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站在枝头,压得那枝头晃呀晃,忽然一用力,“咔嚓”,树枝断得干脆,较量也来得干脆。
李则安动了,他抬手便是撒出一片烟雾。那两人却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招,高个的长呼一气,烟雾散开,只是少年的身影早已不在。矮个的毫不犹豫转身便是一拳砸在树上,裂痕迅速蔓延,李则安的脸上布满了惊讶。李则安刚想抽刀,却才想起,自己的刀,早已丢了。
少年不再犹豫,拳头松懈,却是直冲二人,待到距二人只有几丈之际,少年忽然转身,跃入了树丛之间。二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随即便转攻为守,毫无拖沓之意,高个的双眸紧闭,细细感知着周遭的一切,而矮个的也不甘示弱,接连引出声响,试探对方。如今的局势已是明了,谁熬到最后,谁就是赢家。
凶兽之属,大都喜于寂时狩猎,盯住猎物便不会再有任何退让,这是猎手的尊严,更是生存的准则。少年此时是隐在了一片树丛之上,借着圆月的光,细细打量着脚底下,一抹幽蓝的微光忽然闪过,只是一瞬,但令少年无比惊恐,他急忙脱身而出,身后的树冠轰然炸裂,但眼前的拳头却令他忘记了思考。“好家伙,看来这拳头也不只是看上去唬人。”李则安擦了擦嘴角的血,神情漠然地说道。
面前的两人眉头紧锁,忽然,一人闪入草丛,一人则继续与李则安对峙。李则安凝视着后者,身上的血又是流出了些许。少年闭眼,再次躬身,只是这次,手中无刀。红霞蒸腾,两人同时杀出。
李则安看了看手上的伤痕,又是抬头瞧向了远远遁逃的两闲汉。少年差一点就杀了他们,在拳头即将崩毁其脑部的时候,少年停住了手,少年觉得这样有些错了,却又觉得这无比正确。心中有两个小人,一个扯住心往这边走,一个扯住心往那边走。少年有些麻木了,回过头,继续走向了回家的路。
“呦,小子,好久不见”李则安飞越之时,一抹白影挡在了他身前。李则安再度狰狞,本欲抬手挥拳,只是看见来人的面貌,便是止住了心思,少年皱起眉头,心里升起了一丝不妙。两人接连落地,少年抬手本欲问些什么,只见老门生轻轻抬手,转眼间树起了一座金色屏障。老门生笑嘻嘻开口:“小子,你可真是会玩,当年十八好汉都不敢去的龙潭虎穴,你这小子,单刀匹马就敢闯,啧啧啧,也是没谁了。原本呢,我给你打下的钟罩是可以护你三次灾劫的,只是没想到,你这家伙这么猛,一次便是全用完了。哎哎,别这么一脸感激的看着我,你不嫌尴尬,我还嫌肉麻呢。”李则安眼中血光不减,,他微微低头,眼底下的蚂蚁清晰可见,触须不断抖动,上方的枝杈上挂着些许碎石,一粒骤然落下,原本团结的蚂蚁群成了碎渣,血都没有溅出。月光冷冽,寒风呼啸,冷汗骤然出现,转瞬消失不见,少年躬身,握拳,抬头,狠辣的眼光直直地对上了老门生清澈的眼睛。
“老先生此番找我,必不可能是来找小子闲叙的,敢问先生有何贵干。”话语中的客套之意与这身上紧绷着的拳头也当真是可笑,少年轻声问道,先前的淡然早已不知飞到了何处,取而代之的,却是山林间弥漫的杀意。老门生拍了拍袖袍,莫名有些烦躁,甚至于多了些许怒气,老门生开口,收手于身后,大吼道:“小子,你需清楚,读书人生于天地,讲究的是问心无愧,‘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些个东西,我还没忘得干净!”老门生一挥袖袍,跪坐于地,面色庄重地盯着李则安。李则安却如遭重击,他面色痛苦,抱着头蜷缩在地,少年很累,不知何时,少年心中沉积着的,深藏着的,越发隐秘,越发庞大,曾经会在爹娘怀里睡觉哼歌的那个孩子离他越来越远,那年的月亮与歌谣也不知何时越发难以找到了。月光洒在了少年蜷缩的的身体,多了几分凄凉。少年的痛苦映在老门生的眼底,老门生轻叹一气。老门生扶起了少年,带他走向了满天星河。
