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道:“那次惊动了他们的核心,如果你再跟着我,让他们发现了你,我没有把握能护你周全。”
苏寒看着小哥的眼神,心下又泛起了酸疼,张了张嘴,半晌才似乎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那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
小哥默然,没有回答。他知道苏寒有多傻,多执着,在张家古楼的时候,即使知道自己被汪泽海抓回去会面临着什么,她还是为了他放弃了抵抗。如果她知道他这几个月在做的事情有多危险,又知道她的存在会引起汪家多大的波澜,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让自己置身险境,甚至可以连命都不要,也会去换取他的安全。
可他要她好好活着,即使离自己越来越远,只要她好好的,这就够了。在他成为张起灵的那一刻,他就注定是孤独的,他没有资格去享受亲情、友情和爱情,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所珍惜的那些人远离危险的自己,这些痛苦他一个人背负就可以。
苏寒见他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轻声笑了笑,转过了头,也不打算再问什么了。
小哥沉默了很久,才再次开口道:“张瑶知道他们的核心秘密。”
苏寒一愣,几乎隐隐能猜到小哥接下来要说的话,果然就听他继续道:“这个秘密也只有他们的核心人物知道,张瑶曾利用这个秘密重创了汪家。”
苏寒接道:“所以如果让他们发现了我,会把我当作张瑶,杀掉我,是吗?”
小哥点了点头,苏寒就道:“可张瑶不是已经死了吗?”苏寒忆起黑瞎子在告诉她的时候,提到了张瑶似乎是被折磨至死,想来也应该是汪家人做的。
那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张瑶已经死了,她这张与张瑶一模一样的脸也许是会引起汪家人的注意,但根本就一点都经不起推敲,汪家人怎么可能会把她当作张瑶。
小哥道:“她是已经死了。”随后又补充道:“但你就是张瑶。”
苏寒皱起了眉,觉着他的话根本就是自相矛盾,但见小哥的神情又十分认真,自己还真的默默回想了一遍,但从小到大的记忆她都有,一点都没有断过,再后来就直接来到了这个世界,排除了失忆的可能,况且黑瞎子说过张瑶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与她的年龄也对不上。她根本就不可能是张瑶。
苏寒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心下没由来地一阵凄然。他竟真的把她当作了张瑶。
“我很清楚自己是谁,”苏寒平静地道,“我不是张瑶。”
小哥沉默了下来,没有再开口,苏寒想了想,又自嘲地笑着道:“你逼我离开,想护我周全,是因为你把我当作了张瑶。”末了又突然想起自终南山回来后,那黑瞎子就保镖似的跟着她,想来那没心没肺的黑瞎子也不可能闲到这么毫无由来地护着她,随即道,“你担心汪家人还是找上了我,所以让黑瞎子来护着我?”
小哥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凄愤,但还是点了头。
苏寒看着他半晌,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渐渐笑出了声,但眼里分明凝结着雾气,她转回头来看着眼前的火光,偏过头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眼里蓄满的泪水,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忍住了几乎要把她撕裂的疼痛。
“我不是张瑶。”她重复道。
他心里,果然还是只有一个张瑶。
但她能恨他吗,从一开始就是她死缠烂打,他不过是不喜欢她而已,不过是把她当作了张瑶,当初那样的冷漠决绝也是想护她周全,谁又能料到那之后生出的诸多事端。她能怨他怪他吗?
苏寒想及那之后的事情,仿佛已经与她隔了很远,又仿佛近在眼前,不由伸了手摸上自己腹部,心道原来自己是真的这般可笑。
隐隐泛着酸疼的关节让她感到疲惫,苏寒把自己紧紧缩了起来,抱着膝盖,怔怔地眼前的篝火喃喃道:“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呢?”就这样一直陌路下去,直到离开,这样不好吗?为什么要告诉她,他把她当作了张瑶?
小哥看着她瑟缩着的模样,隐隐透着凄苦和无助,只想紧紧拥住她,但他只是握紧了拳,控制住了自己,而后道:“他们之中知道张瑶的最后一个人,现在也已经不在了。”
那些贪婪的人都被那只藏着罪恶的根源的盒子引向了地狱,那是他们咎由自取。张瑶牵动着他们的核心,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她的存在,但此后也没有人再知道张瑶的事情了,他才安心,也才能把这些都告诉她。
他曾经眼睁睁看着她死去,死得那样惨烈,就在他怀里,安静地合上了眼,甚至连死去的时候,都还是恨着他的。
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了。在她还是张瑶的时候。
在记起全部的事情时,那些阴差阳错留下的遗憾、那些被淹没在陈年旧事中深切的悲痛汹汹涌涌地袭来,让向来冷静到了极致的他一度有些无措,也终于明白自己背负的这些东西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危险,这些担忧甚至盖过了失而复得的喜悦,他不能重蹈覆辙,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她离去,所以只有让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她才会安全。
苏寒累极地闭上了眼,想着如果是在从前,她会不会真的甘愿留在他身边,当他的张瑶?
