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的受众,却不再是脑满肠肥的既得利益者,罪己诏给那些人听,好比明月照沟渠。
眼前这些来自底层的军民百姓,才是真正能感同身受者。
尤其是崇祯年岁尚轻,却已憔悴早生华发,身上染血的破道袍,更于寻常百姓穿着无异,凡此种种落在守城军民眼中,谁又能说他是活该去死的昏君?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如今贼寇围城,朕不怪他们,但那闯贼李自成实非良人!”
“他说甚么不纳百姓粮饷,实则如那蝗虫过境,攻破一地吃光一地,再把尔等百姓裹挟,妻儿老小用作攻城填壕,这般纵然攻夺天下,我汉家百姓又剩几人存活?”
“尔等携家带口逃进城中,想来是知晓其中道理,朕也铲除了朝中贪官奸佞,凑足粮草军饷,给予尔等好生守城。”
“此番朕亲自督军,凡杀一贼者、立赏纹银十两、京郊良田五亩,凡战死伤残者、加赏纹银五十两、京郊良田十亩……若城破,朕与诸君共死,断不独活!”
崇祯这一通通俗易懂的大白话,可谓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还定下赏格,喊出与军民共死的誓言。
李邦华和王家彦当先拜倒道:“誓与陛下共生死!”
“誓与陛下共生死~!!!”
城上城下再次响起齐声高呼,山呼海啸般声振寰宇。
士气,彻底起来了……
……
……
城外,农民军大营前。
李自成与心腹大将们,立高坡之上,端着千里镜,眺望呼声震天的城头。
“看,龙纛旗!”
“原来是崇祯小儿,他竟敢亲上城头,怪不得狗官兵士气高昂……”
农民军将领们清楚看到,训完话之后的崇祯,再次摆出全副皇帝仪仗,开始绕着城头巡视防务。
龙纛旗所到之处,欢呼声此起彼伏!
李自成瞧看了半晌,终于放下千里镜,咂嘴道:“额素来听闻,这崇祯皇帝勤俭,以至有早衰之相,为节省剿灭咱们的粮饷,龙袍破了还要缝缝补补。
以前只以为,是无耻的文人士绅,行那歌功颂德勾当,但今日一见,此君果非奢靡昏暗之辈,临危亦敢亲自登城与军民共甘共苦。
难道……这大明当真气数未尽?”
他说到最后,却是看向身旁诸将,眼中尽是惆怅。
诸将也是赧然,再无意气风发之色。
崇祯说他们像蝗虫过境,攻夺一地吃光一地,其实那都是老黄历了,而今大顺朝已然建立,反抗统治者摇身变成统治者,不可能还继续裹挟破坏,那是断自家的根基。
大顺君臣遵循这一朴素道理,终于开始理解崇祯多年的难处,此番北征都只敢带精锐老营,因为来得多喂养不起!
而且农民军这一路上,说是招降纳叛势如破竹,但其实有苦自知。
大明的文臣武将,没骨气的是真没骨气,开城跪降者不知凡几,但若说全然没骨气吧,却偏偏有那又臭又硬的家伙,每每让农民军损失惨重!
其中最惨的一次,是农民军攻打山西所部……
前有山西巡抚蔡懋德,率官兵鏖战农民军,退入雄城太原死守,直到被内应开城,才不甘自缢而死。
后有山西总兵周遇吉,守代州战至弹尽粮绝,突围到宁武关又战至火药用尽,眼看要城破,还在瓮城设伏,杀伤农民军数千,打到最后周夫人亦率领妇人参战,于巷战时爬上屋顶,以弓弩射杀农民军。
毫不客气的说,山西战役的胜利,是用老营精锐的尸体堆出来的!
李自成建国后的心气,在山西打没了大半,一度想要退回陕西,农民军士卒更是心有余悸,生怕再遇到类似山西的文臣武将。
而今虽硬着头皮打到京城,却又见崇祯亲上城头,守城军民万众一心,俨然是山西战役的翻版。
李自成和诸将又怎能不惆怅?
“杜勋!”
“老奴在呢。”
“你想法子进城,与那崇祯皇帝细细明说,揍说额愿俯首称臣,撤兵回返陕西,他若能犒赏大军纹银百万,共御关外鞑虏亦无不可……”
“啊?”
“啊个甚?你敢不去?”
“老奴愿去,愿去!”
