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十九年,曜国,定原。
这时的宇文觉方才九岁,但已经在江湖上要了一年的饭了。
已是寒冬腊月,定原就在中阙山脚下,此处已经算是中州北陲,天气严寒,天地之间莽然肃穆,也不见什么飞鸟,唯有一两只落单的寒雀在瑟缩地四处觅食,大雪飘飘,连麻雀都身上被积雪覆住,飞不起来了,街上行人瑟瑟,无不躬身而行。
小酒楼上炉火烧得还算旺盛,整个阁楼也就显得暖洋洋的。这个天气出来喝酒的人着实不多,故而在这样温暖的小楼中反而又显得冷清了。然小楼的靠窗边,竟有一个身形绰约的女子扶着窗棂饮酒,女子头戴斗笠,却难掩其如雪面颊,虽云汉之资,眉目间却又尽是愁容。女子身着道袍,寻常百姓不认得,只晓得是江湖人士,而江湖人却认得,这是玄凌道宫的墨梅纹袍。
而这道袍女子的对面,其实尚还坐着一个看上去年纪还不大的小女孩,小女孩扎着两个马尾辫,却也已经穿上了和那女子一样,但要小一号的墨梅纹道袍,小女孩晃荡着双脚,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兴致极高。
“客官,你的酒食好了。”店小二端着已经做好的酒菜端了上来,“依照吩咐,你们的酒我等亦已经煨好。”方瑾墨只是摆摆手,依然望着窗外,没有说话,小二顿了顿,不知怎地还是多嘴道:“客官今日阙南大雪,定原天寒,看您旅途劳顿,还是不要坐在窗边的好,寒气重。”
方瑾墨这几年,确实踏遍天南海北,听闻小二之言,鼻头竟然微微一酸,经年累月地奔波,早已看尽了世事凉薄。不想今日,竟被一素不相识的小二嘘寒问暖,不自觉抬手顺了顺发丝,低低叹出一口气,随之便化成白雾,与窗外的雪花一同消散了。
小二识趣,不敢再多言,悻悻退去。林怀苒极乖,并没有先动碗筷,等着师父,也不发出声响。方瑾墨回过神来,方才抬袖拿起筷子,寒风顺着空荡荡的袖口便钻了进去,她也不在意,这样的寒冷,对他们玄凌山的人来说或许已经习惯了,反而能从中找到一丝熟悉之感,一丝暖意。
长宁十六年后,她已经很少再回玄凌山。而这三年间,她几乎走遍了整个北地。
两人刚吃起来,却听见楼下一阵吵闹,方瑾墨无心,只是淡然地吃着自己的饭菜,但林怀苒毕竟是小孩子,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射了下去。
此时的天气不可谓不寒冷。楼下的街上许多店铺都没有摆出去,只有他们住的这家酒肆楼下摆出了一个包子铺,在这样冰冻三尺的日子里路上行人虽然很少,但是只要要有人经过,看到这一笼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很难遏制住自己不去买一些,即便不吃握在手里都会觉得温暖几分。
就在蒸包子的小二将笼盖掀开的时候,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来一个小叫花,这小叫花穿得只是极其单薄的破烂麻布,因为褴褛还有许多地方能见其不忍入目的肌骨,小叫花必定是饿极了,在这样饥寒交迫的时候不惜性命才会跑出来抢包子。
横竖都是死,要不然也会被饿死。
如今天下大乱,平亡以后凡三十二年天下大小战事不下二百余次,今日有新国立,明朝便有旧国亡,诸侯征战,武林倾轧,天下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实在数不胜数,方瑾墨这些年来四处游历,像这种孤苦无依的少年、老人等等已经见得太多了,起初她尚有救助之心,时间久了竟然也变得麻木了。林怀苒便是在一个荒村里救出来的孤儿,况且她四处游走,也实在无法腾出闲手来“大庇天下寒士”。
方瑾墨端起了一杯冒着热气的酒,一只胳膊靠在窗上,望着楼下街道,眼神空洞。
“小兔崽子,哪里跑!”
“你这小叫花,实在胆大,我们这包子铺被你偷盗不是一次两次了,往日权且算是施舍给你,你怎地还得寸进尺了!”