然而没有如果了,她没有机会了。既然这样,那就让彼此有个了结吧。
随即笑道:“都不重要了。”
苏寒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张瑶,我也早就不爱你了。”说着勾起了唇角,“我跟解雨臣要结婚了,婚礼就在下个月,他对我很好,希望你能祝福我们。”
嘴上说着违心的话,也没有去看小哥的神情,自顾自道:“有时候我也在想,其实失忆并不是一件坏事,如果我能把过去都忘得一干二净,我想我现在应该会更幸福一些。”
苏寒笑着道:“忘记了,就不要再想起来。”
小哥神色不明地看着她,见她明明笑着,却是比哭还要让他心疼。她从前看着自己笑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如今她也不会对自己笑了,以后她的笑也属于了另一个人。
从前他总是赶她走,让她离开,原来她真的决定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无论是因为什么,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属于张瑶的过去太痛苦,他知道她无法接受自己把她当作张瑶,但只要她好好的活着就行。往后她就只是苏寒,她那么美好,如果没有遇见过他,她依旧是那个会笑会闹的苏寒,她会过得很好。
小哥沉默着,苏寒把头埋进了自己臂弯里,额头抵在曲起膝盖上,轻声道:“你走吧,以后我的任何事情都与你无关。”
苏寒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她感到温润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漫了出来,浸湿了膝盖上的布料,却还是强忍着,以尽量平淡的声音道:“我也不想再看见你,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了,一场天灾来得快去得也快,雨也不下了,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这世上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小哥伸了手,他想最后一次再抱抱她,此后就再也不打扰她的生活。但她说的话那样决绝,她说她早就不爱他了,不想再看见他,甚至现在真的连看都不愿再看他一眼。
指尖触碰到了她被篝火的热气烘起来的几缕发丝,只差一点就能碰到她,小哥向来沉稳的手竟不自觉抖了抖,而后停在了半空中,僵持了许久,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他给她留下的只有痛苦,连安慰她的资格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抱她?
她曾经说,张家人是不会痛的。但她又怎么知道,那些□□上的伤痛根本不算痛,远不及她简简单单的这几句话语,远不及他生生割舍下那些想牢牢抓住她的不舍,看着她远离自己、偎在别人怀里时,深深刻在心里的疼痛。
小哥清淡如水的嗓音低沉着,道:“好。”而后起了身,静默良久后,缓缓迈了步子,离开了山洞。
苏寒甚至没有勇气抬起头来,她怕自己不够狠心,不敢看他离开的背影,怕自己一个忍不住,轻易就撕碎了之前所有的伪装。她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无声而汹涌地哭泣。
苏寒就这么坐了一夜,没有再添加燃料的篝火很早就灭了,渐渐清冷的山风吹了进来,苏寒本就越来越弱的身子发着凉,但她仍旧一动不动,仿佛这样的清冷能麻痹了大脑,让她短暂地逃离那些痛苦。
天亮的时候,苏寒被刺眼的阳光迷了眼,她抬起手揉了揉酸涩红肿的眼睛,那一瞬间有些恍惚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仿佛她只是做了一个冗长而纷繁的梦。
苏寒怔怔地朝着太阳笑了笑,雨后的空气充斥着泥土的气息,她深深呼吸着,恍惚间忆起与解雨臣约好的时间也快到了,随即收拾好了东西,结束了自己的旅行,回了长沙。
一进门就瞧见黑瞎子翘着腿在沙发上歪着,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张大红的喜帖。
苏寒看了一眼黑瞎子,见他咧着嘴笑着,隐在墨色镜片下的眼神无端地透出一丝危险的气息,对她道:“过来。”
苏寒又看了一眼那桌上的喜帖,半翻开着,隐约可以看见自己的名字,手写的,龙飞凤舞地铺张开,落笔苍劲有力,筋骨俱备,颇有大家之风——是解雨臣的笔迹。苏寒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心道这解雨臣每次做戏都做得那么逼真,又见黑瞎子只笑着看着她,苏寒感觉有些累,坐了下来揉着自己的眉心,道:“嗯……走的时候太匆忙,忘了告诉你这件事了。”
黑瞎子也瞧出了她的疲惫,以及她隐隐透出的低沉,却只笑道:“还有没有忘了别的事?”
