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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西侯琢磨着时间,摩挲着下巴的手突然停下,眼里头光芒闪动,似乎有了答案。

云六儿看出了仲西侯的神情变化,试探问:“仲城主可是想到了什么?”

仲西侯看着云六儿,酝酿了一番,回答:“老龙王要你随在墨家少主后头,你可有听闻过关于朱一诺的安排?”

云六儿不假思索,直接摇头。

仲西侯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尘灰,不由看向了上庵。

“刘二啊,想来今夜事已了,你就安心陪在墨家少主身侧,好生歇息。孤还有事情做,等你伤好了,来趟李府,孤有好物相赠。”

说完了话,也不去理会云六儿的反应,仲西侯提着剑,径直朝着上庵走去。

丑时将尽,再过会儿就该到寅时。等仲西侯绕过了上庵,到了那处小院,却是看到那小院的亭子里头,还有油灯闪着火光。

伴随着油灯忽明忽暗的,还有那颇有节奏的木鱼声。

那个让仲西侯的风儿无法久留的长眉老僧,就在小亭里头敲着木鱼,念诵经文。

仲西侯走进了小院,先是看了眼那间屋门合着的屋子,随后直接走到了小亭。小亭里头只有一个蒲团,长眉老僧用着,仲西侯也不讲究,直接在长眉老僧对头,盘膝坐下。

长眉老僧又是敲了几下木鱼,念完了最后一句经文“枳多迦唎,娑婆诃”,随后长眉老僧放下了手中的犍稚,睁开了眼。

“阿弥陀佛,李施主,久见了。”

长眉老僧一句话,让仲西侯眼中疑惑,眉头微皱。

仲西侯双手合十,虔诚一拜,问:“师傅可是认错,我姓仲,不姓李。”

长眉老僧摇了摇头:“法相藏皮相之内,真身列假身之中。老僧于野庙侯着施主,施主俗姓为李,为仲,都是施主自己。”

仲西侯心里头不由叹气,果然,和和尚不能好好聊天。

他又是一拜,问:“那师傅可知道我今日上山,可能有果?”

长眉老僧又摇了摇头:“于一毫端现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柯鲁。李施主,既不可追,何必追本溯源。”

(柯鲁为佛家转轮,部分文字为禁词,改为藏文读音)

仲西侯又是纳闷,心里头想着,和尚说话是硬要扯上几句禅语么?莫不是,和尚就和rapper一样,说话不刻意一点,就没法让人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芥子纳须弥的道理,我知道点。恕我愚钝,师傅可能简而告知。”

仲西侯一脸诚恳,心里头却是想到了昔年的一件坏事。

曾经有个和尚云游到了不夜城,和尚讲话,句句禅机,被视作真佛,引荐给了时为城主的仲南雁。

仲南雁故作风雅,同那和尚对话一个比一个酸。等和尚看到打猎回来又提着只猎物沙兔的仲西侯,先是一顿夸赞,又是几句禅机。

仲西侯依稀记得有一句,“万物长生,老死为常。心动无常,道行无常”。

仲南雁琢磨着,觉得这话大有佛理,还故作高深,边“嗯”边缓缓点头。那样子,可真令仲西侯差点没绷住。

自己那会儿怎么回答的来着?

哦,对了。

身虽行道,心道不行。心道若行,何用行道!

仲西侯这会儿正琢磨着,该如何组织语言来噎住长眉老僧接下来的一通禅语,长眉老僧却是哈哈笑了笑。

“施主,心身如一,便是佛。心身相离,是众生。施主也好,老僧也是,都处芸芸众生中。施主出西地,乱了天下棋局。”

长眉老僧突然的直白,倒真在仲西侯意料之外,他点了点头,又问:“那,为何不好追本溯源?”

长眉老僧指了指柴门紧闭的那间屋子:“若如此,临城会为了殿下,不顾苍生,追本溯源。”

仲西侯盯着那间屋子,沉思许久。

“我父无错,杀父之仇,为人子,如何不得报?”

长眉老僧点了点头,并未反驳,只是问了句:“断了传道之路,此仇不共戴天?施主已经夺了部分人性命,既然寻不得剩下的人,何苦?”

仲西侯又是沉默,近百息后,才悠悠然开口:“若人不犯不夜城,孤,又何必出了西地。”

对于仲西侯语气的变化,长眉老僧态度依旧:“王爷年迈,施主动了临城根骨,王爷依旧可放下手中刀。施主血气当盛之年,不夜城于施主手中,如握大邺命数。施主,如何不能放?”

“老龙王老,膝下子孙无可用人。可用之人,未出朱姓。与孤好面色,不过是给铺路石材加份坚韧。路依旧有路,可孤,若是此仇不报,西地不稳。如此,师傅认为孤该做何抉择?”

“那昔年,施主为何不取了屋中人的性命?又何故,赴生死护住山下人?”

仲西侯呵呵一笑,身子也不再原本的矜持。他左手肘支撑在自己左大腿上,左手托着脸颊,右手微微举起。

仲西侯举起的右手握成了拳,食指伸出,搅动着空气。

食指搅动着,气流渐渐有了颜色,如农家的炊烟,灰中带了点鹅黄。

“不杀他,是那时的孤没有应承杀他后要承受的代价。护住他,是因为孤与他一见如故,更不提,其父与孤,有一茶之恩。”

仲西侯的解释,听去是这么个道理,可长眉老僧听后却是哈哈笑出了声。

“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虽不是出家人,却也不好在佛门清修地,妄语。”

仲西侯右手一收,那被搅动成一个圆圈的烟气刹那消散:“师傅这话错了,佛门是清修地不假。可这山这寺,是在俗世。孤手中有这俗世的地契,那与孤而言,寒山寺不过一处产业,如此罢了。”

长眉老僧并不恼,反倒颇为认同,点了点头:“寒山寺既然已入施主名下,还望施主为宝殿中的诸佛菩萨,塑金身。”

长眉老僧说完,仲西侯突然眉头微皱,想到了个令他无语无奈的事。寒山寺有下庵,中庵,上庵,那可有包含这座小破院?

