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这些木材,是用来干什么的?”
“修庙。”
“这些木材,似乎只够修三间屋子,师傅可是想先修寺庙的主殿?”
“非也,这些木材,便已足够。”
“徒儿不解,请师傅解惑。”
“三间两草屋子,庇护一方水土,能容贫僧下榻,便是佛度寺庙。不过,虽是寺庙,却并非为佛,而为人,为道。”
“寺庙何名?”
“本想无名,不过为师见你这小徒天资聪颖,就以你的名字命名吧!”
···
···
布衣僧人站在寺庙门前,望着门匾上越发古朴的清泉两字。
他看着门匾,仿佛穿越着时光,像是在回忆着师尊与他述说的当时:早些年,清泉寺初建的时候,只有三间屋子,木材做的房梁不比茅草好看,倒也能遮风避雨卧眠下榻,寺庙中人也只有师傅与徒儿;后来因缘际会,寺庙的人多了,屋子便也多了——清泉寺经历了几次新修,不过,却也保留了原来的古朴韵味。
墙算不得洁白,而是有些灰黄,还有些黑色的丝线缠绕在梁上;主殿与偏殿之中各有金像,却也是用锡箔所铸,风吹数十载,已是斑斑点点;主殿前的炉鼎是初建时候所留,经年间香火断了数次,如今倒为游人焚香祈愿经久不熄;主殿门前的空地摆放着一些杂物,难得一见的刀枪棍棒齐全,为僧人所习。
经历百年,走到如今,一如当年清泉。
布衣僧人依旧站在门前,他气息悠长,目光从门匾上移开,伫立原地。灰白的僧袍与平时所见有异,而僧人随心所欲,站在门前悟道静心。也或许是在入门的时候看见了远处的一道身影,所以便在门前等候。
不多时,他感受到一缕微风,无需回头,轻笑道。
“张小友,你来了。”
“我来了,比丘兄。”张梓的身影穿梭树丛,出现在寺庙门前,与布衣僧人并列,其人取出衣袋中的树叶,递给了比丘,“来时,有一片落叶落在我衣袖上,既是未落,便送予你了。”
布衣僧人淡然接过,放在手上,他看了看树叶:叶子有些枯萎了,大致是被风吹到了空中落在了少年的衣袖,叶片的纹理还在,象征着曾经青葱的岁月。
“春天的柳树常常能让人感悟复苏的生机,秋天的枫叶火红如铁,夏天的长青木翠绿如荫,冬天的腊梅聆雪绽放。可无论是柳梢会是枫华,无论是红梅或是青栀,一旦离开了树枝落在了泥土中,迟早会枯萎腐烂,无论是在春夏秋冬的哪一季选择了凋零,最终会化作泥土,滋养大地,静候下一年的四季轮回。”
叶的一生,随着微风拂过,走到了尽头。
一如此时的风,吹落了比丘手中的落叶。
叶落大地,迟早归根。
少年并无在意,与比丘一同看着叶落,仿佛是看着一段人生走到尽头,待它落在大地中,有了一分一秒的一动不动,布衣僧人笑道,“张小友赠与我的落叶,让我想起了桑兄。”
“比丘兄既是想起,那想必桑兄这些日子,不在寺内了吧!”张梓笑道。
“他虽是我寺僧人,却也如那客卿一般无需有所为,桑兄偶尔回来而常年不在寺内,若是相遇他,则是随缘了。”
“一切,随缘便好。”
“张小友,请进。”
“嗯。”
——
“我看着树叶飘落,就像是看见了曾经的我,站在院子中,看着庭院的果树。”两人同道而行,比丘悠哉悠哉,“小友也知,在下出落于南陌世家,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非为常人。”
“略有耳闻,比丘兄,继续说下去吧!”少年郎自是知道比丘并非谈论家境,只是创造着一份意象,而随着他的述说,曾经的一段岁月光影,像是流淌了出来。
一位少年,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看那茁壮的果树,树上的果实硕大饱满,树上的叶片郁郁葱葱,树有数十米,比不上苍天大树,但此时此景,却是让它即便扎根森林,却也能独秀于林。
他感觉到了年华的绮丽,他觉得,人若是能像这棵树一般独秀于林,经历经历风雨又有何如,他觉得人活着就要寻求成功要光宗耀祖要风华天下,一骑绝尘鹏程万里,与天同高。
“当时的我,看着那棵树,就像是停车坐爱枫林晚,羡慕释放着生机的叶子。丰收的秋季美景美不胜收,让我如痴如醉。我看着它们经历冬寒春霜与夏热,在秋天绽放最美的容颜;我看着它们如玫瑰一般花枝招展,像是活在当下,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我感受到了充沛的勇气与意志,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想如树一般,活璀璨的一生。”
