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他上蹿下跳,打架、斗殴、捅马蜂窝,各种坏事没少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泥猴子,面对众人的嘲笑,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羞耻。
回家后,与父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不是读书的那块料!还考什么C大!你干嘛吹牛?”
父亲对着他破口大骂:“老子天天在外闯荡,天为被,地为床,为的是什么?就是想让你好好读书,将来混个名堂出来。”
“为啥要读书?你当初咋不好好读呢?”少年的他,开始讽刺起父亲。
父亲没料到儿子敢反驳自己,更加生气!
“我想读,可是没机会。你不一样啊?”
“咋不一样了?不读书照样能有出路?”倔强的少年,胸中怀着大志,他觉得读书没有闯天下重要。
“有啥出路?你看看我,再看看村民,为了生计到处奔波,可到头来只能养家糊口,填饱肚子,想要脱贫,难!”
“孩子他爸,你就不能少说几句?”母亲听见争吵,赶紧从田里跑回来,腿上还有湿漉漉的泥巴。
“你别劝我,这小子翅膀硬了,是该教训了。”父亲面红脖子粗,胸中憋着一口闷气。
“那给孩子好好说就是了,干嘛要吵啊?”母亲还想说,可他却开口道:“从小到大,你除了骂我,就是恐吓我,什么时候问过我的意见?”
“你一天到晚竟干些混事,老子没揍你,都算好的了!不读书,你啥也别想!”
“我就不读!”他倔强起来,连谁也没辙。
“哎呦,我说你们父子俩到底要吵到什么时候?”母亲气的欲哭无泪,真正是父子仇难解。
“就是个孬种!连个学习的挑战都不敢赌,还算什么男人?”想起在外的艰辛,他忍不住心酸。
“你是男人?那你混出名堂了吗?”孬种二字,简直是刺耳!
这话戳中了父亲的痛楚!
他从十五岁就开始跟人外出打工,沿着北上广跑了个遍,挣的钱也只是勉强养活一家人,好在家里的田地有妻子一手撑着,日子勉强过得去。
他停顿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都是吃了文化的亏,如果书上告诉我了,能少走很多弯路啊。”父亲说完,拂袖离去。
“孩子他爸,你干嘛去?”母亲赶紧追出门外,父亲已经大步走远了,留下她无奈地叹气。
屋内,他“砰”地一声关了房间门,独自在房里生闷气,任凭母亲敲门,他都不理。
如今想起来,他真想甩自己一个耳光!当年那么不懂事,不能体谅父亲的苦心。
这场父子战,让父亲整整三年都没回家,偶尔来一通电话,都是简单的问候,挂断电话后,母亲总会叹息,说父亲很挂念他,要他好好读书。
也许是父亲最后的那句话,让他惊醒了;也许是看着母亲年纪轻轻就满头白发,让他心疼;也许是他面对一望无际的田园,看不到尽头的大山,让他开始渴望见到外面的世界……总之,他在嬉笑顽皮中,渐渐地沉入到学习中,一晃初中就结束了。
暑假两个半月,是他最难熬的,四亩田的秧苗需要除草、打药,玉米地里的杂草,随着一场雨疯狂地长,圈里的猪越来越大,吃的草由一笼变成了三笼,牛羊还等着他去放,他顾不上那些玩伴,整日忙碌不停,替母亲分担家务活,他不怕苦,就怕热,暑气热得他汗流浃背,全身被晒的黑黝黝的。
8月的某天,天气异常的热,他顶着日头,跟着母亲在两块稻田里打农药,忽然听见有人喊他:“景小子!快回来。”
他摘掉草帽一看,是站在高处山路上的详叔,他是村长,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摇晃。
“你先去家里坐,我马上回来!”说完,他就赶紧喷农药,身影快速穿梭在一排排秧苗中,等他打完走出水田时,发现详叔正站在田坎边上的树荫下,抽着旱烟,笑眯眯地看着他。
“详叔,你怎么下来了?”
他顾不上穿鞋子,卸下喷雾器,抹了下脸上的汗水,光着脚丫子走过去,找了一块石头,坐在详叔对面。
“我看你忙着,一时半会回不来。”详叔说完,就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模样的东西递给他。
“什么呀?”他很疑惑,难道还有谁给自己写信?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详叔抽了口烟,望了望他家的稻田,秧苗长势不错,今年肯定是好收成。
他慢慢地撕开一看,竟是录取通知书!有点不敢置信地看了详叔一眼,上面真正是写着:景恒同学,恭喜你已被我校录取!下面落款处竟然是临江市中学。
也就是说,他被市里最好的中学录取了?
“我被录取了?”他激动地问。
“是的,好小子,恭喜你啊!”详叔笑着说。
“你可是咱们村里第一个考上临中的学生啊,得好好放炮庆祝下。”详叔提议。
他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不知怎的,想到了父亲,拦下详叔:“谢谢你,不过,不用庆祝,等我考上大学再庆祝吧?”
