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西侯平复了情绪,拨开了这群小童,依旧横眉冷眼,没有要扶他起来的意思:“既然你生而弱小,孤今日助你,只是偶然。孤,西地之主仲西侯。这些人于你而言,高高在上,不好冒犯。可过几日,你可以明白,对你可予取予夺的人,于孤眼里,只是草芥。”
莫名出来一个黑皮,紧接着制止了他们施暴,又开始对一个脏兮兮臭烘烘的小乞丐说一堆大道理,这些孩童先是一愣,随后是愤怒。
仲西侯不知道长勤书院什么档次,想来不会太差。可说来有趣,长勤书院,是金陵城排名第二的学府。在里头读书的,非富即贵。
又一个孩童站了出来,手指指着仲西侯,一脸高高在上的模样:“你这黑蛮,你可知我父为谁……”
他话没说完,被仲西侯一个凶戾眼神震慑,随后就听到仲西侯冰寒孤傲的声音:“你若想成为你家族覆灭的元凶,大可一说。你们几个没教养的小畜生,可是没听清楚,孤,西地之主,仲西侯!”
仲西侯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身份,这些个孩童有的不知道西地是什么地方,可城主二字,足可说明眼前人身份的尊贵。
还是那个长勤山长的儿子,他依旧一脸鄙夷相,冲着小伙伴喊道:“甭听信这黑蛮子在此吹牛,我临城从来就没有什么城主,我们临城,有的只有大邺唯一的异姓王。听我阿爹说了,这大邺本就有四分之一是我们临城王爷的。我们金陵,更曾是大邺旧都。说起来,大邺皇朝的列祖列宗都埋再我们临城……”
这长勤山长的儿子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他发现小伙伴们眼神奇怪,见他,如见鬼神。
仲西侯在那嘿嘿笑,他又看向了其他孩童,问:“可还有人要说些什么?”
这些孩童里头,有几个粉雕玉琢,分外秀气的孩童不由咽了口口水。这几个孩童开始催促同伴,此地不可久留。
人一下少了大半,剩下的,也该是这长勤山长儿子的小跟班。有人也觉得情形有问题,也开始拉扯起长勤山长家的傻儿子。
可这小娃娃真不能用坑爹来形容,他坑的,是他整个家族,连带骨都成灰的老祖宗。
又是一阵骂骂咧咧,再后,以长勤山长家的傻儿子为首的一帮孩童这才离开。
仲西侯再度看向了那个小乞丐,他早已站了起来,他极力想站直身子,可无奈,自己的身子早就伤痕累累,忍不住会微微弓背。
这小乞丐学着那些书生,冲着仲西侯作揖行礼:“谢过壮士出手搭救,可壮士不必为了小人这样去得罪他们。”
仲西侯呵呵笑了笑:“你是否以为,孤方才那些话语是在恐吓他们?说起名声,西地的名声在你们这些中土人眼里可算不得好。既然如此,孤何必冒用?”
“可是壮士方才欺小儿不谙世事只知仗祖辈荣光耍横,这般令他们做出出格的事,说出出格的话,对他们的宗族或会成覆顶之灾。”
“小娃娃,你可想读书?”