树木的一生璀璨么?经历冬寒,迟早凋零,变成光秃秃的枝干。可少年并不会因此排斥僧人的想法,因为有些时候的树像是人,有了灵性。也或者说万物皆有灵,只在于你是否能看见,是否能发现。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树木也如青草,也有枯荣之时。所以,待树木老朽,也有过璀璨的一生。
“我这么去做了,也确实做到了。或者说如今已是做到,早些时候,倒是有了些许小插曲,”比丘说道,“年轻人总是追求物质的华丽,追逐梦想的时候渴望他人的目光,企图获得欲望的极致而改变了追逐的本心。”
“当我万众瞩目的时候,我发现我享受这种感觉,每一次的万众齐呼让我心潮万分澎湃,每一次的武耀威扬让我更是所向披靡···渐渐地,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我会去观察别人羡慕什么,因为我想被他人羡慕,活成他人羡慕的模样。”
“渐渐地,我迷失了方向,而在我狂妄无知的时候,我回了我的家里,走到了庭院中。”
“···”
“那时,依然只是一个秋季。我从庭院跑过,还未离开的时候起了秋风——秋风把树叶吹到我的身上,让我转移了目光:我看向树木,树木一如我年少时候模样,我却不再觉得高大了,数十米的它还比年少时候高了一点,却无法给我独秀于林的苍天大树的感觉。我感觉不到它的苍翠茁壮,我感觉不到经历四季的轮回,我感受不到勇气与意志,它在我的眼中变回了一棵树,仅仅只是一颗果树,罢了。”
“果树,一年一生,一年一长,一年开花,一年结果。它只是结了果实给人吃的,那时它又结果了,算算,已是有六年了。”
“这六年,我获得了很多,我像是实现了梦想,所以到达了空无的境界么?我细细地想:朝气蓬勃的数年里,我追逐梦想追逐地开心,可是后来,我像是愈发在意旁人的目光···我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关注,心中升起的厌倦为喜悦遮蔽。”
“···”
那一天,他在树下想了很多,六年前的一幕幕与今时的一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有了疑惑。
飞快的脚步停了下来,本是匆匆往返的他忘却了返回而选择了驻足——他有些不解,所以任凭内心的选择而坐在了树下,他吹着清风,在树下待了一天一夜。
思绪很多,很是漫长,他想了六年的时光,终于是有了自己的答案。
“原来,我是活成了他人羡慕的模样;原来,不知不觉中,我的梦想,变成了活成他人羡慕的模样。可是我的梦想仅仅是活成我自己,原来的我或许说不清道不明,今日的我知晓,活成自己最是舒服。”
“活成别人羡慕的模样,自己不快乐,又有什么意义。我厌倦了星光闪烁,少年之人才希望被世界瞩目,后来只想被世界忘记。”比丘说着,走在空旷的大道上,偶然间踩着了一片风中吹来的落叶,挪动脚步,那片落叶依旧静静地躺着,因为它的一生已是终结,“以前总说啊,人一定要去追求好的生活。可现在想来,人只有一生,虽然迟早会死去,但活着的时候就要活着,就要真正地活着,追逐属于自己的人生意义。”
“但有时候想想,为什么人活着,一定要追求人生意义呢?或许一切本没有意义,你无法决定生,也无法决定死,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我们无法确定为何来到人世间无法确定生死的造化轮回,但可以确定我们活成什么模样。”
“···”
“有疑惑,是好事,年少的我有疑惑,年轻的我有疑惑,如今的我也有疑惑。大彻大悟的时候也是有的,亦不难得——我们在修行的路上渐行渐远,追求着可思而不可知的人生幻光,幻光若如问则无解,或是有着无数的答案。所以不必强求,有困扰的时候困扰困扰也是好的,总比殚精竭虑归于糊涂,总比冷漠地流浪人世间要好——冷漠地生,冷漠地死,最终也留不下一具冰冷的躯壳,归于尘土而化作虚无。”
“人啊,不是冷血动物,不是无情的机械,七情六欲总是有的。我也许看透了些许,对一些情和欲嗤之以鼻,我也许得到了最为本质的情和爱。可是,我也知道我终究是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不可能没有情感和欲望。”
经年修行,当时少年早已不是少年。活成什么模样的问题早早便消散了,他开始思索情欲,思索情爱,他享受思悟的时光,所以选择了修行。
某一天,他遇见了一位老者,他觉得老者的气质吸引了他,便寻着他的脚步,走到了清泉寺庙门前。
“这里,是一座寺庙?”
