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对头的白衬衣一句笑骂,仲西侯却是不恼,甚而还嘿嘿笑出了声,渐渐,笑声越来越大,愈发癫狂。
笑了好些时候,仲西侯停下,又抓起那瓶喝了没几口的啤酒,咕咚咕咚,一口喝空。
酒下肚,不由涨气,又是颇为不雅,长长一个酒嗝后,才算结束。
“你也是有趣,孤如今所活,不是你生前所愿么?”
白衬衣点了点头,却是又微微摇头:“仲西侯,如若累了,撒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仲西侯点了点头:“撒手,未尝不可。可是啊,北歌,你曾追寻的,是温饱和婆娘。这些,非孤所求。”
“仲西侯,会死人的。”
这白衬衣的模样,正是仲西侯所谓的前世李北歌。不过这个李北歌与后头仲西侯时常会梦到的那个李北歌相比,要精神,要精致不少。
李北歌虽说言语里头透露着忧愁,可那张算不得俊秀的脸上,多少带着几分少年意气。
仲西侯本打算再去抓一瓶啤酒,可手才抬起,就作罢。手已抬,他顺势站起了身。
毫无防备,仲西侯意气风发,高声道:“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
听得仲西侯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李北歌的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茫然,最后咧嘴嘿嘿,语气调侃:“继续,后边的呢?”
仲西侯回过身,盯着眼前自己这前世模样,不由微微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今日能见到你,孤甚兴。可,李北歌已不存,这一世,唯有仲西侯。”
李北歌又要开口再说,这方天地突然风起,将李北歌与仲西侯分隔两处。
当大风停歇,仲西侯缓缓睁开了眼。
那两个被闻妈妈安排来给他揉捏按摩的小娘子已经在他两侧睡熟,仲西侯从二人中间起身,下了床,出了屋。
时候还早,香满楼里头没有来客,伙计们也还没起来忙活。
一路下楼,那间雅间也未修缮,桌椅损毁,窗框也裂了几道口。
仲西侯拔开门栓,出了楼,上了街。
秦淮河沿岸依如往常一般,行人慢走,商贾叫唤。仲西侯没走几步路,就看到一个算不得熟悉的身影。
小家伙依旧邋遢,脏兮兮的,他没同那些与他一般模样的人一般,跪在地上,身前放个碗,说些讨好来往行人的词。
小家伙在那帮着一家面馆卸货,小小的身子本就算不得笔挺,一袋面粉放肩上,险些就折断了腰。
仲西侯看到这小家伙的时候,应当是卸货的尾声,在小家伙扛完第三袋面粉后,早已累得手扶双膝,大口喘气。
没有工钱,报酬是一碗放了两根菜叶的素面。
店伙计人还不错,给这小乞丐拿了双筷子。尽管那双筷子已经有些霉迹,可终究没让这小乞丐用手抓面吃。
小屁孩捧着面,抓着筷子,一溜烟就消失在了街的尽头。
那个给小乞丐送筷子的伙计看着小乞丐跑远,不由摇了摇头。他用抹布擦了擦手,将抹布放回了肩上,也就进了店去。
仲西侯也随着伙计的步子一道进了店,看到跟进来的这位大爷衣着华丽,但皮肤黝黑不似中土人,伙计先愣了下,随后也是换上热情笑脸,招呼仲西侯坐下。
本以为这位大爷会吃点悄悄耗费银子的吃食,可当仲西侯只要了碗青菜素面后,这伙计笑脸上头也不由流露了几分郁闷。
仲西侯没同这伙计打听那个小乞丐,吃完了面,仲西侯给了这伙计一块碎银,看大小,怕是一两出头。
伙计看到这位大爷出手阔绰,没急着去接这一两多些的银子,愣愣问:“爷,你这,这是不是掏错了。咱们店的素面,两个铜子……这这……”
仲西侯只是微微笑了笑,没有答话。
吃过了面,出了店,仲西侯竟一时不知该去做什么。来金陵也有些日子,本意与目的一直不曾有变。
借着玉盘被窃的幌子,离开西地。借着临城朝西地派遣使者的由头,跑来金陵。
来了金陵,自然还是为了杀人。
可金陵王人老,野心未收,若当真与之联合,做个买卖,西地,不一定赔得起。
仲西侯这会儿正不知该去何处,却是听见了喧闹声。循着声音来处走去,是几个巡城司的人这会儿正押着一个佝偻又衣不蔽体的老乞丐往府衙方向去。
在这几个巡城卫后头,有个瘦小身影追上去拉扯巡城卫的手,妄图让他们放开那个老乞丐。可这小乞丐哪有什么力气,巡城卫的人只是一扬手,小乞丐就跌倒在了地上。
一次两次,到了后来,小乞丐甚至没了再跑起来的力气。有一次身子不稳,是脑袋先着的地,恰巧地上有颗石子,直接陷进了小乞丐的额头。
皮肉破了,流了血,可伤口被那颗石子堵着,只是在石子边缘渗了一个红色的圈。
看着老乞丐被巡城卫带走,小乞丐无力了,他本就充斥着不少血丝的眼睛这会儿已经湿润。
可这个孩子的眼泪终究是没有流出眼眶,他咬着牙,有些泛白又破皮的双唇不断颤动着。
或是这会儿有个好心人上去同他说一声,莫要再忍了,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若是如此,或许这孩子当真会和受了委屈的同龄人一般行径,大声嚎哭。