详叔一惊,立即赞成:“好,有志气!”
当详叔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时,她喜笑颜开,内心升起一股自豪感!苦心总算没白负。第二日早上,母亲就去镇上公用电话亭,给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报喜!
几天后,风尘仆仆的父亲从外地归来,带着他这几年攒下的钱,凑够了学费。那一晚,母亲专门做了一桌子饭菜,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喝了一顿酒,他在恍惚间,看见父亲头顶上的头发少了很多,曾经的年轻脸庞爬上了很多皱纹,他悄悄地褪去了青涩,开始长出胡须和喉结,似乎一切都在变化着。
高中三年,他寄宿在学校,很少回家。面对高昂的学费,母亲不得不丢下家里的田园,跟随父亲去了外地。父亲脑子灵活,独自包揽了一个大工程,母亲去给他打下手,整整三年半,工程才结束。
高考前夕,母亲说好回来陪考,可是直到他高考完,都没见到他们的身影,心里非常失落,然而一脸悲哀的详叔出现在他面前。
身后跟着村里的几个年轻人,还开着一辆农用三轮车,什么都没说,拉着他上车。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任凭他再问什么,详叔闭口不言。
跟他们走了一天一夜,在千里之外的某家医院的太平间,见到了双亲的尸体……
他简直不敢相信,分别多年,再见面已是阴阳两隔,前几天明明通电话都是好好的,母亲说工程款要到手了,回老家盖新房,再买一辆小汽车,扬眉吐气!
可是,可是,这怎么就没了呢?
警察说,是一场意外交通事故,司机车速太快,加上疲劳驾驶,车从高架桥上坠落,三人当场死亡。他无法想象那么高的地方坠落下来,是多么惨烈的现场?事发那日,刚好是高考前一天,详叔接到消息时,没敢告诉他,一直等到他考试结束。
后事是在村里办的,他不记得那几天是咋过的,只觉得跟梦一般,浑浑噩噩,唯一陪伴自己的是家里的那只老黄狗和黄猫……一切都变了,但似乎又没变,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又是8月,不过,那年立秋后,一点都不热,当快递员把录取通知书送到他手里时,没有任何的惊喜,因为这份惊喜父母已经收不到了。
详叔十分同情他,每日会过来看他,鼓励他要振作起来。
作为村里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全村人都很开心,村里为他开了庆祝大会,县里给他送来了奖金,一时间他又成了焦点。人们在唏嘘他可怜的身世时,也忍不住赞叹。不知道当年那些嘲笑他祖坟冒青烟的人,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窗前过马,十年弹指间而过,每每想到双亲,他就泪流满面,不能自已,渐渐入了梦乡……
乡里的日子,十分安静,一整天都见不到几个人。
老景拎着纸扎去了双亲的墓地,祭拜完回来时,看见一辆外地车停放在村口,不知道是谁回来了。
准备进详叔的超市时,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拎着一大袋东西往出走,两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谁这么不长眼?”对方尖叫了一声,东西洒落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忙道歉。
她捂着疼痛的头,还想骂,对方已经弯着腰替她捡东西了,怒气顿时消了下去,不过,这人看着似乎有点熟。
当他把东西装好递给她时,他也是一愣!
怎么会是她?这姑娘叫肖家钰,同村的小伙伴。
“哈哈,原来是你呀?”肖家钰忽然大笑起来,详叔闻声出来,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们,这是怎么了?
“对,是我。”老景尴尬地笑了笑,然后闪身让路。
姑娘拎起东西,问道:“你啥时候回来的?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呗。”
他笑着说:“昨日。”
看她已拿出手机点开了微信,他只好加了她,道别后,他进了屋。
详叔看着车子远去,然后进来对他说:“这丫头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千金,金贵着呢。”
老景随手拆了个棒棒糖,放在嘴里,问道:“有多金贵?”
“具体多金贵我不知道,光听说肖家的生意很大,这几年父女俩回乡的次数到是多了起来,门前这路就是他爸修的。”
“是吗?”他一下子来了兴趣,村里人外出闯荡混出名堂的不少,回乡做贡献的到没几个人。
“最主要的是这姑娘,每次回乡都很热情,跟当年一样,做人不忘本,这倒是不容易。”详叔一边说,一边给他倒水喝。
听详叔这么一说,他对她的印象好了几分,毕竟年少放牛羊时,她就像个跟屁虫,跟在他身后,爬树摘果,下河摸鱼,还总喜欢抢他的,两人没少干架。为了报复她,他故意用石头捅了马蜂窝,一溜烟地溜掉,让追上来的她被蜜蜂蛰惨,回家就被她爸找上门,为此挨了一顿打。
当年的糗事一箩筐,想起来都有些可笑。
一切都随着他进城读书而结束,寒假归来时,听说她家已搬走了,自此再也没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