”
“非也,只是随缘罢了。”
“学生心中有惑,请先生一解。”
“无论道家佛家或是儒家,皆在心中,修道修佛皆是修心的一部分,修什么,为什么,只与自身有源。”
这一日,两人攀谈许久,走了安宁水土。
见识了昊穹功绩,长弓先生满意地笑了笑。
又过数日,虽有昊穹挽留,长弓先生依旧选择了离开,继续云游四海。
又过数年,长弓先生云游四海渐渐有了疲惫,天下,他见得多了,学子,也遇见地多了,天下渐渐不太平,他的心中,有了一个想法。
这时候,他的身边多了一名学生,姓江,名清泉。
某一日,长弓先生遇见了张良俊,或是他身上的气质让长弓先生熟悉,所以很快认了出来。
“学生张良俊,见过长弓先生。”
“良俊,这些年里,你是如何过的,与为师说说。”
“回先生的话,学生自那一日离开后···”张良俊略一沉吟,将十年说了出来:那一天,他觉得到了离开的时候,便拜别了师父追寻心中之梦——他并未去考取功名,只是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舞文弄墨,风流倜傥,卖些字画,轻松地养了家。
他与长弓先生一般,并不在乎世俗。
在一处,他待了数年;在另一处,他待了数年;某一天,他的心中有了云游四海之感,虽是在风云变幻的年代,倒也开始了周游,周游之时,也乐善好施,行善积德。
许多小城,留下了他的美名,偶尔路过人间,也能看见他的字迹。
他,与长弓先生做了一样的事。
一样,却也不一样。
“良俊学子,不,良俊兄,你已是若我一般了啊!”
“先生谬赞,学生永远是先生的学生,只要先生不嫌弃,良俊便一直以先生学子自称。”
他笑笑,随心而不在意,问道,“如今,你我像是走在了星河迢迢,你想想,你我在什么地方?”
“山水之中,天地之中,本心之中。”
“良俊学子,你已是走到了为师的前方了啊。”
“先生是为曙光,一直照耀着学子前进的方向。”
···
某时,张良俊看向先生身旁一个十数岁的少年,问道,“先生,这是您的孩童,或是学生?”
“他是我的学生,早年遇见,便跟随我一同云游了,他根骨不错心性极佳,天赋,或可堪比良俊。”长弓先生笑答,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额头,“清泉,这是你的师兄,张良俊。”
“江清泉,见过师兄。”少年似是有些羞涩,却很快化作自然,轻声说道。
张良俊细细感受,从十数年龄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心性的共通···
三人相遇,相聚数日,数日后,于城门告别。
“先生,师弟,良俊去也。”
“良俊,为师不日便要定居一处,你若是云游累了,可过来与为师论道。”
“师兄,告辞了。”
“学生谨遵师命···师弟,好好保护先生。”
···
过了一段时间,天下更是不太平了。
长弓先生走出一座动乱城池,在附近的山上寻了些许木材与茅草,与江清泉一同建了寺庙。
寺庙很小,皆是茅草屋,只有一间主殿两间偏殿,虽是简陋,胜在空间不小;若不告知他人这是寺庙,旁人只会以为是哪处的犄角旮旯,而事实上,这几间屋子,一开始,也只有两个龙飞凤舞之字,后来,有了牌匾,才真正有了清泉之名。
一开始,寺庙的人只有长弓先生与孩童;后来流亡的人多了,经过此处,终于是找到了可以居住之地。
乱世之中,一箪食一瓢饮,却是满满的奢望;茅草木材修葺的房屋,成了温暖幸福的港湾。
人走人散,走散的人朝着他处逃命,有些人因为心中所想,或是回报,或是不想再逃了,留在了此处。
渐渐地,人多了些,茅草屋便多了几间;居住于此的人们像是于太平盛世之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挑柴担水,也制了灰衣与黄袍。
如同僧人。
渐渐地,人更多了。
寺庙扩张了,仍然住不下,可是小山并不小,所以,人们便在小山的四处安了家,形成了几个村庄;山下山中皆有,山顶,是茅草的寺庙。
天下虽是不平,但是动乱之处,却有安宁之所···越来越多的人到了小山,或是停留,或是定居,使得此处像是成了世外桃源。
这,也是另一种悬壶济世吧!个人的力量太小,唯有在动乱之处建几间屋子,让世人居住,消除些恐慌,消除些不安。
只是,有的时候长弓先生会看看山下,看看烟火绽放的世界,喃喃数声。
“不知,我的学生们还好么?”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此乃大势所趋,贫道只希望这场动乱快点结束。”
“贫道能庇护一山之人,已是尽了全力了啊!”
