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的大潮夹带着南海的气息扑面而来,热衷改革的双台人也积极行动起来,开始意识到不能把钱投向外面,搞穷帮富,应该积极策划当地具有长远战略意义的大项目,想办法把热钱留住,把外面的钱吸引进来。
双台人是聪明的,他们很清楚自己家乡有着极其重要的地理位置,不光是军事重镇,更是商贾要道。有铁路,有机场,如果配上港口,就具备了海陆空的立体优势。
市领导马上决定在离海最近的李家窝棚渔港扩建成大型港口,借以带动全市经济发展。要能让万吨级巨轮停靠进来,仅有五米深的渔港是不行的,必须要填海向深水区延伸修建泊位。
听说市政府为了节省资金,准备把矗立在岸边、与渔港相隔几百米的仙驾岛炸平,用它的土石填海修造码头,再把从岸边通往山上的、落潮现涨潮隐的天然栈桥直接改建成陆桥。消息一出,老百姓纷纷联名上书反对。
很多人认为天桥是当地的地标,古八景之首,是千百年来大自然鬼斧神工形成的,仙驾岛也是座神岛,岛上的盘古庙已经护佑百姓数百年,应该保留这些天然和人文的历史遗产。
当然也有一些人支持市领导的意见,少花钱多办事,多快好省。
仙驾岛南面海域水深可达三十多米,五万吨巨轮可以直接进港,炸山形成的土石正好填到岛和陆地连接的天桥上,可以直接改建成码头和陆地之间的栈桥,工程造价节省一半以上!而且炸平的仙驾岛和天桥是天然的良好港基,可以保证工程的最佳质量。
市组织部长,就是上次快棋赛冠军,和高行长结伴一起去海美考察集资那个,他在市委会议上积极倡导学习海美特区在修建机场过程中炸山开路的经验,发扬大刀阔斧、改天换地、只争朝夕的改革精神,一举炸平仙驾岛。
荣锦的确也在中央台的电视新闻中听到过海美炸山修机场的事迹,破例动用了海军,埋设的炸药数量也史无前列,被世人称赞为“神州第一炸”呢。这种成本最低,质量最好,有成功经验在先,顺应改革洪流的方案对任何地方领导都有绝对的吸引力。
荣锦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替市长分析这个命题时,也会做出这个选择,但荣锦真心不希望这样,一是出于其他反对炸岛人一样的原因,二是他感觉那岛和那桥应该是有种名副其实的“仙”气,承载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很多人的情感。
双台市算是近海城市,从市区到李家窝棚的路程有三十六华里,这段路程连接着人们对海洋,对南方,对世界的向往。尤其重要的是这里的“一岛一桥”,仙驾岛因造型奇特、古迹众多而闻名遐迩,连接陆岛的“天桥”则尤为奇特神秘,这座海中通道有人说是因两侧潮汐力量不均匀推动卵石天然形成,也有人说是当年秦始皇为求仙问道集中人力人工修造。
“天桥”随着潮水的涨落而时隐时现。落潮时,海水慢慢地向两边退去,通道便从海中浮现出来;涨潮时,海水又从两边向这条卵石铺成的通道夹击而来,满潮时“天桥”就完全隐没于海中。由于这条布满卵石的天桥又长又崎岖,人们要上岛,必须抓紧时间,不等潮水落尽就要上“桥”,涨潮前一定回来,否则就只能留在岛上等潮水落去,所以要上岛就要熟悉潮流、抓住“机会”、不能犹豫。
荣锦小时候都是跟妈妈单位,遵照“到大风大浪里锻炼”的最高指示坐着大卡车到这里“上海”,妈妈拉着他的手蹚着没过他膝盖的冰冷海水,望在还在遥远海天之中的仙驾岛走入大海,那时他还小,还只能在海滩上挖泥,看着茫茫的大海,他不敢往里面走,妈妈鼓励他也没用,后来妈妈说,海中那座小岛是离爸爸最近的地方,站在岛上最高处的仙人阁说话,爸爸能听见,他才有了动力和胆量。
每次登临仙人阁,妈妈都让他自己跟天堂里的爸爸说一句话,他说的最多就是“做跟爸爸一样的人”。后来上了初中,假期里和同学踩自行车也来过,每次都是他带头第一个蹚水上桥,又第一个带着同伴果断离岛。当然,他不再和爸爸在仙人阁“隔世”说话了,但总会在那里驻足遥思。
仙人阁不是国家级文物古迹,天桥也不是什么物质文化遗产,当地政府为加快经济发展自身完全有权炸岛,可不管是炸岛还是另建码头,总应该先摸摸自己的家底,探探能从外面搞来多少资金,于是,政府向各家银行和金融机构发通知,召开座谈会,公议为建港筹措资金的大事,现在银行经营权越来越独立于行政指令之外,这种会银行多半都是随便派个人应付一下。高行长那天有事,道长也忙着制定信贷计划,便指派了包黑子和驴秀才两人代表双台银行参会。
开会地点在建港指挥部,就在李家窝棚乡政府里面。那天,包黑子和荣锦很早就到了,看离会议开始还有一些时间,包黑子和荣锦就在乡政府门口的海堤上看海。
今天并不是假日,但海边的人不少,恰逢落大潮,曲线玲珑、婀娜多姿的天桥得以完整地呈现出来,很多人在上面来往走动,远远传过来的欢声笑语中还夹带一些外地口音,也许是听说眼前的岛和桥要被炸掉才来的。
老包突然问荣锦:
“秀才,你看过聊斋志异吗?”
