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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除爱情原因,金鼎能归还二百万贷款利息也不算偶然,转制给原来僵死的管理带来了巨大的活力,经营状况开始持续好转,银行贷款回收出现希望,不过对于高行长鞭打快牛,持续加大回收力度的做法,荣锦非常抵制,提出了减免利息,借新还旧的建议,这是因为金鼎刚好转,这时候不输血反而大力抽血,肯定不利于企业发展,也影响顺利收回全部贷款,不过想让领导同意也是十分困难。

不光高行长只看当年考核数据,而且银行自身经营机制改革也如国有企业产权机制改革一样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高行长大部分的精力都转移到这上面,基本上没有时间过问金鼎的事。

话说银行改革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谓举步维艰,有的领导说是思想不够解放,步子太慢,有的说是条条框框太多,意识僵化,用高行长的话说就是老龄化现象严重,队伍要年轻化。用包黑子的话说就是傻子办喜事——不知道咋折腾好了。

银行改革最先开始的不光是干部年轻化、还有建筑的年轻化,有百年历史的营业楼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十一层的崭新建筑,原本的办公面积一下子扩张了十多倍,很多人啧舌的同时也摇头,说这纯粹是敲掉门牙镶金牙,从德国考察回来的高行长显然学习到了国际经验,提出银行就要阔气一些,银行大楼要成为整个城市的地标。

整个大楼确实宽宽敞敞,也可以说是空空荡荡,六位行长每人配位秘书,占据了五楼到十楼,高行长占了整个八楼,别人问他为什么不用其他楼层,他拿出报告会上的语气一本正经的训道:“这你们都不知道?人家南方人管八叫发,电话车牌楼号都喜欢用八呢,这个不是迷信,这是一种前进的动力和信念,如果这真能促进国家发展,企业发达,员工发财,又何乐不为呢?!”

“对嘛!高行长你一定得坐镇八楼,带领我—-我们一起跑步奔小康!”办公室的“花瓶秘书”王文艳第一个使劲儿拍起了巴掌,小手不大,声音挺响。

高行长故意不去看王艳,接着安排:“那个,李书记,你这个书记最重要了,咱们发展还得你掌握路线方针啊,所以你得要站得高看得远,十楼非你莫属,九楼给纪委刘书记,银行发展离不开纪律监管,你得在我头上直接监督我。”

行长们一个人占了一层楼,然后就是办公室、行政处。

当然,员工也有诸多好处,就拿“五小”(小食堂、小浴池、小图书馆、小托儿所、小健身房)这些福利设施来说,都纷纷更新改造。

老国企的职工下岗再就业,而银行却在大兴土木,大搞福利,银行职工成了全市职场最让人艳羡的角色,全行上下的自我优越感也膨胀到了顶点。

那段时间也堪称是包括荣锦在内的银行员工从业生涯中最舒服、最傲娇的时期。领导几乎把所有员工想得到的、能得到的都放到员工眼前了,目的就是让员工在领导眼皮下活动,不要在汹涌的物质浪潮面前心生杂念、惹事生非。

你可以在阅览室学习国内外政治经济大事,在健身房疯狂赚足“工作本钱”,然后又在浴池“有张有弛”泡一泡。按理说,领导给创造了这么好的环境,不求你们好好工作,但求大家相安无事,可是有些人不仅不理解领导的良苦用心,而且是利用领导的好心,给领导、单位和自己找麻烦。

首先就是接连不断的大小绯闻,有人看到了房贷部老王几乎每天都带着女大学生小池到健身房去打乒乓球,又撞到了团委女书记杨青春和调研室李主任在电梯里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惹得全行上下议论纷纷。

一时间,很多科室都相继出现家庭危机和离婚事件,甚至出现整个科室、整个支行离婚成风的情况。

平时是非最多的信贷科这次倒是“独善其身”,为此“道长”还在全科会上义正辞严地强调过,信贷工作者要讲究诚信文化,不光要别人讲忠诚、讲诚信,自身也要作表率;不光要会识别贷款中的风险,更要识别生活中的风险,不会玩,玩不好,就别玩。如果是对方的原因,也要反思自己当初考察婚姻这个项目的时候怎么看走了眼。

总之,骗别人和被别人骗,插别人的足和被别人插足都不配当信贷员。道长说这话的时候,信贷科的所有人都认真严肃地听着,脸上都泛着自信和傲然。

一些银行员工及其家属陷入感情困局、家庭琐事,银行虽避过了下岗潮,却有意无意地卷进了离婚潮,这清官难断家务事,男女作风问题就是个脏水坑———搞不清还惹一身骚。

正当大家拭目以待,看行里如何处理时,高行长展示了非凡的大智慧,来了个围魏救赵,高瞻远瞩地给大家指出了一条通过发展来解决问题的明路,可谓和双台市领导提出的“在创业中谋就业来解决下岗潮”的思路异曲同工。

