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西侯没有问龟奴或是雨烟阁里头的人,问他们刘妈妈去了哪儿。他一边看似无目的地的闲逛,一边,那些风儿已经开始在金陵城游荡。
风走过了秦淮,游到了内城边缘,终究不见那个妇人的影子。
仲西侯也开始朝内城城门方向走,而风,也已经过了城墙,开始在外城游荡。
或是如今的身子不够争气,仲西侯租了辆马车,开始朝外城去。
就这么,马车也无目的地的,游荡了小半个外城,天色已暗,仲西侯这才让车夫停下。给了足够多的银子,车夫原本的苦瓜脸立马换成了笑。
而仲西侯,也开始外城的边缘地带走去。
越走,仲西侯越是不愿往道路两侧看去。想不到,自己上一回带红红来的外城,不过是其中一隅,还算得上繁荣的角落。
如今他所走过的地方,房屋破败的,多数。行人无鞋者,也不少。
若是外头的人来到了这里,怕是真难想象,这里竟会是大邺第一削金地所在的金陵城。
最终,仲西侯在一处篱笆只剩半面,屋顶漏了一半,土墙也是破败的小院前停下了脚步。他就站在那,没有离开,也没有进这小院。
有几个穿着开裆裤,看年纪已经七八岁的孩童因为好奇,凑到了他身后。又有几条野狗,几只野猫,也因为好奇,凑到了这些孩童身边。
有个年纪大些的孩童悄悄后退,突然,他一个扑身,直接一手锁住一条黑狗的脖子,一手勒住黑狗的腹部,哈哈大笑。
“老三老五,快,让娘准备好刀片,烧好热水,咱们晚上有肉吃了。”
黑狗被抓住,自不会就此认命,黑狗开始拼命反抗,最终挣脱了孩童的束缚,甚至还一爪子拍过,刮伤了孩童的脸。
抓狗闹出的动静,让猫狗们都散去。有几个孩童看到了那个抓狗孩童脸上的血,也是吓得立马跑回了家。
而那个被狗抓伤的孩童,则捂着脸,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动静不小,两边破屋里的居民也都开了门,来看看外头是发生了什么事。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仲西侯面前这小破院子的门。
开门的是个十六七的丫头,算不得美人,可同这片地的居民相比,就真是一只天鹅了。
丫头穿着麻布衣裳,衣裳看去就很旧,颜色暗淡,甚而还有一个不大的补丁。当这丫头看到一身橙袍,肤色黝黑的仲西侯站在院子前,不由睁大了眼,随后同遇到鬼一般,跑回了屋子。
凑热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这其中,也包括了那个抓狗孩童的父母。
当他们看到自家娃娃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再看到这会儿还没止住还在流血的伤口,这抓狗孩童的父母登时火冒三丈。
这些人不会问缘由,只会用最粗俗的方式来宣泄自己的想法。那个汉子并不强壮,他表情凶狠,从一边抡起一根木棍就到了仲西侯身前。
“是不是你这黑皮弄伤的我儿子?你这黑皮,人不像个人,鬼不像个鬼,竟还敢弄伤我儿子!我儿子······”
仲西侯没有与之多废话,手一挥,一块小碎银被他同石子一般,精准无误的,丢到了那个抓狗孩童的手上。
看到这黑皮给了钱,所有人不免睁大了眼。抓狗孩童的母亲也是三两步上前,从自家娃娃手中夺过银子,几经确认后,也是把银子塞进了自己的双峰之间。
收了银子,不单这抓狗孩童的父母如同饿狼盯着美味一般盯着仲西侯,就连那些个过来凑热闹的,眼睛里头也流露出了贪婪。
当抓狗孩童的父亲握着木棍,趾高气昂的,又凑向仲西侯的时候,这西地之主,有了动作。
或是说,仲西侯并没有动,只是一阵风以他为中心,开始扩散。风如龙卷过境一般,将所有开始朝他聚拢的人,被撞了开去。
仲西侯向前走了几步,进了破落的院子,他低头看向了那抓狗孩童的父亲,只是看着,没有说话。
一声橙袍,腰间悬剑,肤色黝黑,双目明亮,又不带一丝表情。
抓狗孩童的父亲同仲西侯只是对视了几息,身子一个哆嗦,紧接着,就是一股骚臭弥漫在空气里。
仲西侯不由皱眉,这一个皱眉动作,登时吓得抓狗孩童的父亲同野狗一般,嚎叫着,朝院子外头爬去。爬了得有十几米,这才勉强站起了身子。
也不顾自家婆娘如何如何,他直接抡起自己孩子的衣领,朝自己家逃去。
也是如此,那些个本来暗揣着坏主意的家伙,也是不禁打了个哆嗦,各自回家,紧闭了屋门。