“看过,人神鬼之间的爱恨情仇,挺有意思的。”
“那你应该知道阳日旦和粉蝶这两个人的事吧?”
“师傅,那叫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
“你们年轻人叫爱情,我那时候叫娶媳妇,蒲松龄那时候叫缘订终身,”
“师傅,蒲松龄的故事编得太美好,我当年读到这段的时候,做梦都梦见了神仙岛。”
“跟我当年一样啊,你梦见的神仙岛什么样?是不是跟这仙驾岛差不多,其实面前这座仙架岛以前就叫神仙岛,只不过清朝以后改了名。”老包说,
“好像就是这个样子,小时候没见过别的海岛,也看不到电视,这岛及周围的这片海就是我对大海和岛屿的全部记忆。书上说神仙岛离琼州三千里,正好就是这里和海南岛的距离,说不定蒲松龄写的就是这里,哈哈哈!”荣锦信口胡说,把自己都说乐了。
“你觉得阳日旦和粉蝶的故事讲的是什么?”包黑子接着问,
“讲的应该是前世姻缘吧,”荣锦答道,
“还有吗?”
“应该是笃定,因为阳日旦相信她姑姑十娘不会骗他,相信钱秀才的女儿就是粉蝶。”荣锦接着回答,
“嗯,没错,从阳日旦的角度看是笃定,从十娘和粉蝶的角度看就是一种诚信了。而这种诚信才让天使留在人间,把人间变成天堂。”包黑子说道,
“明白,这个粉蝶就是诚信的天使。”荣锦点头。
“原来仙人阁北墙壁画描绘的就是这段故事,题为仙人守信,可惜壁画十年浩劫时被毁掉了。”
“怪不得仙人阁的墙壁是光秃秃的水泥,原来是有壁画的,要是保留下来该有多好。”荣锦一阵叹息,
“还有更加让人痛心的呢,你知道明末明清最后一次大规模战役是在哪里发生的?”包黑子又问,
“不是在松山吗?”荣锦是文科生,对那段历史应该是了解的,明军集中了所剩的十余万精锐在松山一带和清军展开决战时,除几千关宁军撤回山海关,其他全部被歼。
“不在松山,是在这里,当时松山决战后,一支几千人的南军退到附近的海岸,本来以为可以上船撤离,但送他们来的战船不知何故已经撤走,于是他们只能死守仙驾岛,清军见仙驾岛易守难攻,便采取围而不打、困死等降的策略,数日后岛上无粮无水的数千南军看解围无望,竟全体面南磕头后投入大海而无一投降。所以这仙驾岛也是南军将士殉国之地。”包黑子说到这一脸悲凉。
荣锦一时无语,虽然史书对此并无记载,但他相信包黑子的话是真的,因为从松山到这里只有二十华里,明军受挫后只有西面和南面可去,西面到山海关还有几百里,只有关宁骑兵可以甩开八旗兵,南军虽有战斗力但怎奈是步兵,所以只能向南沿天桥撤到岛上。
“因为仙人阁的南墙壁画描绘的就是这段战事,题为南军守节,也是在浩劫中被毁掉了。虽然这些壁画不在了,可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还记得画的内容并深受教育,虽然被水泥覆盖,但还可以重新恢复,如果为了建港把这些一起彻底毁掉,这岂止是痛心,是让人无法接受!”包黑子看着海面,表情沉重。
“那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荣锦痛心且无奈,
“三分天意,七分人事,既然给我们发言表态的机会,就应该全力争取。”包黑子语气坚决,
“师傅,如果要从保护自然、文化资源的角度出发,另建填海造港的话,那市财政可要背上沉重包袱了。”荣锦说出了决策者的顾虑。
“那有什么,我就是希望市领导有这种着眼未来,敢于担当的眼光,看到仙驾岛和天桥未来的巨大开发价值。另外,必须学会运用政府信用和金融工具,向社会筹集资金,可以大大减轻财政负担。”老包说到这里,手搭在额前,看着更远的海面,接着说道:“其实领导们已经倾向于填海造港,只是苦于缺乏资金下不了最后决心。”