在那次里程碑式的职工大会上,高行长发表了“思想解放是关键,业务发展是出路”的著名讲话。他是土生土长的双台人,口音非常地道,带着一股强烈的干豆腐卷火葱的味儿:

“咱这十一层在这疙瘩算是最高的吧,可跟特区一比,就啥也不是了,人家满街都是几十层高的大楼,又高又多,走在街上,让你感觉像掉沟里一样。”

他在台上喝了口王文艳刚倒的茶水,接着说:“以前咱老瞧不起南方人,说人家落后,活不下去了就到东北来摆摊儿做小生意,现在人家先富了。什么原因让他们富了,当然有政策的原因,但最关键的是观念也比咱先进,你们还在为家长里短、锅台枕头这种屁事说来说去,人家可都在满世界拼命赚钱呐。我去特区考察,大街小巷都是忙来忙去的人,街上大牌子的标语都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全国各地都在往那里投资,钱多得赚不过来。亲爱的同志们呐!咱们也得开动脑筋,赶紧赚钱呐!别老一天天议论着裤裆里那点儿磕碜事,咱也得学学南方,搞搞多种经营,开拓致富渠道,别老整天琢磨别人,咱自己要做点正事,赚点好钱!”

高行长的这番话很有煽动性,搞得全行上下迅速忘掉了各种绯闻,把南方和赚钱当作热门话题,中层干部都争相恐后地向行里争取出差机会,去特区走走看看,更多的人没有机会,又舍不得花钱自己去,就只能围着回来的科长们听人家的见闻,抢几颗荔枝龙眼尝尝。除了考察,还要有行动,行里马上成立了劳动服务公司,原行政科科长老梁当总经理,专门搞多种经营,经营目的就是给行里员工创造福利,共同富起来。

作为全行“人精”集中地的信贷科当然更要有举措,两位科长抓了市标准件厂在特区海美易地建厂的机会,借口去贷后检查,俩人一起去了海美,他们一回来,信贷科热闹了好几天,不光科里的人围住问这问那,连其他科室的人也跑来了。

道长和副科长李柱这两天成了评书艺人,上演了多场“直播”、“联播”、“连播”和“重播”,信贷员都是好口才,说起话来不光条理清楚,而且引人入胜。总体来说,王科长讲的精彩,李科长讲的实在,李柱是行里唯一的留胡子的男性员工,在一群嘴上无毛的男人中颇有阳刚之气,他的胡子据说是高行长特批的,还听说是给高行长当司机的时候帮高行长个人办成了一件重要的事,具体什么事众说纷纭,有人说是领导亲戚斗殴伤了人,李柱凭着自己社会上的关系帮领导摆平了此事,领导一高兴,说了句还是李胡子会办事,所以李柱就留住了胡子,江湖美称“胡子”,即使人事科新近下发了《银行从业人员行为形象规范》,明确规定不允许男员工留胡子,“胡子”的标志性特征仍然根根挺翘、横硬如铁。

胡子绝对是行里一个标杆性人物,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体现着鲜明的特点,他时常跟荣锦说,人生其实就是一场饭局,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摆在桌上的都是假的,吃到肚里才是真的,做事不要玩虚的,一定要讲真实惠。还处在职场处子阶段的荣锦还是觉得他说得没什么错,但总觉得这种实惠主义下面的有种不怎么实惠的东西。

道长他们回来一个多月了,人们还是喜欢听道长讲“南游记”,从他嘴里道出的南中国的大好局面真如同蓬莱仙境,让听者如痴如醉,如幻如梦。

而这时“胡子”已经不接待一般的访客,正在实实惠惠地操作着一件投身参与改革的大事儿。

刚开始,是小范围的,胡子拉着小温侯、浪人等人整天神神秘秘地嘀咕,后来浪人找到荣锦,问愿不愿意参与集资,是标准件厂厂长牵的线,由行劳动服务公司做募集人,投资到海美特区发展总公司,月息二分,每人限投五千。

高行长已经同意在全行范围征求意见,包括信贷科全科在内的很多人都同意参与集资了,现在很多内地人都通过集资把钱投到特区,据说都获得了很好的收益,这也是一种特殊的多种经营,以逸待劳、机会难得啊。

荣锦干了四年多银行,和燕红也处了一年了,双方还算满意,为娶媳妇自己也攒了万八千块钱,如果有月息如此之高的回报率,那还真值得投资,不过这风险怎么论证的,万一本金折损里面可怎么办。

看荣锦疑惑,浪人一撇大嘴:“告诉你,驴秀才,咱们信贷科可都是吃这碗饭的,领导能看走眼吗?你哥我能看走眼吗?大家都能看走眼吗?能不能还款,有没有风险,哥我闭眼掐指就能算出来,放心投吧,我听说高行长都投了,你还琢磨啥,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荣锦私下请教包黑子和老学究,包黑子明确说没亲身调查过的项目投资就是瞎投;老学究也说这是有风险的,月息二分,年息就是百分之二十四,高得离谱,高来高走这是法则,高收益下面一定隐藏着高风险。