听到读书二字,这小乞丐的眼睛里头露出了神光。
“不用孤与你多费口舌,想来你早就明白这世道的黑白道理。孤并非可怜你,方才这些你认为孤对也好错也好,实际不过是孤无聊时候寻个乐子罢了。”
仲西侯的确是帮他解了围,不然今日他是否会被这群小童活活给打死,尤未可知。可仲西侯这孤傲又高高在上的模样,比被一群家世显赫衣着光鲜的小混蛋们暴揍,更能击碎他那卑微不值几个铜子的自尊。
看到小乞丐紧握拳头,咬着唇,锁着眉的模样,仲西侯不由一声嗤笑。
仲西侯的余光瞥见了街的长街远处,哪儿有个算不得熟悉的身影。他不等小乞丐回答,仲西侯双手负后腰,直接略过了小乞丐。
小乞丐转过身,冲着仲西侯的背影,声音细微:“我,我想读书……”
见仲西侯没有反应,这小乞丐快步跟了上去。可是奇怪,明明这橙袍黑皮步子缓慢,可他一步迈出如寻常人四五步。小乞丐开始用走,却发现自己离这橙袍黑皮越来越远,接着他又用跑。
可纵然是跑,仲西侯始终离他有近十步的距离。
小乞丐不由脸上露出慌张,他脚步迈的更大,奋力追赶仲西侯。他一边跑,一边嘴里头喊着,声音越来越大:“我想读书,我想读书……”
可这个才给他解了围,又问他可想要读书的橙袍黑皮恍若未闻,渐渐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小乞丐方才用尽了力气奔跑,纵然他此刻身子疼痛难忍,每次迈步,每次奔跑,疼痛增倍,可他还是用出了尽可能的力气,奋力奔跑。
结果依如往常,没有奇迹,那个问他可要读书的橙袍黑皮没有给予他下文。他就如同不曾出现过一般,就这么消失在了人海。
他一路奔跑,一路高喊,自然吸引了街两旁的商贩同行人。这些人有的粗布麻衣是白丁,有的丝绸锦缎是权贵,他们听到小乞丐的呼喊,看到小乞丐的模样,露出的皆是鄙夷与嘲笑。
有甚者还出言嘲讽,笑他一个不过野狗之辈,也妄图脏了圣贤之道。
小乞丐哭了,他从未觉得如此委屈。纵然落水被人用竹竿敲打头破血流,他不曾哭泣。那一道流落街头的老乞丐被人没由来带走,没了音讯,他不曾哭。被十几个同龄人痛殴到近乎昏厥,他也咬牙挺了过来。
可这一回,他觉得因为他那本不需要存在的那么一点自尊,他好像失去了一个可以和同龄人一般踏入学堂的机会,小乞丐终究没能忍住。
自记事起,他就不曾感受过哪怕一丝丝的温暖。哪怕是后来那个算是结伴的老乞丐,也是对他随意打骂。
五六岁时候,他会因为挨饿痛苦,会因为被人打骂痛哭,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委屈,哭到声嘶力竭,眼睛涩疼。
可后来,他明白了哭没有任何作用,他只是你那无人在意的情绪的表达,仅此而已。
再后来,小乞丐不再与人多话,他像个乞丐,却不是乞丐。他会去码头,会去酒楼,会去各种地方找各种活计。不需要工钱,只要一个馒头,一碗没有调料的面。
他想或者,他要活着。他的人可以没有尊严,可他的魂,还是渴望那仅存尊严不被抹去。
可今天,因为这个橙袍黑皮,他最后的一点尊严,没了。
小乞丐顿然觉得,他存于这世上,没有任何的价值。他找了个酒馆用来堆放垃圾的巷子,靠着墙,坐了下来。就那么目光呆滞,抬头望天。
小乞丐此刻脑子空白,是真正的空白,听不到街上的嘈杂,看不到屋舍同屋舍上头的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脚步声传入了巷子。小乞丐依旧坐在角落,嘴微张,双目无神,抬头望着天。
突然他的肩头被人轻轻拍了拍,可小乞丐没有感觉。这个人开口询问,小乞丐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可这个人没有离去,没有对小乞丐动粗,就半蹲在小乞丐身边,就那么静静半蹲着。或许是蹲麻了,这人也靠着墙坐下,坐在了小乞丐身边。
他学着小乞丐的样子,抬头望天,可他没同小乞丐那般,嘴巴微张,眼神空洞。他一如往常,面色平静,嘴角微勾,带着浅笑。他的双目明亮有神光,又分外柔和。
又是不知道过了多久,小乞丐终于回过就神。
他回过神,是因为在那空白之中渐渐传入了一个声音,一个声音无比温柔,在问他。
“你说说,你为何想要读书?”
“我想要有尊严的活着。”
当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一次又一次传入他耳的时候,小乞丐声音嘶哑,满含委屈,不自觉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还有呢?”
见小乞丐终于有了反应,坐在小乞丐身边的那人,依旧用那无比温柔的声音如此问他。
这一问,小乞丐终于是彻底回过了神。那个声音,不是幻听,是真的有人在他身侧。
小乞丐不自觉侧过了头,当他看到有个着青色长衫,面目秀气,表情温柔的男人与他同坐,正面含浅笑看着他,小乞丐登时慌了神。他一个身子不稳,脑袋就要磕向一个用来存放泔水的大缸。
这个温柔的男人出手,一把抓住了他。
他还是那看着就令人觉得心头暖暖的的表情,他用柔和的语气问:“你说说,除了想要尊严,你读书还是因为什么?”
