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西侯一饮而尽,老龙王也是一饮而尽。
酒入喉,仲西侯不由眉头微皱,这居然是鹿血酒。一旁的花少红正要去抓酒壶往自己的瓷碗里头倒酒,却是被仲西侯一把抓住了手腕。
“小孩子喝果子水就成。”
花少红无奈,却也不好在这种场合同仲西侯争论。
仲西侯看去老龙王,喝了一杯酒,有残余在嘴角,这老龙王竟伸出舌头将残酒给舔了干净。而那张老脸,就更有意思了。
喝了酒,老龙王的笑意与满足自不必多说,可不知为何,那眼睛有过一个小动作,他瞟去的方向,是墨茗同朱一诺那一桌。
仲西侯再看对座的黑衣中年,这位墨家家主也端起了酒杯,他不过抿了一口,又放下。
“老翁年迈体衰,却是喜好夜宴歌舞,不晓得仲城主如何?”
仲西侯点了点头,一杯酒才下肚,那鹿血已经开始起了功效。他体内血液翻涌,人体下方更是不安分起来。
他不由有些无奈,这酒的确是好东西,可用来正经场合作待客之酒,这老龙王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仲西侯一边运气,一边又斟满了一杯酒:“酒虽好,可没歌舞助兴,始终是少了些乐趣。”
老龙王一个眼神看向身旁端着酒壶的老太监,可那老太监的脸上,却是流露为难。这让仲西侯,更是费解。
最终那老太监也是偷偷瞟向了墨茗同朱一诺那桌,脸上明显有着无奈,还是给老龙王又斟满了一杯酒。
老龙王再度高举酒杯,这回不单冲仲西侯,更是冲所有赴宴者。他声音雄厚,不见混杂,当是身子板不错。
“诸位,今日夜宴,有幸仲城主大驾,诸位共饮此杯酒,同赏仲城主那醉人小曲。”
说罢,也不等他人端起酒杯,老龙王又是一饮而尽。最后,他更是嘴巴砸吧砸吧了几下,动作虽小,却也被仲西侯看入了眼中。
赴宴者们自然是附和了老龙王一番,随后,有的人一饮而尽,而多数人,还是小抿一口。
“老王爷,这可不成。孤今日是客,当是来喝美酒,赏主人家的歌姬舞姬。”
仲西侯话语轻佻,却也让人挑不出毛病。那些个神经粗的,自然以为仲西侯是真的想看王府里的歌姬美姬是何等仙子容貌。毕竟这个西地之主,来了金陵就流连秦淮,不单在花楼唱曲,还写诗给香满楼的月儿姑娘。
可不少人精们,却是赞叹这西地黑蛮,不单化解了老龙王想让他当众做小丑的算计,还反将一军,笑金陵无人。
老龙王身侧的老太监迫于老龙王的淫威,硬着头皮又给老龙王斟满了一杯酒。可不等老龙王去端酒杯,一个声音响起。
先是一声拍手,随后声柔和有礼:“冯公公,该让乐师同舞姬忙活了。”
说话的,是墨家少主墨茗。而那个给老龙王倒酒的冯公公一听这话,立马抱着酒壶,站直了身子。
冯公公用有些尖锐的声音高声道:“宴起,乐师奏乐,舞姬,上舞。”
语落,先是琵琶声,随后琴声、鼓声,曲子悠扬,颇为动听。再后,从两侧,有几十名貌美舞姬从两侧黑暗处出现,穿过赴宴者的桌子间,到了大厅中间。
伴随着乐声,美人儿们翩翩起舞。仲西侯细细数去,不由啧啧。
共有五十七名舞姬,而非五十六名。
仲西侯心里头暗叹,老龙王就是老龙王,今日夜宴,舞姬不是五十六名,却也不是六十四名。多于礼制,又未逾越,胆大,却未越雷池。
听着乐师奏乐,看着美人起舞。赴宴者们开始三三俩俩交杯换盏,仲西侯没再一杯接一杯一饮而尽,而是一杯酒,抿一口,抿一口。
赴宴,喝喝酒,吃吃菜,自然惬意。可花少红当真郁闷,因为这桌上的肉,仲西侯也没让他动。
倒不是这肉有毒或是其他,单单是因为这是鹿肉。
仲西侯一直盯着舞姬里头那个身着红衣的舞姬。她的确特别,不单是因为别人是浅黄色的衣裳,她是红衣,更因为,这名红衣舞姬有着一头火红色的头发。
更不提这舞姬的容貌,有别他人。
她五官较别人更立体,一双蓝汪汪的眼睛,也如同宝石一般,有别于别的舞姬的黑棕色。
花少红顺着仲西侯的视线看了过去,仔细打量了这红发舞姬,少年郎也是连连点头。
花少红凑到仲西侯身边,小声问:“侯爷,这样的异域娘们,花楼里有么有?”