“何以见得?”荣锦问,
“要是真的决定炸岛炸桥,就不会请我们这些银行的人来开会了。”老包说罢轻轻一笑。
荣锦点头,看来老包除了有丰富的基层工作经历和社会经验,对古今中外都很了解,而且有独到的见地和判断,荣锦心中对自己师傅佩服有加。
差不多到了开会的时间,两人回到了会场。座谈会有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在场,市财政局、各家银行的人也都来了,会议首先由指挥部宣讲港口建设和发展规划,宣讲人是指挥部的程副指挥,他讲了重新填海造港和炸岛扩桥两套建设方案,其中的填海造港就是在几乎和仙驾岛水平的离岸线上并排建四座码头,一座油码头、一座煤码头及两座杂货码头,总投资十五亿,工程造价是炸平仙驾岛、扩填天桥的十几倍,工程难度也大大提高。
宣讲后众人开始讨论,很多人还是支持重新填海造港,给子孙后代保留下这一大自然的奇丽景观及古代文明遗迹,但几乎所有的代表讲的都是美好愿望而并没有实际措施,轮到老包了,老包站起来,语调沉稳:
“我个人支持重新填海造港,针对目前资金不足的现实问题,我给市领导提个建议,就是用足国家政策和信用工具,向社会公开发行建港债券,而且我行完全有能力承销甚至包销全部债券;同时建议补充银行贷款,可以组织银团贷款,我行也可以申请作为牵头行。”包黑子说到这,话锋一转,开始针对银行同业们,
“重新填海造港,工程造价增加了十倍,各家银行肯定感觉工程投资大,建设期长,未来收益无法预测,风险有些大。我觉得任何贷款项目都是有风险的,没有风险要我们这些信贷员干嘛,直接让出纳会计发钱收钱不就行了,关键是贷前风险的揭示和贷中风险的控制,越是这种高风险的贷款越检验信贷员的管理风险的水平,至于损失,也许会发生部分损失,但可以通过各种途径来弥补。不过,以我二十年的从业经验看,我笃定这个项目不会有什么损失。”包黑子语气坚定,在信贷员队伍里,能用这种语气谈论业务的人不多。
“那您的根据是什么?”有一位信贷同行问,
“大家可以现在到海滩上去看看,看看这段时间纷纷来这里的人,就凭他们对岛、桥、海和美好生活的留恋和热爱,发行债券一定会获得他们的支持;日后我们以仙驾岛的名义命名这个港口,将其发展成上市公司,向全国乃至全世界募集资金,让仙驾港名扬天下,到那时还愁咱们的信贷资金没有还款来源吗?”
大家都点头赞同,包黑子则接着说下去:
“多少人来看这美景,陶醉于此,难忘于此,寄希望于此,如果放上炸药,轰的一声,把这一切毁于一旦,简单粗暴,短期见效,可也就毁了人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和维护美好的责任感。盲目求快,没有了爱心和责任,行动再强烈、能力再强大,也只能是用来破坏,而不是用来建设!当前,改革大潮正迎面而来,作为决策参与者,我们应该跟出海打鱼的人一样学会识潮弄潮,而不要急三火四,一味多快好省。”
众人沉默,都在思考这句话的涵义。
“基本建设贷款是我行主要业务,城市港口建设是我行一直大力推进的业务品种,我们坚决支持政府的工作,看好港口未来的发展前景,据此,我们将全力以赴推动贷款落地!”
包黑子结束了发言,会场沉静片刻,市长说了句“好!”,然后带头鼓起掌来,在座所有人掌声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