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再来就在金鼎对面,经营“烧火营子”烧烤,老板是个瘦子,姓佟,绰号“铜锅”,前几年因为打架进了监狱,老婆跟别人跑了,出来自己开了这个店。此时他正叼着根“红梅”靠在收银台前,正眉飞色舞地跟旁边一桌吃饭的人说着话:
“这次真是不容易,硬是从南蛮子手里抠出五万块钱来,知道不,现在跟他要钱的人太多了,都是以前的老账,没听说谁能要回来的,前两天河北来一个债主,说金鼎欠他二十万,南蛮子供他吃,供他住,就是一分钱不给他,弄得五尺高的汉子哭得给老娘们似的,那也不给你,南蛮子面软心硬,真不好整啊!”
因为离得近,金鼎商厦一直是好再来的大主顾,欠好再来的钱也最多,原商厦领导知道产权要变更,临走前在好再来大吃大喝,欠了一屁股债。
“那你这回怎么把他整好了?”好再来外面散台好几个人都抢着问,其中就有两个要钱碰壁的主儿。
“嘿嘿嘿,这可是秘密,不能乱说——”铜锅卖起来关子,同时也不忘吹牛,“不过话说回来,我是谁,在我这儿,谁都得给钱,不给钱不行。”
“咦———”众人一阵嘘声,其中一个打扮流里流气,留着分头的食客,看来和这儿的人很熟,端着酒杯,借着酒劲儿,大咧咧地说:“得了吧,这款你能要来?八成是赶上南蛮子吃错药了,说,是不是你给他下药了?不是?那就是你用了美人计,让南蛮子中招儿了,听说这个南蛮子还是个单身。哈哈,看你妹妹佟紫的脸红得……哈哈哈哈哈!”
那个叫佟紫的女人此时正坐在收银台后面,听“分头”调侃她,用俏眼瞪了对方一眼,呸了一声,反唇相讥:“怨你爹妈了吧,当初就应该把你生成个女的,不过把你生成细皮嫩肉也不容易,变变性兴许还能用,嘻嘻嘻!”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分头”也笑,抬头看看佟紫,正巧碰上佟紫扫视众人的目光,那目光不但一点都没有含羞躲闪,而且还故意停在“分头”脸上不动,看上去柔情似水,即使是有些流里流气的“分头”,此刻都感到有点儿窘迫。佟紫几个月前和占景中离了婚,离开了景紫建材贸易公司,来到了她哥开的“好再来”。她三十六岁了,非常艳丽,身材火爆,打扮时尚,发式是光溜溜的“一泻千里”大波浪,两只又白又嫩的小手都涂着红指甲,收银的时候,几点蔻红上下翻飞,像杨丽萍的手指舞,十分有观赏性,有这样的手指点你的钱,让你花钱也不怎么觉得心疼。
“分头”把目光转到收银台上方,注意到在生意兴隆牌匾的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又加上了一个标牌,上写四个字“概不赊账”,看着这几个字发呆,嘴里的驴肉饺子没了刚才的味道。
“铜锅,你怎么又把这东西挂出来了?看来是不是不想让让讲信用的人再来了。”分头唠叨着,用筷子对着标牌戳戳点点。
“还得挂啊,钱货两迄、概不赊欠,这是我们烧火营子的祖训,以前我是不明白,以为有销量就行,欠点赊点没啥,可这企业改制一大批,饭店也跟着倒了大霉,金鼎还真不错,给了我五万,其他几家企业人都找不到了。看来,老祖宗还是有远见之明啊。”铜锅道,
“企业倒闭,员工下岗,夫妻离异,欠账不还,哪有信用可谈?即使你说是万元户,不带现金别请客;纵然你认识市长书记,没有我们的同意也不能赊。”佟紫的回应更是夹枪带棒,
“你们这做事风格跟金鼎一样啊,有点绝啊!”分头摇头,
“怎么?金鼎对外也这样?人家是商场,就是要一手钱一手交货。”“铁锅”在一旁插嘴,
“没听说吗?金鼎不用离婚的员工,谁离婚,谁下岗,招收新员工也不招离婚的,佟大美女,像你这样的,就别想进金鼎了。”
“什么?还有这个规定?你骗人吧?”佟紫盯着分头,似乎根本不相信对方,
“好像有这个规定。我好像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过,政府和老百姓还挺支持呢。”有人在一边插嘴。
“什么规定,就是个噱头,招徕生意做宣传,估计坚持一阵就得改,这年头,离个婚不是很正常嘛。”另一个接茬说,
“你们脑子都太简单,看不出这是南蛮子的手段,借此理由名正言顺地开走一批人,有人说,现在双台的离婚率都超过百分之五十了,他用这一招儿,少说也能打发一半人。”铜锅发表了自己的另类见解,说得分头也跟着点头。
“狗屁规定!离婚怎么了?离婚就不让找工作了?嘿,气死我了!这是招工,不是选妃,我必须要找这个狗屁南蛮子论论理,凭什么看不起离过婚的人,估计他不是被带过绿帽子,就是个废物,要不就是个武大郎丑八怪!”佟紫声音显然高出别人不止八度。
铜锅连忙解劝,佟紫仍忿忿不平:“离婚怎么了?我就要这个卢大郎见识见识,敢离婚的人才是好样的!明天我就去金鼎应聘!”
