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是我,老景暂时回不去了?”一身白大褂的向来拿着手机,急匆匆走到病房外,他压低声音道:“腹腔也被肿瘤填满,已经……转移扩散了。”
夜深人静的医院走廊,空荡荡的,向来走到尽头的座椅上坐下,他不得不告诉嘉琦真相。
他们都知晓老景的身世,这一路走来有多么不易,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向坦荡乐观的兄弟,现在被死神光顾,他第一次意识到,病魔离自己很近很近。一向见惯生死的他,此刻做不到无动于衷,甚至无法用惯常的安慰话语去安慰他!他是医者,老景也是医学出身,他们谁也骗不了谁啊。
电话那头似乎没了声音,他不确定嘉琦有没有听进去,轻喊了声:“老赵?”
没人回应,他以为嘉琦挂断了,看了一眼屏幕,还亮着,在通话中。
“老赵?你在听吗?”向来问了一句,考虑要不要再重复一遍。
难道信号不好?
就在他准备要挂掉时,嘉琦的声音终于传来:“地址。”
向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病房的,只觉得全身在一点一点地变硬,僵硬的无法坐下,就那样呆呆地看着熟睡中的老景,脑海中一片空白,心中泛起阵阵苦涩……
向来的话,嘉琦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的心脏倏地有点难受,似是被人把心狠狠地掐了一把,瞬间疼的一缩。对着向来发来的视频画面,他根本无法再开口说话了,哑然一片。
抬头望望夜空,大草原的夜晚从不缺美景,他忽然觉得可笑,与老景一起并肩作战,把公司做得风生水起,忙忙碌碌好几年,到头来被他的病情卡住,他想说“老天爷你可真能行”,但他根本张不开口,瞬间失语。
老景的肚子曾是大家调侃的玩笑,大学瘦的跟猴似的,工作没几年就成了中年油腻大叔,仿佛谁也没在意,那肚子里竟然是瘤。他生来爱笑,性格豪爽,皮肤白皙,好像跟谁都能玩的开,有他在就不会冷场。但他好像对谁都没走心,可能双亲溘然长逝,可能人生只剩归途,觉得人世间什么都留不住,所以天天活得那么开心。
前阵子在温州,他胸腹部疼过几次,以为是吃坏了肚子,就没当回事。现在看来病情在那时就有征兆了,嘉琦怪自己粗心大意,一心忙着公司的事,多没带他去做检查。
阿莱调回了漠北,老景接手了他的工作,与王曼一起稳住温州市场,天凉后,果C销量慢慢下滑,逐步进入淡季,他才抽身去医院检查,这一查就被留在了医院。面对医生严肃的警告,他没有恐惧,作为医学专业的男人,他有够强的心理素质。
迟迟未归,他怕引起嘉琦的怀疑,谎称自己是小病,休息段时间就能返回。
嘉琦未在意,叮咛他好生休养,然后投入到实验室去顶替老景的研发工作。
出国前,老景专门回了一趟老家,祭拜完双亲,跟详叔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他孤身一人来到瑞士,找到向来,奔着“能活几年就是赚了”的心思,悄悄在这里手术。
***
草原上的夏天很短暂,天变凉好像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儿。
子衿大清早起来,给短袖上套了件薄衫,走出毡房,全身都是冷飕飕的,又回去换了件风衣,还没出来,就听见嘉琦在喊阿爸。
“阿爸,收拾好了吗?”
“马上。”
子衿以为嘉琦是阿爸去做常规检查,想了想,也拎上包,一起去。
结果她出来时,发现嘉琦把行李箱塞到车子后备箱,这是做什么?阿爸要住院吗?
“子衿,你来得正好,快去收拾下东西,我们马上出发。”嘉琦一边往车上拿东西,一边对她说。
子衿以为她要去陪护,倒也没多想,转身回去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出来了。
“准备干嘛去?”老钟从牛圈里提了一桶牛奶过来,看见他们在装车,张口问道。
阿爸笑呵呵地说:“旅游去!”
老钟一愣,随即笑道:“这是好事,去哪里逛啊?”
子衿一听,也是一脸的惊讶,她看着嘉琦,怎么没听见他提呢?
阿爸道:“看看敦煌去,顺带再去下西安,听说那大唐不夜城可漂亮了。”
子衿眨了眨眼,确定没听错?
