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觉只觉得心跳加速,握棍的手都已经控制不住地在颤抖。心里念叨着如今世道艰难,怎么该千刀万剐的魔头就这么多。他双腿沉重,口中苦涩,泪水不受控制地地往外流淌,他虽早涉江湖,可是多年来他并不曾出过君山,如今骤然入世,竟见此等惨烈景象,实在令他多少有些新生惶恐。他心里想着,正费力地要辗转出去,却不小心瞥见内屋的卧房似是有人。
宇文觉轻声进去,只见床上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大汉,身上一丝不挂,正睡得香,而床头边就横着一把血迹未干的明晃晃的刀,看刀制应是尚国特制的官刀。尚国国势强盛,所制官刀亦雕有虎纹。宇文觉又看见那大汉左肩上有明显的紫色淤青,背上也有。此时他的肚皮起伏,呼吸平稳,看样子应该是梦做得正香。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宇文觉苦苦追寻的刘辛,想不到只是一夜没有追上,此人竟已经跑到这里作恶了。
宇文觉早已忘了殷天笑的嘱咐,张成的英明、林怀苒的伤口、昨日今日之怨,都一齐涌上心头,这时候谁来劝他必然也劝不住了。
宇文觉脑中一片混沌,一个箭步便已然窜了上去,一巴掌将睡梦中的刘辛抽醒,那刘辛梦做得正好,突然挨了一巴掌,猛然跳起来多高,定睛看了看宇文觉,还是没反应过来,正要破口大骂,宇文觉不待他张口,便拿起那把沾染了罪恶的官刀砍了下去,刘辛的头随之滚滚落地,骨碌骨碌滚了甚远,眼睛还仍是睡眼惺忪模样,但神色中已经充满了惊恐。
“去下面做鬼卒,也要明白你不是枉死,是死在宇文觉手下。”宇文觉轻蔑地朝他啐了一口,不解气地踢了一脚,又说道:“没忍住给了你个痛快,真是便宜你了。”
他砍了刘辛,就赶忙极为厌恶地将那把刀脱手扔了出去,又悉心在院子里挖土、埋葬了这一户农人,才骑马离去。
岁城关,黔首岭,张成祠。
抬头,“张、成、祠”三字仍然熠熠生着金辉,天上的太阳也十分刺眼。
祠堂的柱子上尚且留有一副对联:上联“猛将百战镇岁城”,下联“仁丐千年留丹心”。当然,“留丹心”几个字,是宇文觉凭着字迹猜的,因为下联的柱子已经横在了黄土里,下面的那些字儿已经几乎看不见了。
祠堂已经没有什么祠堂的样子了,几根重要的梁柱已经被拆断,因此有些地方的房顶也就跟着塌了下来,到处都是断壁残垣,仅存的柱子上被写满了“张成小儿,枉称仁丐”、“永堕地狱,不得超生”之类的恶毒话语,堂外台阶断裂,长满杂草青苔,一片衰败景象。
这里曾经是张成带领流民抗击旧暇和尚国的地方,曾经他亲率数万流民军与两边敌对数月,拒不臣服,保护岁城附近流民免遭兵燹,镇守岁城关十月,岁城关十月无虞,岁城关百姓感恩戴德,便在曾经发生过大战的黔首岭建造了这座张成活祠,往日香火旺盛,是岁城关一带百姓心中的活神仙。
宇文觉思之念之,不禁感慨万千,叹了口气,踩上了布满灰尘的断裂台阶,只见庙内蛛网遍布每一个角落,依然是灰尘遍地,宇文觉跪坐在积满了厚厚灰尘的破烂蒲团上,轻轻用双手托着,毕恭毕敬地往前面放了一个小酒盅,小心翼翼倒上了一杯酒。
他的身前,便是倒塌在地上的巨大的张成泥塑神像,而在紧挨着宇文觉面前的,正是已经断裂开来的巨大的残缺不全的头颅。头颅脸朝下,宇文觉也看不见正脸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想必是应当是英武之姿吧。头颅上被涂画上了许多如柱子上写的恶毒话语,宇文觉能认得,其实抹满了各种肮脏污秽之物,诸如人畜粪便之类。
他费力从附近弄来枝条树叶杂草,沾着水,还脱下了自己的袍子,用了大半个上午的光景才算擦洗干净。
“张舵主,您的仇,张毓师姐之仇,朱全文师兄之仇,丐帮已经报了,只是施冲盈死无全尸,没有留下首级,弟子对不住您。”宇文觉说着,先是饮下一杯酒,然后解开背后的麻袋,往地上一扔,一颗肥硕的头便骨碌骨碌地滚了出来。
这正是刘辛的头。宇文觉又兀自饮了一口,喃喃道:“恕罪,且先将刘辛的狗头带给您看,这狗贼也是陷害我们丐帮、屠杀我们弟子的罪魁祸首之一,如今徒侄侥幸将这恶贼给杀了,还请张舵主安心,九泉之下,还望安息,安息。”
宇文觉连说了两个“安息”,罢了,又饮了一口酒,想起了什么,鼻子一酸,泪水又止不住落下来,说话时已经带着哭腔:“对不住您,张舵主,宇文觉尽力了,殷帮主尽力了,漓禾师父也尽力了,我们已向弟子们解释过,你是被奸人杀死,被招安的不是你,害他们再次陷入战乱的不也是你。可是他们宁可相信最坏的不存在的事,都不肯相信真实的事,可惜您一生英明,被奸佞宵小肆意玷污,不仅死后肉身不得安宁,名声也难以保全,宇文觉,宇文觉实在有愧于您呐……”
宇文觉大口大口饮着酒,哭得双眼通红,不能自已。
庙外似是经过了一个总角娃娃,看到宇文觉哭得痛心疾首,奶声奶气道:“大哥哥,你怎么啦?里面晦气,快快出来吧!”
