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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冈鸿到秦淮河的时候,天色刚刚暗下。这李家大郎才下马车就被沿街叫卖鲜花的小娘给认了出来,这卖花小娘的呼唤也是招来了不少女娘,一下子,李家大郎的身前身后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冈鸿面含浅笑,显得文质彬彬,人也在一点点挤过人群,往香满楼的大门而去。

等李冈鸿进了香满楼的大门,香满楼的护卫们索性操着长棍,横握在手形成了一道隔离线。

那些被拦住的女娘还在后边呼喊,李冈鸿微微叹了口气,回过身,冲着一众人作揖一礼。这一小小礼数,登时又引来了一众女娘的呼叫。

等李冈鸿的身影彻底消散了,香满楼外的女娘还是不愿散去,在那议论纷纷。可有趣的是,李冈鸿来的明明是花楼,这些女娘们却是觉得,这李家大郎来花楼,要么是碍于身份,公关夜会,要么就是文人骚客,探讨互博。

可就是没有一人,觉得李冈鸿来花楼是出于男人本性,沾花惹草来的。

李冈鸿进了香满楼,楼外的喧闹渐渐收了声,可楼里头,又渐渐如水煮沸,开始闹腾起来。

四五个老鸨围着李冈鸿,在那介绍着自己手下的姑娘如何风情,琴棋书画如何了得。可同样,就是没有一个老鸨炫耀自己调教出来的姑娘,床笫之间能让李冈鸿如何欢愉。

最后,是那近乎代了大掌柜之权的闻妈妈过来拉拽走了李冈鸿,这香满楼里的闹剧才算告一段落。

闻妈妈领着李冈鸿到了朱谏男常用的包间,又叫来了一个小厮同一个相貌一般的女婢让李冈鸿使唤。

李冈鸿就独自一人坐在包间,他斜倚窗沿,看着楼外的秦淮夜色,竟是不自觉觉得疲惫,浅浅睡去。

那个小厮同女婢安静的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直到脚步声传来,李冈鸿刹那睁开了眼,又恢复了寻常时候面色平静带浅笑的模样。

“仲城主,来得倒是颇早,可用过晚膳了?”

李冈鸿未回头,已出声。他一边说着,人也站了起来。来人的确是仲西侯,李冈鸿的眼睛瞟过仲西侯挂在腰间的剑,随后又是看了看仲西侯这一身略脏又带口破口的橙袍。

最后,二人相望。

这二人,身高相差无几,身板是仲西侯稍微厚实些。可那样貌,可就相差太多。

李冈鸿一身青衣,玉冠束发,剑眉星目,脸白净的比那些个讨员外家婆娘欢心的小官还要无暇。

而仲西侯,虽也是剑眉星目,甚至那双眸子略显桃花,可他肤色黝黑,已是一大败笔。更不提,这黑皮常年散着头发,如今又是身上脏兮兮不曾收拾,那痞子无赖的劲又是添了几分。

仲西侯哈哈笑,将剑自腰间取下,一把丢在了榻上,人也是三两步跳上榻去。更绝的,是他不顾礼数,直接将靴子退下,丢在了桌子下头。

“白日里府上来了客人,招待了会儿,还不曾祭奠五脏庙。”

对于仲西侯的有辱斯文,李冈鸿依旧面含浅笑,没有发表意见。他冲着一旁的小厮开始吩咐,还没说两句,就被仲西侯截断。

仲西侯让那小厮取个碳炉过来,要个煮汤用的铁锅,不要陶瓷的。更甚者,还要求这铁锅只能一个巴掌高度,不能太深。

随后,仲西侯又报出了一堆东西,什么猪油、辣椒、八角、麻椒,又要羊肉、里脊、鱼片等等。

小厮才走,仲西侯又把他喊住,要他取来纸笔,开始书写。

小厮走了,李冈鸿也遣退了女婢,这空旷的雅间也就只剩下这黑白橙青二人。

李冈鸿喝的是一壶绿茶,仲西侯则是抡起酒壶,直接对嘴喝。

“李大少可成亲了?”

李冈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仲西侯点了点头:“听闻墨茗十八的年纪就娶了媳妇,李大少当比孤长上几岁,看样子,是这世间没有能俘获你心的美娇娘。”

李冈鸿依旧是那温文儒雅的浅笑:“家中还有两位弟弟,不怕无后。小可喜好天下山水,这数年过去,依旧是没有走遍没有看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孤听闻人活于世,二者取其一,才没算白活。那如李大少这般,又读万卷书,又行万里路,倒是真的洒脱。”

说到这,李冈鸿不由站起了身站在了窗边。他身子笔挺,头微昂,左手握着折扇放在后腰,右手握着松拳,停在胸前。

“若有良人相伴,是人间幸事。可,若兑现不了那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承诺,那孑然一身,也不失为一个不错选择。”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仲西侯嘿嘿笑,他提着酒壶也站起了身。二人隔着张桌子,站在窗前。窗外,明月已高悬,秦淮河上游船穿梭花灯间,好一派人间繁华。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仲西侯念完了,又是嘴对壶嘴咪了一口。随口一首诗,这一旁天下共赞的大才子,可就不由出神了。

李冈鸿低声呢喃,随后脸上笑容盛了几分:“不知仲城主是看上哪家女娘,求而不得,若小可熟识,可当月老一职。”

仲西侯又坐回了榻上,他连连摆手:“明人不说暗话,李大少,孤若告诉你,不论是《泊秦淮》、《不爱江山》,还是那《凤求凰》,无一出自孤的脑袋,孤不过是窃世间不存在之人的成果,你可信?”