老钟说:“好啊,趁现在能动,赶紧去,回头你给我讲美不美?”说完,他就揭开毡房帘子进去了。
过了一夏,牛羊都长了膘,奶也不少,老钟每天早上都挤了不少奶,留下少部分做奶豆腐吃,大部分都被拉到车间加工了。
在子衿发愣的瞬间,嘉琦从她手中拿过背包塞进后备箱,然后又打开车门,让阿爸坐在副驾驶上,自己也上了车,她赶紧跟着上去。
车子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驰骋,阿爸迎着日出,嘴角带着笑,人生中第一次旅行,真开心!
子衿坐在后排,仍然觉得不真实,上次嘉琦反对的声音还在耳边,这次怎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车到市里,三人找了一家餐馆用了餐,阿爸是抑制不住的兴奋,问东问西,看样子这一天他等了很久似的。
饭后,三人返回车上,嘉琦开着手机导航,一路向东驶去,他开的很慢,阿爸看见路上的街景,会时不时地问那是什么?嘉琦很有耐心地给他讲,阿爸听后,总说“噢”“原来是这样”。
子衿安静地坐在后排,不由地觉得心酸,阿爸很少出门,这种无力感跟她当年刚到瑞士一样,苏黎世很大,却不知自己能容身何处……嘉琦透过后视镜,发现她双眼像迷雾般地,不知在看什么,心头又在想什么?
车开始上高速时,阿爸就犯困了,子衿从后面放低座椅,让他舒服地靠着睡觉。她也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抱枕上,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嘉琦的手机就响了,惊醒了她!
嘉琦低头看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他没有急着接,铃声响了很久才停。
但马上又响了起来。
“要不要我替你接?”她问。
“不管,可能是骚扰。”
子衿没再理,继续闭眼休息,而阿爸的呼噜声开始响起,嘉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合上了。
到了服务区休息时,嘉琦趁机回了过去,对方是出入境管理处的人员,询问签证方面的信息。他如实回答,最终提出能否加快速度,当对方说尽力时,他此刻一点都不想等待了。老景在世上已无亲人,他就是他的依靠,他不想老景独自在医院面对这一切。
带阿爸去西安的愿望没能实现,因为阿爸在敦煌玩了一天,就体力不支,夜间住在酒店,他极其不适应,趁着子衿和嘉琦不留意,就会偷跑出来,他要回家。两人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可即使是这样,阿爸在旅行途中入厕,也丢失过一小会儿,吓得他们俩胆战心惊,不得不打道回府。
归来后,子衿留在家中照看阿爸,他似乎比以前更糊涂了,她的眼里写满了担忧,每日在回答他千篇一律的问题时,子衿总会想起维尔教授的临床实验。
“你吃饭了吗?”
“没吃。”
“那你饿不?”
“不饿。”
“我去给你做。”
“不用。”
“不行,我怕把你饿坏了。”
“阿爸,你别弄了,我还不饿。”
“你个丫头拉我干什么?我要给我女儿做饭去。”
转眼间就不认识她了……
接着,厨房就响起了锅碗瓢盆的声音,子衿一脸无奈地看着眼前人,不知是喜还是忧。
她每天都有吃不完的剩菜剩饭,稍不注意,阿爸就会做一桌子的菜,而他却什么都不记得。
渐渐地,她的小腹开始长肉了。
当然,有时候,阿爸像个正常人一样,跟老钟拉家常,说的都是陈年旧事。
子衿旁听,在创作时,也会把自己的感触写下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有一天,她发现阿爸有点吐字不清,一个危险且可怕的信号浮现在脑海,她怔怔了片刻,眼角情不自禁地湿了。
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呢?
于是,她开始记录阿爸每天的日常,用镜头,用文字,用图片,点点滴滴积攒。
她想,或许应该给阿爸写个故事吧。
白日里,她捣鼓着拍视频,夜间阿爸睡了,她就在电脑前剪辑和记录。
有时,一忙就忘了时间,比如今晚,她结束工作时,都凌晨3点了。
像是刚躺下没多久,有说话声吵醒了她。
蒙着被子睡,根本无法继续,开了门去阿爸的毡房,就看见嘉琦在给阿爸帮忙揉面团。
“做什么呢?”
“炸果子。”阿爸头也不抬地说。
“现在几点了?”