后来,他穿上了僧衣,而僧衣与寻常有异,非为形式。
某一天,他看见一个人站在树下,捡起了一片落叶。那人见他看着,将手中的落叶递了过来,说道“送你了。”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人生。
在清泉寺庙的修行是享受的,如那赠叶之人,比丘也常常不在寺内,云游四海,寻找着物外的满足;亦是随心游历,天下随处,皆为家。
经年修行,他已不再想是否活成他人的模样,此番的问题是为低俗么?在他的眼中却也并非如此:每一个人生阶段都有每一个人生阶段的疑惑,儿时的怀疑到了年老时候未必不再新生,修心不像吃饭有着一口吃成大胖子的可能,修心的修行需要一步步慢慢来,也许有时候一天能一步登天,但登天的云阶依旧真真实实。
“经年修行,我已不是当年少年,如今思悟情感的本源看破万物的本质。思想独立而孤远,举世皆浊而独清。”
说完,布衣僧人停了下来,沉淀着说尽的一切。想当年亦是独坐庭院,写了一首小诗。
“
《说尽》
独坐故园清秋,
往事随酒入喉。
万般去不留,
何惜玉盘珍羞?
温酒,温酒!
说尽此生情愁。
”
如今,或许已是没什么情愁了吧,每一天都过得舒服自在,每一天都没什么不同,每一天都有着不同,每一天都过得随心所欲。
今日,有幸得张小友赠叶,有缘回想过往,说了许多,却也是经年所悟,说了也便过了。就若那左耳进右耳出,听之忘之,无所在意。
说了说往事,也是有趣。
“在下说完了,张小友,你可有感想?”比丘停留时候,见张梓继续慢悠悠地走着便跟了上去,笑道。
“没有没有,听你讲过去的故事哪会有什么感想,”张梓在前方头也不回,“听你说了我就忘了,即便现在想也不过大概是什么开花结果的事,开花结果的树大概是苹果香蕉梨子之类,像那西瓜可不会长在树上,花生地里,说不定还会跑出一只戴叶的刺猹。”
开花结果?闻言,比丘倒是轻笑了笑,少年的回答他并不感到意外。
若说感到意外的也有——与少年相识最大的意外之处,就是他的年龄吧:不及弱冠,便有了造化心思。不过认识之后他也不多疑惑,因为存在便是自然。
只要有所经历有所思想,便有了修心的可能,无论多早或是多晚,走上了这条路,走上了各自的修心路,便是在超凡脱俗。
比丘正是要说些什么,还未说出口的时候,又听见少年言语。
“就像是上课时候的听天书,我左耳进右耳出,”张梓终是回过了头,左手的食指放在左耳上,右手的大拇指从右耳边离开,“可是我的学习成绩还是那么好。”
“没办法啊,学习就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少年自恋般地叹息一声,又转过了身子,走了下去。
是啊,学习一道,或许尚且需要师傅带路。
可修行一道,自己,才是自己的师傅。
“张小友,所言甚好!今日你这一叶,想必在下能记下三分。”
三分?张梓的身形并未停顿,他继续走走看看,逛着寺庙。
铭记于心?铭记三分。修心之人本就没有极端在意之事,听之忘之,随心所欲,思念通透。
见状,比丘跟了上去,与少年同行。
···
寺庙之中,有着刀枪棍棒,有古朴炉鼎,有茅草旧木。
主殿与偏殿之中,各自有着几座佛像,佛像大小不一;还有一些挂画,画上有着神仙鬼魔。挂画有些岁月了,纸张泛黄,佛像的锡箔掉落,露出表面下的铁锈。
天光撒在地上,却依然金光闪闪。仔细一看,那光却是从一尊石像上流露,时而有形,时常无形。
那尊石像,并无貌相。
少年郎走了过去,看了看,想起早些时候的岁月驻足片刻,又走了下去。
“如清泉大师所说:”
“度化命运,便是立地成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