可最终,老乞丐已经被带走,不见了影子,小乞丐还是没哭。
他努力爬了起来,拖着跌倒过一次又一次的瘦弱身子,折回了那个死胡同。
仲西侯好奇,坐到了能看到胡同里头场景的一个茶棚。
在胡同最里头,有张破草席,还有些虫吃鼠咬带有不少破洞又已经发了黑的袄被。
还有只人立而起,怕是能和这小乞丐一般高的大黑狗。
大黑狗在那堆破袄背里头翻找着什么,小乞丐见了,立马-强提精神,快步朝大黑狗冲了过去。
可小乞丐还是慢了一步,大黑狗拱开了破袄背,翻出了那藏在里头的宝贝。
那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那只是一只白切鸡的翅根。
那只是一个翅根,还不是鸡腿。
大黑狗一口将翅根送入了嘴里头,几下咀嚼,连着骨头渣子就咽了下去。
等小乞丐到了它身前,大黑狗一个冲撞,撞开了小乞丐,直接跑出了胡同。
死胡同里头这一回就只剩下小乞丐一人了,被夺走了一块肉,小乞丐依旧没有哭。
他将破袄被收拾好,又从仲西侯没看到的地方抓起了那双有了霉迹的筷子。筷子往仲西侯同样看不到的地方在夹着,夹起了一坨沾了尘土的素面。
或是巡城卫们抓那老乞丐的时候打翻了那碗素面,面掉地上了,脏了,可还是能用来填饱肚子。
仲西侯有注意到,这孩子握筷子的姿势有些怪异,他不是用中指的关节架住筷子,他用的,是无名指。
小乞丐的中指,抵着筷子,用无名指的关节拨动筷子的开合。
仲西侯付了茶钱,就近去了一家酒楼。他要了一坛掺了水的果子酒,要了一碗煮烂了的东坡肉,要了半只烧鸡,还有一碗青菜。
东西不是用油纸打包,用的是个卖相不错的食盒。
仲西侯写了个地址,又掏出了一块木牌,让人把吃食和酒送去。
做了这些,仲西侯出了酒楼,又回到了那个茶棚。可胡同里头的小乞丐,已经没了身影。
仲西侯在那喝着微苦不见甜味的粗茶,不由沉思。
小乞丐苦,老乞丐苦。他们苦的,是缺衣少食。
农人苦,兵卒苦,甚而,书生苦,商贾苦。
各有各苦,天下皆苦,也正是因为天下皆苦,仲西侯只是几次看着这小乞丐,却没同对待小梁,对待花少红那般,探出手,搭一把。
如金陵这般的地方,也有同小乞丐老乞丐一般的人,那整个大邺,这个天下,这样的人又有多少?
西地富庶,没有这样的人,这不是仲西侯的功绩。
若,这天下子民均能同西地百姓一般,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那这天下,该如何修整?
想着想着,仲西侯自己也不曾察觉,有一道紫气自他眉间而出,飘向了高空。
那道紫气随风而行,飘往了北方。在不知多久之后,汇入了另一团紫气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仲西侯依旧在沉思这个问题,有个精致的食盒被丢在了桌上。
仲西侯抬头,哟呵,来人还不是盛面孔。
来人不请自坐,更是直接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口,茶水已凉,越发苦涩难喝。来人一口将茶水给吐在了街上,放下茶杯,只是直勾勾看着仲西侯。
仲西侯不由呵呵笑了笑:“你不必在孤眼前蹦跶,纵然卒子有错,可祸首是将。杀个卒子惹一身骚,买卖不划算。”
来人不是熟人,也是仲西侯见过几次的人,那个曾骑马出王城的黄姓统领。
不等黄统领口出不敬言语,仲西侯不急不慢,给对方倒了杯茶。
旁人看去,只看到这橙袍黑皮在给一位身披铠甲的虬髯将军倒茶。可只是这么一个倒茶动作,黄统领眼睛不由睁大,一时也忘了呼吸。
茶水从壶口淌落,落入茶杯,这连起来的水线,呈现的是一螺旋状。
而杯中的茶水,也不平静,依如海中漩涡,不断搅动着。
“孤不杀你,你走便是。”
黄统领渐渐恢复了呼吸,他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口水,又抓起桌上空空的食盒,强作镇定,走开了茶棚。
黄统领走了,有人坐到了黄统领原本坐着的位置。仲西侯看了看来人,不由嘴角微咧,还招呼伙计赶紧换一壶好些的热茶。
“仲城主当真愿意放这黄统领一马?”
“孤来金陵是为了杀人,可杀人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情,损阴德。可不杀,就不要造这孽了。”
来人是一袭黑袍的墨茗,墨茗收起了折扇,也不等伙计将茶换了,直接拨正了一个杯子,提壶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茶水,端起就呷了一口。
这茶的苦与涩,倒不是因为这茶叶低廉,任是十两一斤的茶,茶凉之后也不会太过好喝。
没一会儿,伙计又提着一壶走了过来,换走了那壶凉透的茶。
仲西侯提壶要给墨茗重新倒一杯,墨茗却是没把杯中茶水倒掉,直接一口将残剩的茶水喝干净,用空杯接了仲西侯重新倒的一杯茶。
看仲西侯一脸玩味,墨茗也是不由嘿嘿笑笑:“愚弟字玄荼,自就该知道凉透的苦茶,是个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