仲西侯听后,不由皱眉,想赏给少年郎一个板栗,却是被躲开。
“只要你兜里的银子够,黑皮如墨的,都会把你当马骑。”
花少红没明白仲西侯的话,不解,问:“黑皮?长相同侯爷这般的,我可没兴趣。”
仲西侯没同花少红计较,他还是在看这名舞姬。红发舞姬特别,可不知是否是因为她这种特别,仲西侯能明显感觉到,纵然夜宴大舞,那些个浅黄衣裳的舞姬,也在有意无意针对她。
或是刻意挡住了红发舞姬舞动的方向,又或是在凑近时想法设法去踩她裙摆。
明明同等身份,同在王府,莫不是是因为并非同族,所以围攻?
若只是如此,那个红发舞姬倒也能应对自如,可变故,就出现在仆人们上新菜的时候。
新上的,是一盅汤。
当仆人到了仲西侯这桌的时候,舞姬们刚好都凑在了一起,那个红发舞姬如同鲜花的花心,而其他舞姬则如同花瓣将她围在了中心。可当她们散开的时候,也不知是谁用力推了这红发舞姬,而红发舞姬身前的浅黄衣裳舞姬们,则是颇有默契,纷纷让开了道。
好巧不巧,那红发舞姬步子不稳,撞向的,正是那个给仲西侯正在上汤的仆人。
仆人被撞,身子不稳,跌倒在了地上。而那个盛了两盅汤的盘子飞起,两个装了热汤的瓷盅更是盖子打开,盅口朝着仲西侯落下。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众人不由停下手里动作,纷纷看向了仲西侯。
而仲西侯,依旧看着那名跌倒在地的红发舞姬。
奇怪一幕出现,那盅口朝着仲西侯落下了汤,却是没砸在仲西侯身上。大殿内,一股无名风起。两个瓷盅,连盖带汤,为风牵引,都换了方向,砸落在了仲西侯身侧那一桌客人身上。
瓷盅重量不低,又高空落下,里头的鲍鱼海参汤热又浓稠。仲西侯旁边那桌的两个倒霉蛋,正巧被砸中了脑袋,汤也落在了头顶,流淌到了脸上。
又痛又烫,不由“诶哟”同破骂声起。仆人急忙送来了毛巾,可汤浓稠,擦了半天,都没弄干净。二人无奈,心里头憋屈,却也只得离席去清理。
这意外一出,那个端汤的仆人同所有舞姬都纷纷朝着老龙王方向跪下,头低垂,不少人身子还微微颤抖。
“本王大宴,尔等竟做出这般伤雅兴的事!”老龙王用手重重拍桌,吹胡子瞪眼,一脸怒容,“来人,把这俩人,拖下去,乱棍打死!”
生杀掠夺,只在一言。
厅里的侍卫们立马上前,按住了那个端汤的仆人同那个红发舞姬。
就在二人要被拖离的时候,仲西侯却是身子一闪,从矮桌上离开,到了那红发舞姬身前。
红发舞姬面色惶恐,她抬头看到了仲西侯,失色花容更多了一分畏惧。
仲西侯的手在那两个摁住红发舞姬肩膀的侍从手腕处轻轻一拍,这两个侍从只觉整条手臂一麻,不自觉松开了手。
而仲西侯,却是伸手将红发舞姬缓缓扶了起来。
那两个侍从想再上前,可看到仲西侯的眼神,却是畏惧不敢再有动作。仲西侯救下了这红发舞姬,而那个不知是否是真倒霉的端汤仆从,就真的被侍卫给拖了下去。
直到被彻底拖离了小楼,人们还能听到那个仆从的叫冤声。可他不过一个最下等的仆从,他的生死,这满厅的权贵,谁会关心?
