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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哉跪在地上,双拳撑地,面目狰狞,他此刻凶戾的模样哪怕是茶陵镇上最倾慕他的姑娘见了都不敢上前,可白先生心中只有愧疚和怜惜。

白先生蹲了下来,用手轻抚他的脑袋:“忘掉仇恨,保留愤怒。两者都会使人强大,憎恨使人向弱者,而愤怒使人向强者,被憎恨驱使的人啊,终究会将自己的憎恨转移到比自己弱小的人身上。”

没有用什么超凡手段,白先生的声音却像呵醒进入无我之境时的白哉一样,一字一句直接砸在他的心间。

身上的戾气逐渐消散,可白哉依旧是心作朽木,满脸灰败,他已经失去容身的家,还有前方的道路。

见状,白先生叹了口气:“陆稚然可是真实存在的,她是我拘来此处的一缕神魂,你不想去外面的世界找她吗?不明不白地离开了,她一定很担心你。”

白哉的身子晃了晃,眼神中这才有了些生气。

紧接着,白先生语出惊人道:“其实这并不只是一场梦境,等你了解了整件事后,我再和你解释。现在,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白哉倏然抬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随后沙哑着嗓子问道:

“你,去哪儿了?”

白先生沉默了片刻,先前跳脱的闲话终究只是对自己愧疚内心的掩饰,他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学生。

半晌后他才开口道:“七天前,我收到了一封信,邀我去钟山一叙,落款是『长安』。”

“我本负责镇守此处神陵,这些年来,我一直定期与朝廷通信,汇报神陵的状况。这一次朝廷亲自来人,我虽然有些惊讶,却也没有多想,可等去了钟山……”白先生顿了顿,“季国现任一共四位神将,居然到了两位。”

“摩罗尊者打开通往神域的阊阖天门之时,我第一时间就感应到了,在我起身的瞬间,那两位神将也拔出了腰悬的佩剑……”

“两人早有预谋,忽然发难和我缠斗在一起,只是为了拖住我,为那摩罗……不,是为那烛龙争取时间。我拼着重伤,削断了一位神将的右臂,又捣碎了另一个神将的气府,这才得以脱身。”

白哉尚且不知,这短短一句话中蕴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神将乃是季国朝廷明面上的最高战力,如今伤一个废一个,折损过半……其损失不啻于是输了一场国战。

“等到我赶到现场时……”白先生声音苍凉,“那烛龙已将茶陵这片时空冻结,而你也被种下魔种。我献祭了肉身,拼尽全力抢下了一块茶陵被冻结后的时空碎片,将烛龙真身打伤,逼他逃遁而去。”

“祂虽忌惮于其他人族顶尖战力,可七天之后,他若借着你的梦境,真身再度归来,那时我一缕残魂,已无力抗衡。”

“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在神域内将烛龙分身斩杀,使得祂不能回到现世,与真身归一。神域是独立于世界的存在,分身的这份记忆也就无法传达。”

“可若是按部就班地重复这七日,作为司掌光阴的神明,烛龙苏醒时便能轻易掌握当下在时空长河中的锚点,与真身产生感应。因此,我需要扰乱你梦中的时空。”

“于是,我拘来了陆稚然的神魂。”

白哉听完来龙去脉,明明拢共才几日光景,此刻回顾起来却已恍如隔世。

不,是确确实实隔了一个世界,隔壁的裴大娘,街上卖豆浆的老王,公学的后辈们,戏班的云瑛姐,青麓书院那些烦人的书蠹……包括经营多年入不敷出的“黑白间”,从小到大生活着的宅院,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不在了。

他接着问道:“你先前说的这不是梦境,到底是何意?”

“对光阴之神烛龙来说,所有生命都只是一个个单独的瞬间组成的,而我抢下的时空碎片,恰好就是你梦中第一日最初的瞬间,理论上来说,茶陵中的百姓们没有死去,他们只是永远地被定格在了那一刹那。”

“只要这时空碎片尚在,那么一切便存有希望。可因为在时间尺度上没有了延续,因此不能被这个世界所容纳。”

“于是,我将碎片放在了另一片天地内,并引导你的意识进入其中,这七日里,你遇到的人大多是梦中幻象,可路过的房舍街市,却是真实的茶陵!”

即便境界低微,白哉也能意识到这是何等偷天换日之举,时空、意识、天地……这种玄之又玄的意象,竟是人能够操纵掌控的吗?

“另一片天地,指的是……哪里?”

白先生微笑着:“这个就当作我留给你的最后一道考题吧,等你想明白了,就能回归真实的世界。”

不知不觉间,他绕到了白哉的身后,语气轻松了许多,开始自说自话起来。

“我将你脑中烛龙真身的记忆抹除了,否则你到了现世,祂随时可以找上你。”

“我还有许多典藏,之前一直念你还小,怕给你看了伤身体,这下可好,再不告诉你我就真得带进棺材里了。咱家书房地板下面有个地库,真正的孤本我都藏在那儿了。”

“等你回归现世后,就去往长安城吧,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是早就名满闺阁了。”

“以后你生了小孩,不论男女都叫‘白乎乎’吧!之乎者也矣焉哉,咱爷俩就不计较先后了。”

“白哉,我要走了。”

最后一句话甫一出口,白哉全身僵住,心中一颤。

“今后,就要你自己面对整个世界了。”

白先生的半透明的身躯泛起浮光点点,随后如流萤般飞散在空中,直至归于虚无。

空间开始变换,一晃神,脚下已是酬神楼的木板。

周围变得寂静无声,风声也无,虫鸣也无,只有自己急促而剧烈的喘息。

白哉起身,朝着酬神楼外走去。

一路上,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身后再也不会出现那个衣着鲜艳、为老不尊的男人了。

……

现在,这片天地究竟是何处,他的心中已有猜想,只需还要去确认一番。

东边官道、绝世凶兽、禁地,这些概念在这七日里突兀地出现在他心中,待他记忆恢复后,又突兀地消失,但无论如何,那儿一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白哉一路向东,原本嘈杂拥挤的茶陵此刻空空荡荡,熟悉的人如同梦幻泡影一般,醒了就没有了。

很快,砂石铺就的宽阔官道出现在了白哉眼前,可哪里能见到什么凶兽,有的只是一扇巨大的门扉,屹立在无边的旷野中,直通天穹。

而那扇门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先前难以推开的虚室之门!

原来如此,原来我一直……都是在门内。

白哉忽然变得很疲惫,这个噩梦实在太过漫长,等到他醒来时,已经是大汗淋漓,精疲力竭。

是时候出去了。

脑中浮现出陆稚然给他讲述过的捕风之法,他闭上眼睛,开始找寻通向外界的间隙。

随后,他听见风声在自己体内响起。

……

滇南郡,茶陵县。

自从七日前,周边百姓发现往日的茶陵县竟生生地被夷为平地后,骇然大惊地将此事上报官府。

朝廷的回复很快就下来了,勒令周边村镇不得私闯相关地域,据说是邪神现世所致,顿时引得周边百姓人心惶惶。

当然,这样的凶地,常人本就避之不及,一些离茶陵较近的民宅也开始搬迁,一时间,方圆数十里竟成了一片死寂的旷野。

今夜的雨势极大,如同小儿啼哭,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从天上无休止地滚落。

天漏不知何处补,地卑转觉此生浮。

无人看见的角落,一个沉眠的少年忽然动了动胳膊。

白哉醒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荒芜,房屋、山峦尽皆不存,空无一物的视线里,有的只是灰败的土地。

即便一切已经面目全非,他还是意识到,这里就是茶陵。

滚烫的雨水在少年的脸上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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