想到这,仲西侯只觉如同被人用尖锐之物砸中了太阳穴一般,疼的慌。

朱家老贼一箩筐,怪不得这般豪气,要寒山寺,就直接给了寒山寺。

原来这算盘,是让自己这西地之主给他朱家的前世子,做看门护从。朱一诺啊,朱一诺,可真是生来好命,是个投胎的行家。

长眉老僧莞尔一笑,问:“施主来小院,可还有别的事?”

仲西侯点了点头,站起了身。他右手一扬,舞雩剑如听话的鸟儿,飞到了他手中。

“孤,为朱家,削去一分隐患。”

长眉老僧的双眸缓缓睁大,神光里头少了出家高僧的慈悲,多了几分屠夫才有的凶恶。可这凶恶不过刹那,长眉老僧立马合上双眸,捡起犍稚,重新敲起了木鱼,诵上了经。

隐隐间,仲西侯好似看到有金色佛光从长眉老僧的后脑散出,如同佛主光轮那般。可眨了眨眼,长眉老僧的脑后依旧只是黑夜,光亮也只是那小油灯散出的些许微弱罢了。

仲西侯的脑中再度浮现了长眉老僧那个眼神,只是回想,就不由令他心口咯噔一颤,背脊生寒。

无奈,只有心中苦叹,叹几次还曾多次狂言,修为够了。

对付同境,或是高出稍许的,他自信无敌。

对于差距可渡舟溪河的,自己运用御剑,附带仙术,也能一战,五五之数。

可如墨家家主,还有眼前这长眉老僧之流,仲西侯却觉,天地浩大,凡人一粟。

收起了剑,仲西侯冲着长眉老僧行一佛礼,没有多余的话,也就下了山。

回到中庵,仲西侯一通找,实在找不到平整到能让他四仰八叉躺着的地,只得身子跃起,到了屋顶。

人才躺下,那片懂得琢磨人意的云也是识趣了一回,飘往北方,使得这片地的月亮,光芒再照大地。

明月高悬,星辰也渐出,甚而还能看到那粗大的银河,璀璨,夺目。

突然,夜空中有颗流星划过,异常美丽。

“如此良辰美景,若有一壶仙人醉,自可吟诗一首。”

流星落,该许愿,仲西侯并非许愿,却是有个声音,达成了他此刻所愿。

“西地仙人醉,拿去。”

语落,有破风声传来,仲西侯身子未动,一股风儿在他周身游荡。风儿坚实的就像一张蜘蛛网,托住了一物。

那是一个小坛,是他西地独有的仙人醉。

朝下边看去,一身白衣,一头黑发的萦如歌站在下边,手里头也捧着一坛仙人醉。

那妩媚的心月狐同小丫头身段的张月鹿正扶着他,看样子,心月狐伤势不轻。这妩媚女人露在外头的两条藕臂都缠着绷带,破损衣服没遮住的胸口,也是一片白。

心月狐如此了,那那个员外身形的箕水豹估计是只剩半条命,在禅房躺着吧。

萦如歌身子一动,挣开了两女的搀扶。萦如歌脚下一动,也是跃上了屋顶。

仲西侯也坐起了身,与这小师弟同坐,酒坛开封,二人一个对碰,随后几口狂饮。

酒虽好,可负伤之人不好饮酒。毫无节制的狂饮之后,这对师兄弟均是觉得身上疼痛,随后对望,哈哈大笑。

“仲城主,说好的良辰美景,吟诗作赋呢?”

仲西侯哈哈笑了笑,手中酒坛一抛,自有风儿将之托住,悬浮空中。人站起,仰头望月。

“小师弟,听好了,这阕词今日传出寒山寺,若署你萦如歌之名,萦如歌三个字,并将名流文史。”

仲西侯这般狂妄,还真惹得萦如歌,还有下边那两女子好奇了起来。怎么的文字,才能组合出名流文史的词?

萦如歌未语,手一抬,示意仲西侯开始他的表演。

仲西侯清了清喉咙,手朝月微举,缓缓出声。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仲西侯的音调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全文而诵,情感丰富。伴随着最后一句的收音,仲西侯收回了手,而整个中庵,沉寂的只有呼呼的风声。

萦如歌纵然非文人,也识字,看过些文,见过些儒生。可这会儿的萦如歌,他举着酒坛,嘴微张,神色有些迷离,如同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化作了一尊石塑。

良久,萦如歌才举起酒坛,往嘴里灌酒。

酒入口,他还不自觉重复着方才听到的几句。仙人醉灌满了口腔,他的吐音也就成了“咕咕”声,听不真切。

就在萦如歌咽下酒水,来不及擦拭嘴角残酒,正要开口说话,从下边却是传来了拍手声,还有那轻快的笑声。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兄长一词,不流芳千古,实乃天地起怒色之举。”

随声出来的人披头散发。赤条条的上身缠满了绷带。

仲西侯没有朝下看去,反倒又看向了身侧的萦如歌,他问:“小师弟,你是见,还是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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