仲西侯走到了这破落院子里的屋门前,正要抬手叩门,自里头传来了那个丫头的声音。
“仲大家,我家娘子说了,她已脱离风尘,纵然仲大家曾是恩客,也不好再见了。”
仲西侯停在了门口,放下了手。
沉默,仲西侯没有别的动作,屋内,也没有声音再传出。
有风自破屋屋顶的漏洞灌入了屋子里头,风入室内,里头传来了阵阵咳嗽。
仲西侯转过身,离开。这会儿夜色已落,这里不是内城,更不是秦淮河,不少店铺已经打烊。
仲西侯游荡了些时间,才找到一家医馆。叩响门板,没一会儿,一个十四五的少年提着油灯开了门。
少年没有因为仲西侯叩门而恼怒,倒也不算因为这会儿天色还不算太晚,只因为屋子里头挂了副字,“医者仁心”。
少年的确没有恼怒,可看到仲西侯这如黑炭般的肤色,还是油灯的光芒照耀下,不免被吓了一跳。
少年也觉不妥,为自己的失礼向仲西侯表达了歉意,再后又是问起了仲西侯的所需所求。
仲西侯给了少年一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简单交代了几句,也就离开了这条街。
等仲西侯走了,有个老者披着睡服过来问少年。少年将事情一一转述,又是将银票交与老者,没有动半点歪心思。
老者看着手中的银票,沉思良久:“看来是那刘娘子前半生行善积德,日落西山时候,才有人送一份情。”
仲西侯又是游荡了许久,没有找到他要找的,反倒是遇到了巡逻的巡城卫。
外城虽说有宵禁,却也不严格,这些个巡城卫遇到有人在街上游荡,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可仲西侯这般,一眼看去就非寻常人的,自得盘问几句。
可不等这些个巡城卫上来说些什么,这些个巡城卫只觉一股威压袭来,使得他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剩桥街有户人家,里头住的是个从内城退下的风尘女子,带了个侍婢。孤要你们,对那小院,一日三巡。有兴歹事者,杖责,三百。”
仲西侯语气平静,说出的话语,却是让一众巡城卫有些糊涂。
那个退了风尘从了良的女人,还有什么身份?与眼前的黑皮,又有什么渊源?
再者,这黑皮又什么身份?何来命令他们的权利?
仲西侯打了个响指,这些个巡城卫也就恢复了自由身。有年轻的愤愤,手按上了刀柄,有年长者劝住了这些年轻小辈。
一个看去头目的巡城卫迈出两步,抱拳,声恭敬:“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仲西侯没有隐瞒:“西地,仲西侯。”
可惜不巧,这里毕竟只是外城,没有多少有见识的主。仲西侯三个字,在这队巡城卫这里,只是一个名字。
仲西侯也看出了这队巡城卫眼里的疑惑,不由一声轻笑:“回去将这个名字转告给你们的大人就是。”
话落,仲西侯有将一张百两面额的银票同飞帖一般射向了那个领队头目。银票靠近这领队头目的时候,又轻飘飘,稳稳落在了他手上。
“二十两,是你们今夜的宵夜酒钱。剩余的,给孤寻些个巧手工匠,给那户人家修缮房屋,再换好吃穿用度。”
说完这些,仲西侯再没多废话,径直朝着内城方向走去。
要说起来,仲西侯对刘妈妈并无感情。他是消费者,刘妈妈是店家服务员,要论关系,也仅此而已。
正如看到春熙被人欺负,他出手把人揍到近乎残废。这,也都不过是举手之劳,仅此罢了。
可当风儿游荡进刘妈妈的破屋,当他看到刘妈妈那枯骨般的样貌,还有那脏兮兮,与乞丐用具无差的床椅桌凳等,仲西侯的确有些情绪起伏。
想来刘妈妈也曾风光,不一定是秦淮名艳,也应当差别不大。后来,年华不再,恩客渐少,加之年轻一辈后浪一般,也就风头不再。
可尽管如此,既然刘妈妈能在三十左右年纪为自己赎了身,又攒了一定钱财,该有个好的结局才是。
那,又是因何让他身体颓败至此?不得知。
可,刘妈妈攒下的那些或是养老,或是另寻他处做寻常人的本钱,又去了哪儿?
其实也不用过多猜想,毕竟蝼蚁之辈,不论哪个时代,都没法真正安生。
正如,李北歌那般的,无能社畜。
说起来,仲西侯完全没必要出了内城,来这外城僻壤之地找将死未死的刘妈妈。毕竟同林姑娘这般,想着法子倒贴的,大有人在。
那为何要帮,或送这刘妈妈最后一程?
说到底,不过相识一场,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