铜锅着急了:“我说大小姐!金鼎有什么好?破烂摊子,一屁股债,还腆脸敢说不要离婚的?我说啊,就在这儿干!干出样儿让他们看看!”
“你看看,都急眼了,我就说看人看事不能太绝对,所以,你们这‘概不赊欠’的牌匾就别挂了,容易把‘好再来’变成‘不再来’……”
“不来就不来,你吃好没有,吃好就赶紧结账!”佟紫真火了,边说边把收银台上的计算器嘭地一摔,吓得“分头”一吐舌头,不敢接茬儿了……
“等这个南蛮子下次来吃饭,我一定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这么规定?政府不管,我来管!”别人都不吱声了,佟紫仍喋喋不休,
“姑奶奶,你千万别把人家惹火喽,这可是咱们的大主顾啊!姑奶奶,咱挣咱的钱,别管这些闲事了。”“铜锅”在一边赶紧解劝。
“要不这样,咱们也来个用人规定,只用离婚的人,结婚的人一概不用!”佟紫来了性子,非要出出这口气。
“行,咱跟他对着干!谁怕谁啊?!”众人起哄。
有人对离婚的话题不感兴趣,但刚才听铜锅讲到“概不赊欠”是烧火营子祖训,便加了进来:
“佟老板,你说概不赊欠是祖训是真的吗?”那人问道,他来过这里两三次了,跟铜锅还算面熟。
“怎么不是真的,我不忽悠你们,你们去烧火营子看看,各家买卖都挂着这句话,听说是老祖宗当年和别人做生意因为收了白条吃了大亏,所以留下祖训,警告后代人做买卖绝对不能赊欠。”铜锅答道,
“具体跟谁生意吃亏了,祖训上有没有说?”旁边有人接上问,
“我且问一下,这里面有没有筑信台人?”铜锅抬眼问厅堂里的食客,好再来不大,没有包间,只有十张散台,中午人多的时候,也有三十多个人,有人抬头看过来,但没有应声,
“没有,那我就说了,在座有没有‘宁蹲十年大狱,不交筑信台里’?”铜锅又抛出一个老话儿,
“嗯,好像真有这话儿,民国、伪满时还有人提,解放后就很少有听到了。这筑信台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就不能交了?”一个上了年纪的食客问,
“这地方人格路。”铜锅答,
“怎么个格路法儿?”有人问,
“长得好,脑子也好使,他们内部特别抱团,号称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对外就不讲究了。据老辈人讲,烧火营子本来和筑信台关系不错,但跟他们打交道、做买卖经常吃亏,经常被他们上课,概不赊欠就是他们赐教的。”铜锅说着把手中的烟屁股扔到地上。
“你们两家打坷仗的事上电视了,你知道吗?”分头大声说道,
“知道,你看人家筑信台人就是‘格路’,这种丑事也要宣传。不过这么一弄,外界都知道了,这百年风俗也就没法儿延续了,以后端午节都没啥玩的了。”铜锅的语调中还有点儿遗憾。
“打坷仗多危险啊,有啥好玩儿的?”分头不解,
“这你就不知道了,当你有一个邻居小伙伴整天捉弄你、磕碜你、’眼’你、给你上课、而你唯一能扳回来的机会——-就是用拳头和石头教他做人,这不是挺好玩儿的嘛。”铜锅又抽出一支“红梅”,没急着点上,把烟杆在柜台上敲来敲去。
“说筑信台欠你们烧火营子钱,我不太相信,这都哪辈子的事了,谁还记着这个?主要是你们烧火营子人嫉妒人家过得好,农村有句话叫做‘不怕亲戚穷,就怕邻居富’,说得就是这种小农心理。”分头说到这,看见佟紫的眼睛又瞪起来了,赶紧把话拉回来,“你们兄妹除外啊,在座的烧火营子人都除外,我这就是扒瞎,嘿嘿……”
铜锅倒是不急,掏出打火机给手中的烟点着,慢慢吸了口烟,待烟圈吐出的时候,才说道:“你扒瞎,我可不扒瞎,他们筑信台欠钱,烧火营子是有凭据的,我小时候都见过,我家就有,是几百年前筑信台人欠账时打的欠条,好像叫做什么———票引。”
“那是什么玩意儿?干什么用的?”众人面面相觑,
“这东西可是文物,有盐引还有茶引,就是国家特许经营的许可证,如果大明能好好使用这东西,兴许还能延续一段时间,可惜被一些贪官污吏滥用而枉费了。筑信台怎么会有这东西?又怎么到了烧火营子?现在还在吗?”餐厅角落里一位戴眼镜学者模样的人插嘴问道,他是附近中学的历史老师,中午经常来这里吃饭。
“前两年还有人来烧火营子高价收这东西,可惜解放后说是变天账,都给烧了,估计整个烧火营子能找出一两张就不错了。”铜锅答道,
“你的意思还有?”,历史老师眼睛亮了。
“这个我说不准,可能都烧掉了,剩下一两张也可能被人收走了。但筑信台欠烧火营子钱这事绝对是真的。”铜锅一脸肯定和正义。
人们看着他,又看着他背后“概不赊欠”的招牌,觉得那四个字像四块矗立着的土坷垃、黑黑的、硬硬的、冷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