宇文觉呜呜咽咽地,喘不上来气回应他,只得将沾着黄土的头调转了过去,看着那小孩儿,兀自哭泣。
“阿林快走!”他母亲赫然看见安静放置在宇文觉身旁的带血、头颅,不禁毛骨悚然,催促着自己的儿子快快离开,一点都不想在此停留,还嘀咕道:“今日真是点儿背,就不该走这条破路经过这个破庙!”小孩子畏惧妈妈,在妈妈的督促下赶忙朝前走,边走边哼起了儿歌。
他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但身边的大人小孩儿最近都在传唱的儿歌:
“张成小儿,仁丐枉称。虚情假意,害我岁城。先父战死,尸骨无存。惜我兄长,强征从军。惜我老母,膝下无人。家犬无主,星夜逃出。明日寻得,已入丐腹……”
宇文觉闻声,放声大叫,嚎啕痛哭了起来,那一对母子被吓得赶忙快跑,宇文觉仍是哭,躺在地上也不顾尘土杂草,酒就像雨水一样在脸上浇,浇的头发都湿了,泪水、酒水和泥灰,早已分不清。庙外是晴是雨,他亦已浑然不觉,哭得没力气了,竟在破庙中沉沉睡去。
玄凌山之战后,尚国没有如愿攻灭玄凌道宫,而且玄凌道宫作为道家门派,门下信徒众多,尚国连年征战,无暇再在玄凌道宫身上耗费力气了。而且玄凌道宫处在旧暇,旧暇是尚国新近攻下来的地盘,统治还不稳,尚军不敢太过逼迫此地的江湖势力,加之又有丐帮与玄凌道宫结盟,是以尚国决定与两派河和谈。尚国出面的是丞相罗开甫,玄凌道宫出面的是覆雪道人叶平生,丐帮则是帮主殷天笑。
和谈的结果是,玄凌道宫须年年向尚国缴纳赋税,包括尚国境内的丐帮分舵也是如此,对于叛变的岁城关流民一事可以不追究,但必须仍旧返回岁城关耕战。然而谈判业已结束三日,“丐帮弟子哭张成”的事才传到上京,堂堂神卫军统领不明不白地被人斩杀身首异处,纵然那刘辛再是无能,传出去也实在有损尚国军威,只是也正是因为如此,尚国皇帝望陆泽震怒之余,为了不让此事泄露出去,只能是暗地里裁杀了一些知情人,彻底捣毁了岁城关的张成祠。
天下除了尚国以外多是多年无战事,尚国也急需养精蓄锐,故而无论望陆泽多么厌恶江湖人士,此时也绝不是与玄凌山和丐帮撕破脸的时候。更何况,覆灭地宗一事,地宗残余连绵不绝,不断地报复、暗杀朝中大员,已经令尚国头疼了。尚国此时无力也不想再去与两个江湖百年大派纠缠。
眼看着尚军拆毁残破的张成祠,岁城关百姓不但不怒,反而自愿加入了进去,昔日英雄的活祠,一朝之间尽皆湮没。立祠的和砸祠的竟是同一批人。
玄凌山之战后,玄凌道宫,两仪殿。
谈判结束一结束,丐帮帮主殷天笑便返回了君山总舵,山上只留下了漓禾和她的两个徒弟料理后事。今日的玄凌道宫热闹非凡,完全不同于往昔冷冷清清的玄凌山。玄凌山的道士们长久以来只顾潜心修道,再加上道家门派,门规以清简为上,故而基本上很少见到如此大的阵仗。这一次只因玄凌山遭遇如此重大变故,几乎是立派以来少有的称得上是“劫难”的一次,道门有幸,能够化险为夷,再加上此次牵涉众多,堂堂丐帮九袋长老在,倘若不款待一下,反而显得玄凌道宫小气了。
“我玄凌道宫与世无争多年,在江湖上行事一向不惹是非,然而此次横遭劫难,所幸天不绝道门,此次真是承蒙丐帮诸位出手相救啊。”大殿主位上的叶平生双手端着酒杯,面色红润,笑吟吟地说道。
台下殷天笑自然端起酒杯回敬,连连应承,宇文觉却没听在耳朵里,只是默默地将头转向叁子,问道:“他的意思是不是说,他们玄凌道宫从不惹事,在江湖上行事低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