扰人雅兴,死不足惜。
仲西侯回头看向了老龙王,老龙王依旧满面怒容。而仲西侯,却是哈哈笑出了声。
“老王爷,见此美人,孤心有所感,有半阙赋,望王爷,借琴一用。”
老龙王不作声色,而一旁的冯公公却是有了动作,他令琴师把琴取来,给了仲西侯。
仲西侯盘膝而坐,琴放膝盖上,那红发美人依旧畏畏缩缩,仲西侯盘膝,她也立马跪坐他身旁。
仲西侯拨弄琴弦,确定了音色,开始轻弹小曲。曲子是方才舞姬们起舞的配乐,可仲西侯弹出来,却多了一份哀愁,又好似夹杂了一份思念。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曲子停了,半阙赋作也停了。之所以为半阙,是因为那后边最为有名的“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等仲西侯没打算念出来。
仲西侯念完了这些,那些个武将同土财主,肚子里头没墨水,自不大明白。可那些个文士,包括世子朱谏男同墨家少主墨茗,都是不由喃喃了起来。
有那小辈拍手叫好的案例在前,再没宾客敢高声议论,只能低声呢喃。而有人,却是拍手叫好。
出声之人,自不用顾忌,因为出声的,是墨家少主墨茗。
“仲城主,当真好文采。这赋作,真挚浓烈,洋洋洒洒间将情宣泄。唉,可惜啊可惜。”
墨茗突然哀叹,让众人不免疑惑。
仲西侯也觉得有意思,问:“墨公子是在可惜······”
“仲城主说这是半阙赋作,听君念出,的确是半阙。若是再给予仲城主些许时间,再以抒发,完整一阙,可作旷世流传。”
墨茗之才,莫说临城人知,整个大邺读书人,也是有所耳闻。被这墨家少主这般评价,武夫同豪绅们只是以为仲西侯这半阙赋很了不得。可那些个文士读书人,不免重新仔细琢磨起这半阙赋作。
不等墨茗再开口,老龙王先他一步出了声:“既然茗儿觉得可惜,那不妨仲城主再作下半阙来。本王也好令人将之录入大邺文史,如此,多一美谈。”
老龙王开口了,整个大厅再度陷入了寂静。
可这寂静不过十来息,最终被仲西侯的狂笑打破。
“老王爷,这就太过为难孤了。孤才读过几年书,情有所发,才有半阙。”
老龙王没有再开口,有两个侍卫,却是再度走向了那跪坐仲西侯身侧的红发舞姬。
仲西侯不由低叹一声,不曾想,夜宴不曾丢了脸面,最终因为这红发舞姬,败下阵来。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那下半阙,他也的确不愿念出来。
两个侍卫的手正要按上红发舞姬的肩膀,琴声再度响起。
“老王爷,下半阙,哪日孤灵光再涌,可作。不然狗尾续貂,有辱大邺文史。孤这儿有首曲,可给王爷,还有诸位,饮酒添兴。”
这话出口,老龙王脸上怒容刹那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和颜悦色。
“听人提起仲城主的曲子了得,今夜,大家有耳福了。”
老龙王说完,那两个侍卫立马退了下去。而一旁的花少红,看到这委曲求全的仲西侯,也是不由咋舌。
仲西侯还是盘膝坐在那,也是不理会旁人目光,只是盯着美人容颜,笑容和悦。
琴声蓬勃高昂,又见悠扬婉转,当仲西侯出声时候,不少人不由举着酒杯闭目倾听。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得无处藏。
人在身旁,如沐春光,宁死也无憾。
国色天香,任由纠缠,哪怕人生短。
你情我愿,你来我往,何等有幸配成双。
啊哈,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万众齐声高歌千古传。
你看远山含笑水流长,生生世世,海枯石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