“12点。”
“啊?中午了?”子衿吓了一跳,这一觉睡得可真够长,顿时觉得不好意思,怪不得阿爸不满呢。
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竟然没电了,迅速去充电,等她换好衣服进来时,嘉琦正在油锅里炸果子,阿爸把老钟前几日挤的牛奶拎出来,发现发酵了,他要做奶豆腐。
嘉琦招手让子衿过来帮忙,低声告诉他已拿到去瑞士的签证。
“你去瑞士做什么?”子衿惊讶地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他。
嘉琦微微抬头,双眼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老景病了,要做手术,向来是主刀医生。”
老景病了?
而且他要去瑞士做手术?
想想是有阵子没见到他了。
油锅里发出“滋滋”的声音,搅得她头皮发麻。
“给,接着。”嘉琦将炸好的果子递给她。
子衿“噢”了一声,拿过盆装进去,问道:“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吧。”这种病少拖一日是一日,向来还在商讨手术方案,他不去也不行。
“我们给他付医疗费吧。”子衿提议,老景是个苦命的孩子,曾经优渥的家境让他过着幸福的生活,可一场意外,失去双亲,他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家人。
嘉琦点点头。
“我手头有些钱,都转给你,希望能让他度过这一关。”
子衿说完就要拿手机转账,却被嘉琦挡住了。
“不用,钱我来出。”
“你的公司刚起步,花钱的地方比较多。”子衿担忧地说。
“无妨,再不济家里还有这上万牛羊呢。”
子衿看了一眼门外的阿爸,这是他的命,怎么可能会卖呢?
“你要不要一起去?”嘉琦想子衿对瑞士是最熟悉的,她若是一起,那最好不过了。
“我……就不去了,你好生照看老景。”子衿说。
“嗯。”
两人接下来也没再说话,嘉琦炸完所有的果子后,把油倒出来,又拿了些米过来炒熟,草原的早饭简单,但这些常备之物少不了。以前阿妈在,他们只管吃就行,现在阿爸很多事做不了,他们俩得上手。
当忙完这一切时,已经下午3点了,老钟已经把圈里的粪清理完了,里里外外都收拾的干干净净。
他笑着跟阿爸从外面进来,说:“今年冬季可是个丰收季,我数了下,至少有上白头牛羊要下崽。”
对于牧民来说,一年四季都没有闲的时候,夏天到秋天一直辛苦放羊,没有娱乐和交际,春季和冬季一直都有雪,每天在家按时按点喂牛羊,稍有不慎,牛羊病了,还要及时请兽医,半点马虎都不敢有。论牧民的收入,看似牛羊多,其实花销也大,算下来所剩无几,就落个吃好喝好罢了。
阿爸笑呵呵地说:“这算啥,都没当年队里一半多。”
子衿看见他们进来,就端上刚炸的果子和炒米,一人倒了一碗奶茶,然后开口道:“钟叔叔有劳了。”
老钟美美地喝了一大口奶茶,吃了一口炸果子,叹道:“子衿是人美嘴甜啊,这果子真香。”
阿爸闻声也笑了,他对这个女儿可宝贝的不行。把刚做好的奶豆腐挖了一勺放在碗里,加了点糖,倒上奶茶就给女儿喝。
“你呀,就是重女轻男。这奶豆腐有多难做,几桶牛奶才做了那么一丁点,子衿,你可幸福了。”老钟开着玩笑,打趣道。
子衿笑着从阿爸手里接过碗,让给老钟吃,他却推脱道:“我可不敢抢,回头你阿爸还不收拾我!”
“快吃吧。”阿爸慈祥地看着她,子衿不好推脱,就先放下,示意嘉琦吃,他却摇摇头,道:“给你的,就拿着。”
嘉琦对老钟说:“冬季忙不过来,我到时叫些人过来帮忙,再把棚翻新下,加固结实点。”
“对。”老钟道:“草原天冷的快,最怕暴风雪了。”
厨房收拾完之后,嘉琦就走出了毡房,子衿随手拿了两个炸果子,跟着出来,递给他一根,两人看着阳光下水槽边喝水的牛羊,都没有开口说话。
子衿刚闻言他要去瑞士,就盘算着能不能把阿爸带上?维尔教授的临床医学实验是次机会,可是又想到嘉琦上次的反应,她真不知如何开口。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嘉琦侧过头,看着她,犹豫了很久,还是说出了那个决定。
【绳子专挑细处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