小乞丐看着眼前的男人,眼泪再度不自觉流出了眼眶。渐渐,他紧闭的嘴开始同他的眼睛一道下歪,他牙齿紧咬下唇,已经隐隐咬出了血迹。
可最终,小乞丐没能坚持住,嘴巴张开,“哇”的大声哭了出来。
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终究再无法绷住,就如满了的水库,开了闸。
这个青衫男人没有催促,就这么依旧面含浅笑,看着小乞丐。甚至,他的笑更深了几分,好似这笑再不再是存于表面的习惯,而是自心底露出了笑容。
小乞丐哭了好一会儿,哭的他那双比常人要大上近一倍的双皮眸子也是闭合了不少。是被干了的眼泪,给黏住了眼角。
“我,我,我不想再看到有我这样的人了……”
小乞丐断续,含糊不清的,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给说了出来。
他曾问过那个老乞丐,为什么世上会有他们这般的人?如他们这般的人,存于世间,有何用处?
老乞丐早已麻木,又怎会去思考?老乞丐踹了他一脚,让他赶紧去找吃的,如果没找到吃的,就扒了他的皮。
可这个青衫男人却是哈哈笑出了声,小乞丐听到过太多次这样的笑声。那不是嘲笑,他在酒馆外,在书院外,甚至在街上,听到过无数次这样的笑声。
他也曾在没有人的地方试着发出这样的笑声,可他做不到。
因为那是欢喜的笑声。
“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着青衫的温柔男人这般问他,小乞丐摇了摇头,或是怕眼前的男人笑话,他羞涩低下了头,声音若蚊子一般:“我,我没有名字。”
着青衫的温柔男人用颇为惊讶的语气问:“你怎么会没有名字?每个人,都应该有名字。”
听着青衫的温柔男人这般说,小乞丐双手握成拳头,头垂的更低。
着青衫的温柔男人又是哈哈大笑,一如之前,那是欢喜的笑声:“如此,那以后我就喊你青山,我姓李,你与我一个姓,你以后就叫李青山。”
“李,青,山,李青山,李青山,这,这是我的名字?我,我有名字了,我叫李青山。”
着青衫的温柔男人微笑点头:“青山,不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青山。是曾有一词流于天下,是那一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你想知道你名字的意思,那你可能自己去读尽万卷书,去明白你名字的意思?”
有了名字的小乞丐听到这句话,他愣了,他呆呆看着眼前着青衫的温柔男人,声音颤巍:“青山,青山能有书读?”
着青衫的温柔男人冲他点了点头,接着,他站起了身,于这脏乱的小巷解开了自己做工用料都颇为考究的青衫。他这会儿身上就一件白色的里衣,他用双手捧着自己的青衫,递给了小乞丐。
小乞丐李青山看着眼前温柔男人的动作,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这,是给我的?”
眼前的温柔男人点了点头,李青山没有拒绝,他快速脱下了自己的衣服,一丝不挂,甚至将那破草鞋给甩了出去。
衣服太长,太大,李青山将这件青衫折叠。穿他身上,于腹部,于后腰,都是布料堆叠的痕迹。
可他却觉得,因为这一件青衫,他不再是那个没有名字没有尊严的小乞丐。
这一日,秦淮河边有一个令人惊讶咋舌的画面。李家二公子李平鸿失了君子之风,就穿着一件白色里衣,牵着一个穿着大人衣衫赤着脚,真能用衣冠沐猴来形容样子的小乞丐。
李平鸿牵着这个小乞丐。无视旁人眼光走在了秦淮河边的南街上。
不知有多少人在看戏,在暗地里嘲笑,想来这件事很快会传遍整个金陵。
有一阵风儿流入了秦淮河边的一间小酒馆,仲西侯放下了酒杯,呵呵笑了。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么?李平鸿啊李平鸿,孤给你李家送了个好苗子,你却让这孩子与孤有了因果,可真令人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