前宣府镇守太监杜勋,满脸苦涩应下差事。
李自成冷笑一声,转而看向身旁的小将李来亨道:“小虎头,你今夜多领哨骑,往城中投射书信,只说咱们愿意归顺,请求崇祯皇帝准允。”
“得令。”
李来亨肃然抱拳。
……
……
时至晚间,崇祯在浩荡仪仗的拥簇下,终于将内外城墙巡视一遍。
守城军民心神大定,正自埋锅造饭时,懿安张皇后和周皇后又率领皇子公主前来抚军,每至一段城墙,必亲查饭食多添少补,见有士卒青壮衣衫破损,更与宫娥们当场亲手缝补。
“你们且与陛下安心守城,父母妻儿自有本宫和皇嫂去照看,断然不会饿着冻着。”
两位皇后一边飞针走线缝补棉袍,一边向周围的士卒青壮柔声言道。
有那读过几年书的半老童生,早已潸然泪下:“陛下与娘娘贤德至此,本应是盛世光景……奈何我大明多灾多难内忧外患……苍天不仁,苍天不仁呐~!!!”
士卒青壮们受其感染,一时尽皆泣哭。
“莫哭,待度过眼下难关,由你们扶保着陛下,君民携手努力,定可创它一个煌煌盛世!”
两位皇后出身小门小户,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抚慰众人,不过这等类似‘自家人互相帮衬’的言语,却更能得到出身底层的军民认同。
于是,两位皇后所到之处,守城军民无不泣声高呼:“誓死扶保陛下~!”
最后,两位皇后领着皇子公主们巡视了一圈,来到重兵把守的西彰义门。
数千宦官皆在此门驻守,见銮驾到来,便纷纷上前见礼,两位皇后柔声勉励一番,然后就想去城门楼面见崇祯。
但,宦官们却爬在地上,竟不肯让路。
随驾的大麽麽见此,不禁瞪眼斥骂:“大胆狗奴,因何拦路?”
“这……启禀两位娘娘,驸马都尉周显正在布置城防,可要召来一见?”
这帮没卵子的宦官,果断怂了,将周显推出来挡箭。
张皇后和周皇后面面相觑,心中疑惑之余,却是齐刷刷看向身后的长平公主朱媺娖。
朱媺娖被看的满脸懵逼,但旋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俏脸刷的一红。
驸马都尉周显,不正是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夫君吗?
若不是闯贼打来京师,两人此时早该完婚了!
周皇后迟疑着点头道:“那便将他召来见见吧,本宫听说他今日可威风呢,在金殿上一杖打死内阁首辅魏藻德,查抄成国公府时,又一箭射爆朱元臣头颅,而后一声爆喝,将数百成国公府家丁,吓得丢盔弃甲跪降……”
“吓,孤这位皇姐夫,竟有猛张飞之悍勇吗?”
太子朱慈烺闻言,不禁瞪圆了眼睛惊呼道。
长平公主朱媺娖也是愕然,脑子里已然浮现一位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外加虬髯黑面的绝世凶人形象。
片刻后,宦官已经将全身披挂的周显召来,抱拳行礼道:“臣周显,参见两位娘娘,诸位皇子公主!”
其实说起来,周皇后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女婿,她与懿安皇后好奇的打量周显,一时却忘了应声。
皇子公主们更是睁大眼睛,活像围观野生凹凸曼。
所幸,周显的样貌还算过得去,加上此时全身披挂,倒也显得英武,毕竟参选驸马时,才华和德行都能买通礼部官员遮掩,唯独样貌要由崇祯亲自过目,长得差断难入选!
“臣周显,参见两位娘娘,诸位皇子公主……”
周显迟迟等不来回音,只得提高音调再次见礼。
周皇后回过神,颔首道:“驸马不必多礼。”
说着,却又看向朱媺娖,目光促狭。
周显顺着她们目光瞧看,微微愣神之后,转瞬便已然明悟,这脸孔红红的少女,大抵便是自己未婚妻了。
有点像赵雅芝年轻时,那股明媚端庄劲儿,让周显只看一眼,便想……
嗯,崇祯若是在此听到他的心声,绝对会把他剁碎了喂狗!
“咳咳。”
周皇后轻咳两声,拉回周显的视线,问道:“陛下可是在处置政务?”
周显自不会像宦官们那样软蛋,照直回禀道:“并非处置政务,而是处置周国丈和周国舅。”
“我父兄?!”
“正是,娘娘率领皇子公主们出宫抚军,周国丈和周国舅得知后,便也带了五千石陈谷来外城,但却不是来抚军,而是伙同京营总督李国祯,将陈谷倒换成军民所食之粮米!
陛下得知后大怒,襄城伯李国祯的头颅,已被斩下传首三军。
至于周国丈和周国舅……
陛下已命厂卫前去查抄周府,但具体如何处置他们,臣也不知!”
周显娓娓道来,并不隐瞒分毫。
周皇后听得脸色晦暗,半晌讷讷无语。
月前,崇祯号召百官捐粮助饷,周奎身为国丈休戚与共,理应起个带头表率,但他死活不肯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