只是,虽说有着物外的超脱,世俗的动乱也偶尔会影响小山的安宁,幸运的是,因为长弓先生,因为团结,也因为他与学生们的盛名,这座小山,变作了福地。
动乱的时间,终将结束。
···
——
某一天,姚昊穹过来了。
“先生,学生有一事不解,还请先生解惑。”这时候的姚昊穹,权力更大,位置更高,只是他来拜见先生,仅仅是一人,将护卫留在了山下,毫无防备地上来了。
“昊穹,请说。”他微微地睁着双眼,察觉了姚昊穹的变化,心中无喜无忧,因为他经历了他所经历,他需靠着自己为所为作出决定。
“如今天下三分,学生有幸,占据了小半江山···只是,在争逐的时候,学生为权力欲望所迷惑,作出了些伤天害理行为···学生很迷惑,想到先生处寻求答案。”
“还记得我与你玩过的银子与宋词的游戏么?”长弓先生问道。
“学生,今生不敢忘怀。”他微微一怔,认真答道。
“这个游戏,与贫道做过的许多游戏一般,有个别称——寻心,寻自我之心···你想做什么,随心就好,无论是什么,无论他人是否理解无论贫道是否支持,你都是你自己的主人。”
“先生三言两语,已是让学生明悟了许多。”
这一天,两人论道许久。
走之前,他忽然叫住了他,问道,“昊穹,你我学文,当是熟悉这么一段话,此时你即将离开,贫道想问问你对它的见解。”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昊穹,如今,你的答案是什么?”
姚昊穹听了,静静地待在原地,数分钟后,他并未回答,只是朝着长弓先生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风中,传来了他的平静的声音。
“长弓先生,昊穹,受教了。”
某一天,张良俊过来了。
是云游累了么?不是,云游的他如道家一般悬壶济世,在动乱之始便帮助了许多人···如今天下虽是渐渐太平,可还是有动乱之处。
他受了伤,被师兄弟带回了此处。
“先生,您为世人开辟了一片福地,学生,好是佩服。”
“良俊,好好养伤,你已是做了许多,就在为师这里留下来吧。”
“学生,谨遵师命。”
在清泉之地,张良俊待了许久。
有时候与长弓先生论道,有时候瞧瞧他那天赋惊人的清泉师弟,伤势好了些开始挑柴担水,诵读经文。
只是,旁观着青年,长弓先生的心中有了淡淡的不安。
某一天,张良俊留下一封书信,不告而别。
“先生,请恕学生不告而别···先生于清泉造福天下,学生于世内接济苍生···学生但愿随先生一起以微末之力,让天下早些太平。”
他看着书信,坐在新修数次的主殿,静坐良久。
某一天,张良俊回来了,带回了一些人,停留数日,转身离开。
某一天,张良俊又回来了,带回来了好消息。
某一天,他没回来,但是师兄弟带回来了他的消息,与他的遗物。
那一天,已是老年的长弓先生站在主殿门前,不吃不喝,一天一夜,等着归家的徒弟。
“良俊,为师想你了。”
···
——
天下,太平了。
小山变得宁静了些,附近的村庄少了,村子的村民或是因为发展或是因为世界的变化,去了他处。
寺庙的人少了,因为太平盛世,少有需要安宁之人,也少了甘于一箪食一瓢饮的颜回。
路过的人多了,留下的人少了,寺庙新修了许多次,倒也比最初的一间主殿两间副殿多不了多少,扩张了数次,也不过如寻常的寺庙大小···不知,从何时起,它才有了清泉寺的名字。
人来人往,人走人散。
留下的人渐渐是些犟牛脾气,因为这座寺庙看似是佛寺,却并不执着于修佛,你喜欢追求什么,只要这里有,你追寻便是,这里没有,你创出便是;其实,能够停留此处的人,大多都是修心之人吧,既不修佛,也不修道,只修自己的心。
时间悠悠,寺庙的人渐渐老了,人也终于多了些,除了中年与老年,还会有些年轻的僧人,若问他们为何留在此处他们大概说不出个所以然,或许,只能回答道。
“住在这里,我感觉到心安理得,感觉到内心悠远宁静。”
“感觉到,我的人生,变得真实了些。”
时间悠悠,长弓先生虽是长寿,但终究是败给了岁月,埋入了泥土;他的葬礼是朴素的,但来人却很多,听闻消息的老朽们从外地步履蹒跚都赶了回来,让平静的小山变得人山人海,变得拥挤,却不喧哗。
故往,逝去了;先生已去,世间却始终有着先生的痕迹,先生的第一代学子还有些许留在人间,虽然,也终将逝去。
不过,长弓之传承,已是绽放在了红尘了吧。
···
某一天,白发苍苍的僧人静静地站在主殿之中,看着这变化了数十次的殿堂。
“这些佛像,皆是漫长岁月中他人相赠,所以,清泉寺,也成了一座佛寺。”
“他人不知,我们这些先生的弟子怎是不知,清泉寺不为神佛,只为苍生。”
主殿不大,只有数十平米,四周的佛像挂画皆是有了岁月,中心处蒲团前的佛像面貌也变得模糊不清···灰色的墙壁上还有着文字,有的是即兴所写的诗词,有的是龙飞凤舞的人名。
他静静地看着。
他看着几尊佛像,眼眸中,出现了自己的影子,出现了师兄的影子,出现了师傅的影子。
伫立良久。
某时,他听见了恭敬的声音。
“师傅,长弓小友又来了,您看如何招待?”
他笑笑,转过了身子,朝着黄衣僧人说道,“比丘徒儿,去备些食材吧,随意就好,长弓小友···”
还没说完,主殿门前便出现了幼稚孩童的身影,老朽耳中,也响起了稚嫩却又成熟的声音。
“清泉老头,我又来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