“阿娘,阿娘,你快看,这是我新抓起来的。”孩童时的李则安举着一只绿绿的螳螂,炫耀似的举起,朝着溪水边洗衣的阿娘呼喊道。阿娘头也不回,似是没有听到,过了好一阵阿娘才仿佛反应过来,转过头,笑道:“你个小兔崽子,快把那东西放下,回去叫你爹煮饭。”孩童顿感兴趣大减,但他可不想吃自家娘亲的拳头,怏怏地走了。“这小兔崽子真是,跟他爹一个德行。”妇女话语里满是嫌弃,但在她那明媚的脸上却是挂满了笑意。好了妇女收拾收拾了东西,抱着着个大竹盆,撵着自家那不成器的小儿子一同回家。
“爹,饭菜好了没有啊。”隔着老远孩童便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他狠狠的吸了吸鼻子,大声喊道。
“你个小兔崽子,等着,先去洗手。”样貌朴实的男子坐在地上,正在摘菜,他挥了挥手笑道,赶走了大大咧咧想要偷吃的小家伙。饭菜刚端上桌便是有人先迫不及待的想伸出手尝尝,只是连那饭菜的面都没见到,就阿娘狠狠地抽了屁股。“等着,等一家人起了再吃。”阿娘双手叉腰,语重心长的教育着。温柔似是没有边界的云霞承着那夕阳晕出的残骸,云层翻涌,似是回首,像是一场轻柔的无所思念的道别。
夜已是深了,朴实汉子看着早已睡去的孩童,嘴角也不禁挂上一丝笑容,房门轻轻合上,汉子坐在了自家门上那高高的门槛上,出神地望着这轻轻摇动的水中月。山风袭来,汉子的衣角略有起伏,不消片刻,一抹人影便是立在了汉子身前。
汉子有些无奈,他只是望向已是停了的月亮,开口说道:“嘿,竟然还是老朋友,许久未见了,不好好聊聊?”人影点头,坐在汉子身旁,他取出了一壶酒,轻轻摇晃掂量着分量,气愤说道:“好家伙,这猪油蒙了心的给少沽了二两!”
汉子也是来了兴致,笑骂道:“蠢材,当年我就说你不适合江湖,连个酒都被别个占便宜,要是让那些个江湖好手知道了,不还得把你吃光抹净。”
人影眉头皱起,小抿一口,脸颊上便是有红光晕出,人影轻轻咋舌,已是有了几分醉意的眼眸细细瞧向那月光,说道:“本来还想匀某人一点儿醉莺,看来啊,某人是早已戒酒,没这福分啊。”长久,月光下朴实汉子的身影似是愈加虚幻,人间的星光也恍若烛火般愈加明亮,汉子轻轻摇头,眼中有不舍,有遗憾,翻来覆去。最终,只余下了长久的沉寂。“师兄,我听说西楚立于天下之极西,西楚人若非战死,皆为鼠辈。”人影说道,眼神对上已是握刀的汉子。
月色动人之时,莫过于万里无云,天底下最伤人事,莫过于心中牵挂。
“这小家伙牵扯的因果太大,为什么救他?”老窑头紧皱眉头,质问道。
老门生盯着师弟的眼睛,缓缓说道:“那天你让他去取那盏酒壶,摆明了是要杀他,你以为他不清楚,实际上他心里面比谁都懂,独身一人便敢入大山猎兽,对于这片林子,他是再清楚不过了。但他依然去做了,去用自己的命博了,为什么,不就是为了用自己的命去搏一搏他爹娘的命吗,这小家伙好,心狠得下来,也软得下来,做事不拖泥带水,做事也讲究规矩,商家没什么好东西,唯独刻在祖师堂的那四个字让天下豪杰都折腰,你心里也门清,无非就是‘公诚易换’四字,这小子做到了这一点,这我清楚,也认可,他李则安敢闯欲恶天下的旧阎罗,我陈衮有什么不敢,西楚的项家是个混蛋,作为离着欲恶天下最近的王朝,他们自然也想掺一脚这山里的棋,但是棋盘上,永远只有两位棋手啊。”棋子在老门生手上轻轻敲打,悠远而又浩瀚。
“就凭这些,你就主动化了那小家伙的死结?你可知,倘若你押错了宝,不仅是整座好不容易稳下来的吴越江山会再度大乱,这里万年来封着的老东西也会冲破桎梏,届时,山川会再度血红,百姓会流离失所,整座天下又将大乱。你,陈衮,受得住吗。”老窑头的一字一句都显得如此平淡,只是他那眼中所蕴含着的怒气却随着这些话的吐出愈发深刻,他盯着眼前的这个从来都不着调的师兄,第一次露出了杀意。
老门生此刻却出神地望着这山水,他忽然站起身来,携带着狂妄的笑声,身上的衣袍猎猎作响,恍若从未有过的悲壮忽立于身前,老门生啸道:“山川怒色,凭谁,半卷诗书白衣狂!”