话语奇怪,李冈鸿却是点了点头。

仲西侯看李冈鸿的反应,不由觉得这李家大少,挺有意思。可无奈。李冈鸿接下来的话。又让他变得没那么有意思。

“小可母上日日诵佛,小可也随着母上看过几本佛经。小可看到过一句,佛观一滴水,八万四千虫。这八万四千虫,指的,又是何物?可是佛祖在借一滴水告知世人,世有八万四千界,我等所处不过其中一界。既然仲城主所说,是这世界不存在之人,那仲城主将如此佳肴美酿般的诗词歌赋留与此世间,后人问及,自该是留仲城主之名。”

一长串的话,最终意思,不过就是在说他仲西侯过谦了。另外,仲西侯可真想告诉李冈鸿,那八万四千虫,说不定是微生物,乃至是细胞。

可仲西侯又怕李冈鸿是个喜欢寻根到底的主,会问他什么是微生物,什么是细胞,那可就涉及他仲西侯的知识盲区了。

“仲城主既然正值雅兴,可能将那句‘天上剑仙三百万,见我也需尽低眉’一诗的全文,让小可一饱耳福?”

看李冈鸿这般直接干脆,又颇给面子,仲西侯也没拒绝的打算,又是连连喝了好几口酒,酒壶放桌上,发出轻响,随后又是几声清喉咙的咳嗽。

“那不是诗,是一个以名剑为脆饼的糟老头子的狂言。可既然李大少想听豪言壮志的诗句,孤倒可背一首出来。”

李冈鸿心里头嘀咕了仲西侯这一个“背”字,他没有指正,只是面带笑容,一个请的手势。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翔凤翥势难收。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

仲西侯本以为又会听到一连串的马屁赞美,哪知,当仲西侯念完了,李冈鸿却是立马起身出了雅间。

没一会儿,李冈鸿又回了雅间,他这突然的进出,也是让仲西侯一头雾水。

李冈鸿坐回了榻上,一连喝了好几杯茶:“仲城主,这诗的确值得令人琢磨回味。可这诗,却是最不能让人细细琢磨。”

仲西侯不由纳闷,随后他仔细回想了一番,将诗给翻译成了白话文,之后他就明白了意思。

可仲西侯这会儿又是不由起了玩闹的心思,他咧嘴笑呵呵,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听得仲西侯的话,李冈鸿脸上不由显露了无奈,手摁额头,微微摇脑袋。

“若人心只在万户侯,当是值得歌颂。可东南之地虽是我临城管辖,那也只是管辖。说到底,这金天柱,是大邺的金天柱,非我临城的金天柱。”

仲西侯拍了拍手,依旧咧嘴哈哈笑:“可惜啊可惜,人啊,终究是生而不自由。”

“也非如此……”

李冈鸿还要说什么,却又是脚步声传来。是方才的小厮领着几个人,端着个碳炉还有一盘盘的生食同小料过来就。

“来,把碳炉放桌上,那个锅,给孤架上去。这肉,切得不够薄啊,把厨子喊来,让他把肉给孤切成书页般厚度。”

仲西侯这一连串的话语与要求,让李冈鸿同一众香满楼的伙计都是纳闷。可这位主,看着就不像好人,可不好惹。

没一会儿,一个胖厨娘手握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就进了雅间,那样子,旁人还以为是这雅间里的客人如何得罪了那胖厨娘。

等胖厨娘进了雅间,却是闻到一阵令人口腔不由分泌唾液,食指大动的麻辣香气。往锅里头看去,漂浮着辣椒花椒八角等佐料的一锅红汤,看着腻,不像是能飘出这等惹人香味才是。

胖厨娘这会儿就好奇着,也就没再纳闷怎么有客人要求生肉,还要把生肉切成书页厚度这码事了。

等那红汤沸腾了,仲西侯用一个小碗,放了三勺香油,半勺子醋,又把蒜末、葱花和辣椒段也一股脑给放进了小碗里头。最后,仲西侯各抓了一把香菜碎末、芝麻和花生碎末,又用筷子搅拌了几下,将之推到了李冈的手边。

李冈鸿看着纳闷,拿起小碗,就皱着眉,往嘴边凑了过去。

“李大少,这是蘸料,你看,是这般用途。”

说罢,仲西侯给自己也调配了一份。他又用筷子夹了几片已如纸薄的羊肉进锅里,不过放了几息的功夫,又用筷子捞出,再那小碗里搅拌了下,把那片蘸满小料的羊肉送进嘴里,眉眼尽是笑意。

李冈鸿不自觉眉头微蹙,也学着仲西侯的模样,烫了片羊肉蘸料吃。哪知,肉入口,这李家大少的双眸却是不由射出神光。

“这,这是何等仙人所留的吃法……”

仲西侯嘿嘿笑了笑:“可惜啊,若是能配上一壶冰镇的梅子酒,那这火锅,才叫巴适。”

仲西侯才说完,外头又传来了脚步声,与脚步声一道的,是一个爽朗笑声:“不知仲城主与大鸿在吃什么仙人美味,我从楼下闻到气味就食指大动了。闻妈妈,拿着我的玉佩,去冰库要些冰来,再去酒肆要上几坛最好的梅子酒。”

来人,自然不是他人,是这临城现今的世子殿下,朱谏男。

朱谏男才坐下,忙有小厮端上了一份热水烫好的碗筷。仲西侯依旧是挂着笑容,也给朱谏男调了份蘸料。

朱谏男按照李冈鸿的提示,也是烫了片肉,蘸料入口,也如李冈鸿一般,双眸射出神光。

“仲城主,这,这美味,是何名字?”

仲西侯眼珠子转了转,方才已经说了这叫火锅,可直接说是火锅,总觉得不够高雅。

“这个,是孤西地独有的吃法,天寒时候一桌子人围坐共食,再配梅子酒,那巴适劲,妙不可言。殿下可称之为,西碗温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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