酒肆里冲出一个个大汉,手里都拿着各式各样的家伙,也不顾漫天大雪,便朝那褴褛的小叫花追去,小叫花撒腿就跑,所幸身子小,跑得倒是快,可是这小叫花兴许是太饿了,忍不住边跑边吃,嘴里塞满了先前偷来的包子,跑得飞快的同时不忘拼命地嚼,这样一来,原本天气就极为寒冷,奔跑之时换气不顺,不一会他就被包子卡住了喉咙。小叫花也不惊慌,顺手从雪地里抓了一把雪塞嘴里,就着卡着的包子一起咽了下去。
小叫花常年忍饥挨饿,身子骨太瘦弱了,并且那小叫花的脚似乎有些不便,无论如何也跑不过这些体格健壮的大汉,这一抓雪便顿了一顿,后面的人追上来就狠狠地一脚踹在了他的屁股上,小叫花闷哼一声,向前飞了出去,一把栽进了雪地里。
小叫花揉着屁股,费劲儿地站起来,仍然不忘努力嚼着包子,尽管上面已经混杂了雪水和泥土。
“小叫花子,我看你还跑不跑?”为首的那大汉恶狠狠地冲着他说道。
“你这小跛子还挺能跑的?”后面的人跟着起哄。
没想到这小叫花不但不害怕,反倒一撩衣袖,露出了腰间的一根破棍子,道:“爷爷我可是当今丐帮帮主的儿子,吃你们两个包子还不是看得起你们!”
“哦?拿一根破棍子就是丐帮帮主的儿子了?那老子戴个破帽子还是尚国皇帝望陆渊呢!”
“望……望陆渊?你充其量不过是个屠夫吧哈哈哈哈哈!”小叫花闻言,不禁捧腹大笑,前仰后合。
“咯咯咯,这小叫花真有趣。”楼上,林怀苒竟然也笑了起来,方瑾墨不禁扭头看了林怀苒一眼。
不想楼下小叫花也听见了楼上的笑声,倏地一抬头,便正看见那坐在窗边正冲他笑的林怀苒,小叫花先是一呆,紧接着不禁手足无措,随后竟又一头扎进背后的雪堆里,捧起来一团雪揉在脸上,权当是洗脸了,雪水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都变成了黑色,林怀苒更加被他逗得咯咯笑。
小叫花看林怀苒在笑,自己也就抬头望着窗前,咧着嘴跟着傻笑。
眼前的几个大汉顿时火冒三丈,上前一步,一巴掌便抽在了小叫花脸上,小叫花没反应过来,顺着便倒飞出去,一头又栽进了雪里,站起来直觉得脸上火辣辣得疼,整个半边脸都仿佛被涂上了辣椒粉,一张嘴,吐出一口雪来,已经变成了红色,沾着血丝。
“如何,小子,我们也不奢望你还我们的包子了,今天就让爷几个好好揍你一顿,砍你两个手指长长记性,如何啊?”那大汉得意洋洋,大声吼道,身后的喽啰也跟着应和,笑声连连。
这寒冷而又无聊的冬日里,为难一个小叫花仿佛成了此刻的唯一的趣事。
小叫花又唾了一口唾沫,搁以前,或许他早就卑躬屈膝喊两声大爷,然后撒腿跑掉了,但是今日不知怎地,也不是有了勇气,只是只想在这里多留一会,怎样也好,就算被打死在这里也好,就是不愿意离开这里,仿佛这里有什么东西将他吸住了,就像一个火炉一样,能多呆一刻,就决不愿离开,被熔化在里面都行。
小叫花后退一步,眉目竟然凛冽起来,身上不知从何而来有了一股凌厉的气势,单脚而立,背后的小柴木棍也被他举在了胸前,身子前倾,破烂衣服发随风飘舞,赫然一副内行姿态。
而那几个大汉,看见这小叫花突然摆出这样一副姿态,竟然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师父你看,那怎么是‘擒风式’?!”在楼上的林怀苒,看见小叫花的这一起势,不禁惊讶说道。
原本方瑾墨已经不再关心这里,被林怀苒这样一喊,心头不禁激荡,立即转过头去,赫然发现,那小叫花的起势,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擒风式!
虽说平时真要与人为战,起势未必是如此标准,耗时摆足架势,像她往往会将这一式在准备的时候便融进其中,但是明显这小叫花没有师父,故而这剑法也只是依照剑谱死记硬背下来的,能够做成这副样子,已经是极为难得了。
方瑾墨心头已经震动不已,但是她仍旧忍住没有飞身而下,而只是继续留在楼上观看。毕竟只会一个起势,还不足以说明什么。
街上几人眼见小叫花摆好架势,虽说猛的一看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但是定下心神,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他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如此一想,顿时一个个有都有了勇气,三步两步上前,一拳就冲那小叫花轰了过去,小叫花以棍作剑,横棍向前,竭尽全力挡下了这一拳,然后身法飘然,脚下生风,那步法俨然有太极之形,一连躲过了几个致命攻击,然后倒棍后刺,一棍捅在了那为首大汉胸口之上,那大汉顿时一愣,小叫花见状,更加用力地捅了捅,发现毫无作用,根本未对那大汉造成任何伤害,那大汉反倒用力一挺胸脯,将小叫花震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