苏寒瞧着他的神色,心下有些摸不准,又有些心虚,刚张了嘴,就感到鼻尖又热热痒痒起来,苏寒懊恼地皱了眉,捂住了鼻子,刚准备转过头跑掉,就被黑瞎子一把扯住,拿开了她的手。
黑瞎子“啧”了一声,捏住了她的鼻翼揉捏,缓缓止住了血。
苏寒强撑着一丝笑,道:“你知道,我看见美男就流鼻血,好久没见黑爷,没想到黑爷越来越帅了,我……”
“闭嘴。”黑瞎子语气不善地打断了她。
苏寒垂下了眸,不再继续说下去。黑瞎子松了手,默默坐在一边,苏寒擦了擦残留的血迹,就见他从一旁拿出了一个文件袋,“啪”地甩到她面前的茶几上。
苏寒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瞧着他甩出来的文件袋,这袋子在她走之前看见过,当时黑瞎子还藏着不给她看。这人行事向来让人摸不着头脑,苏寒见他也没拦着,伸了手把文件袋捞了过来打开。
然而里面只是一些拓片,用的是年代很久远的宣纸,已经泛黄泛脆,上面的墨迹也泛着褪了油的青色,内容依稀能辨认,但苏寒对古文字一窍不通,根本看不明白拓下来的内容是什么意思。
黑瞎子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道:“看不懂?”
苏寒点了点头,又见他神色怪异,疑惑地问道:“哪来的?”
黑瞎子一咧嘴:“二月红旧宅。”
苏寒一愣,看着他眨了眨眼,恍惚间忆起自己唯一一次与菏泽有过交流的时候,她说过在二月红书房暗格里发现了关于玉胎传说的那些拓本。黑瞎子只神色不明地盯着她,苏寒下意识地低下头,不自觉游移着眼神,躲避他的注视。
黑瞎子瞧着她的反应,道:“看来你自己早就知道。”随后又把那些东西拿开,沉默了一会,指着茶几上的喜帖道:“你准备把手下的东西都交出去,然后等死?”
苏寒知道这人太精,什么都瞒不过他,又想着他不过是受人所托照看自己,如今小哥都说了再没有人知道张瑶的事情,他也不必再把她当作张瑶护着。原来他们一个一个,都当自己是张瑶吗?
随即轻声笑了笑,道:“等不等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黑瞎子被她莫名疏离的语气弄得皱了眉,又听出了她的凄凉与气愤,自她踏进门起他其实就觉出了她的异常,黑瞎子不由低沉了声音道:“苏寒。”
苏寒听见他叫着自己的名字,忽地抬了眼,微红的眼眶直直看着黑瞎子道:“你真当我是苏寒?你答应他护着的,难道不是张瑶吗?”
说完却不等黑瞎子答话,又喃喃道:“算了,没有意义了,都不重要了。”
黑瞎子看着她的模样,伸了手去扳正她身形,一字一句道:“你就是苏寒。”
苏寒无谓地笑了笑,不管是出于什么缘由,这黑瞎子这些时日的确多有照顾她,她何故冲他撒气。
苏寒红着眼眶,却感觉自己累得再也没有力气哭了,又觉自己仿佛身在一座孤岛,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海水,她拼了命也逃不出去,围绕她的只有冰冷和无助。
随即像渴极的人寻找水源那样,急切地想要从身边汲取哪怕一丁点的温度。她闭了眼,身子一阵阵发软,随后感到自己被带入了温暖的怀抱。
苏寒也不挣扎,温驯地伸了手环抱住这一丁点的温暖,睁眼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散乱在另一头的那些拓片,恍恍惚惚又带着些无助的乞求,轻声道:“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她从来都不想成为别人的拖累,不管是吴邪、胖子还是解雨臣,她希望自己最后留给他们的,是开心幸福的模样,而不是对她的担忧与悲伤。
并且,她知道黑瞎子一定与小哥保持着联系。她也不想让小哥知道。
黑瞎子却沉默着,苏寒叹了口气,固执地道:“答应我,瞎子。”
良久,黑瞎子才点了头,随后又道:“那些说法不一定准,明天再去医院看看。”
苏寒摇了摇头,头发轻轻在他胸前的衣服上划动。自己的身体什么样自己再清楚不过,况且如果真的还有办法,当初二月红又怎么会救不了丫头。但她还是道:“菏泽跟我提过,当年二爷寻张大佛爷赐药,其实是想求佛爷为他领路,如果找到那个地方……或许还有办法。”
黑瞎子“嗯”了一声,苏寒笑了笑,累极地闭上了眼,察觉黑瞎子身上淡淡苦涩的尼古丁味竟有些宁神的作用,就这么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