李则安眼神迷离,这么些年来,他已很久没有像如今这样迷茫了。远方树林压着一片淡淡的却又饱含力量的微光,它对抗着这黑夜的余韵,终于在某一刻,黎明扑向了大地,人间迎来了重生。
李则安好像忘记了很多事,但他不在乎了,只记得一件就好。杀意汹涌,却又仿佛从未出现。他站起身来,走向了远方。
“棋子入局,接下来,便是等着这一出好戏了。”老门生将手中的棋子碾成粉末,白雾从他手上倾泻而出,他望向棋盘,眼神中冒出从未有过的冷意。山村里,六叔的神色忽然一凝,不知何时,一阴一白的交融双鱼自袖口中游出,六叔的眼神渐渐无神,继而转为淡漠,即使相隔万里,他也依然望见了那座横亘于千山万水的棋盘以及那位自虚空之中的老门生。“原来如此,想借西楚的势,扭转棋局吗。”六叔缓缓开口,手中的长矛也已是起了气势,西北虎将,人间杀器。
西楚立于天下之极西,两座天下之接壤处,以武定国。
道士依然坐在自己的天外云上,静静地看着这场于他来说毫无意义的闹剧。陈衮,天下在我手,你挡不了的。似是觉着有些无聊,道士便随手划来了一片云彩,无趣地叫嚷道:“人间的路还有多长啊!”
紫木簪子的年轻人,也是坐在云上,他有些不解,这少年为何令二位如此重视不惜压上了所有赌在他身上。他看向了老道士,正欲询问之际,老道士背着身,却是挥了挥手,他轻轻说道:“也好,老家伙叫你来此,本就是让我教你红尘之事以过劫难,那我便先考问你一番,我于李则安梦中现身意欲何为。”
年轻人不敢有所怠慢,他轻轻拱手,说道:“其一,便是种根,李则安心中本就有所缺漏,正是因为当年其爹娘一事,只是其未曾觉察自身心境有缺,故师叔趁虚而入,故意显露杀意,激起李则安的惊惧甚至是引诱他走向极端,以此为棋,胜得陈衮一手。”道士掏了掏耳朵,更无趣了,未等年轻人再多说些什么,他突然怒喝道:“蠢材,你以为人心真的那么好糊弄,你的三言两语,他人就能轻易上当,乖乖跳进你埋下的坑里?李则安是当今西楚的直系子嗣,可以说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之一,你觉得这么尊贵的种,会是一个长京城的混吃等死的富二少,无脑,一心一意地在女人肚皮上翻滚的蠢货?”老道士已是转过身来,面色沉静,搓捻棋子,年轻人自觉不妥,一吸一呼之间都充斥着危机。看到这幅怂样,老道士更加郁闷了,但他并未显露,只是轻声念叨,没关系,没关系,实在不行,就让他再入一次轮回罢了。老道士挥了挥道袍,还是耐住了性子,继续讲解了起来。
老道士挥起了袖袍,面前便是出现了一座山河,山河中所幻化出的正是这座小山村。
“此番天地,你可知为何天生被世间所厌?这方天地,本身就不在昊天上云,也就是那位坐忘道中的老天爷的手里,准确来说,这座欲恶天下都不在老天爷手里。”老道士沉思了许久,沉重的吐了口气,继续说道:“这座天下,无因果,无过去,亦无未来。它的存在自然是令百家垂涎,所以千百年来,这座本没有任何生机的天下才会忽然涌现出这么多生灵,连年混战,生灵涂炭,一切,都只是那些狗屁仙人的手段罢了,甚至于可以说,这座天下的人们,本身就只是那些狗屁仙人随手而造的残次品罢了。而在距今三千七百年,这座天下的真正主人终于现身了,那一年也是史书上从未曾记载过的一年,我记得,死了很多人,死了很多圣,连商家的那位老祖也在那场战争中神魂俱灭,再无来世,哈,我还记得当年他死在我面前的时候,头都断了还提着刀呢。而你要问为什么我要主动现身于那少年梦境中,其原因便是再简单不过,观心,观这自幼丧母,孤苦无依的少年的心,瞧瞧在这种了无约束的境地,野草般肆意生长的李则安究竟如何,是卫道向善,还是山林猛兽。至于这少年为何如此重要,我只能说,有了他,儒道两家之间万年来的斗争必能结束,这两座天下的胜负也终将分晓。”老道士眼神漠然,话语坚定,云涌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