正当荣锦捂着口袋拿不定主意时,高行长在全行大会上公开说了集资的事,还让道长做了项目考察报告,道长又把在坊间说了无数遍,弄得滚瓜烂熟的词儿搬上来正式讲了一遍。

荣锦其实从处里听过他不止一次的“演讲”,可是放在台上讲给听者得感受完全不一样,道长那天讲得也格外精彩,让听众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特区飞速发展的波澜壮观的景象,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热钱横流、财富满地的画卷。

最后,道长用“今日借君一滴水,明天还君一桶油”这一诗句结束了整篇报告,真可谓是千古借贷金句,让荣锦终身不忘。如果是第一次听到借钱人这么许诺,不论是谁,内心深处和腰包深处那杯“水”都会激动地跳动,直至跳到借钱人空洞洞的桶里去。

全行大会后,信贷科更热闹了,道长的办公室成了接待洽谈室,来访的全行各级员工络绎不绝。

道长不分职务高低,一律热情接待,不厌其烦,耐心细致地解答提问,几乎每个来访的人都是心情忐忑地来,兴高采烈地去。

胡子负责同特区方联系,他也有间小办公室,不太隔音,他声音又洪亮,打电话百分之五十以上,开放区域的科里其他人都能听到,只要他一压低声音,用一种很怪很慢的节奏讲电话,一句话时不时还重复两三遍,大家就能猜出来电话那边肯定又是特区的人。

包黑子这几天很平静,他没有参与集资,这在全行一千多号人中绝对是凤毛麟角,用他的话讲,道听途说的项目就是没有把握的项目,没有把握的投资就是赌博。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全行集资赚钱的热浪淹没了,没人去理睬他,连荣锦也选择听不见。

今天在食堂吃过午饭,他找到荣锦,粗着嗓子问:“你这两天是不是都没有下企业?”

荣锦脸上有点热,他已经半个月没去金鼎催债了,金鼎自从去年年底还了二百万利息,就再也没有动静。这段时间,金鼎的事高行长和道长都很少过问,加上叶全一见荣锦就抱怨银行不守信用,把本金收成了利息,也抱怨铁馨太傲娇,自己的追求进展不快等等,荣锦也就不那么频繁地光顾他那里了。

说实在的,收贷款根本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容易,那么简单,他应该让领导也感受下这种难度,应该掌控一下节奏,包括铁馨和叶全俩人的事,他从内心里不希望铁馨那么容易被叶全得到,或者根本不希望铁馨被别人得到。

这些心思他打算永远也不会让别人知道,用信贷管理的专业术语表达就是永远不对称的信息。

热议集资这段日子,虽然专业书籍和信息都少得可怜,但整个银行的员工都在恶补投资专业知识,科里除了包黑子还在正常按时下企业,其他人都整天集中热烈讨论集资的事,领导也跟着参与,谁还要下企业。

看荣锦摇头,包黑子黑着脸说:“对付还款意愿差,但还有意愿的人,必须经常去。只要搬把椅子往他面前坐一会儿,他就得琢磨好几天。开口跟他说几句话,他就得想一个月。走吧,正好有空,我陪你去躺金鼎。”

荣锦点头,俩人走出了热闹嘈杂的信贷科办公室,下楼经过出纳科的时候,有人喊师傅,女子的声音,甜甜的,是欧娜娜在窗口叫他,看荣锦和包黑子同时回头,欧娜娜好看的脸上不禁泛起一抹红晕。

包黑子说在外面等他,便走开了。荣锦赶紧走到欧娜娜窗口前,问啥事,女孩很不好意思,略一迟疑,还是问道:“师傅,这阵子大家都在说集资,我不太懂,你说这事稳妥吗?”

“这事儿啊,我自己也没完全想好,大家都说没问题,估计问题也不大,要是有闲钱的话,可以参与一些。”荣锦答道,

“就是想问问你,你有急事就先去忙吧!”欧娜娜轻柔地说,黑亮的眼眸看了一下荣锦的脸,波光轻轻闪动。

“好吧,有时间我俩再探讨。”荣锦应道,转头还不忘叮嘱:“记住,以后有人时别叫我师傅,尤其当着我师傅和领导的面,长点心哈!”

欧娜娜脸一红,咬着嘴唇连连点头。

包黑子和驴秀才两人骑车去中央大街的金鼎,荣锦以为自己师傅会在路上问他集资的事,两人可以探讨探讨,可包黑子只是谈谈近期一些国内外经济动态,荣锦知道他不愿意说集资的事,也就没提。

转眼又是冬天,天很冷,刮着四五级的西北风,云层很薄,飘着细小的雪花,从云缝中可以看见太阳,阳光晒在身上却没有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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