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街角的十字路,齐英研看到了远处两座分外眼熟的地标性大厦。它们全是下细上窄顶楼宽的造型,隔着国道相对而立。据说这两栋建筑的设计师是同一个人,会把楼盖得这么猥琐是因为金主有风水上的需求,要打造双龙戏珠的格局。
二龙即是这两栋楼,所谓的珠则是漂浮在羊城上空的环圆神座。
自己果然还在羊城。
那个咖啡店选址离市中心不算远,但位置很偏,齐英研从没来过这条街,七绕八绕才走到能说一句眼熟的地方,距离他家还有蛮远距离。
他没带手机,兜里一分现金没有,想乘坐公共交通回家是不可能了,找人借钱帮忙更是别想,他要真有能帮忙的亲戚朋友事情也不会发展到今天这样。对于现在的齐英研来说,最好就别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现状。
事实上,此时齐英研脸上反戴着一副口罩,是他从路边捡来的。
为了克服戴别人遗弃的口罩的心理压力,他把口罩里的钢丝反掰过来,外面冲里,勉强戴在自己脸上。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并非自己的,而是一件不合身的帽衫,想来应当是自己的衣服已经损坏了,钟琉魏莱在救自己的时候顺便给他找了件新衣服换上。虽然版型肥大了些,但对于当下的齐英研来说却是正好。
齐英研戴上口罩,拉下衣帽,将自己的脸躲藏在阴影中。
他现在不能太显眼。
齐英研向着家的方向一路走了将近三个小时,沿途并没有看到异常景象,人们依旧低着头看着手机屏幕,在汽车的鸣笛声和外卖骑手的刹车声中穿越马路。约莫走到三分之一的路程时,齐英研开始有明显的饥饿感,这让他感到非常高兴。剩下的路程里,他一直细细体会着这股饥饿感,还会拿它跟记忆中的饿肚子相互比较。
会饿,意味着身体正健康地运作着。饥饿感处于正常范围则给了齐英研很大的安慰,他内心深处非常恐惧自己会受到极端饥饿支配,变成一坨肉泥,病态吞噬周遭一切活着的东西。
就像他哥哥一样。
走过步行街的时候,齐英研把帽子拉得更低了一些。这条街有不少家餐饮店,都是他们家过去的主顾。齐英研祖上就定居在羊城,以卖柴炭为生,百年间数代人均从事这门生意。随着时代变迁,劈柴烧炭的人家越来越少,齐家的营生也变成了卖煤气罐给居民、饭馆。
尽管几百年间社会有巨大改变,但无论卖炭还是卖煤气罐,在彼此的时代都是不被社会高看的职业。成长于有这样历史的小家庭,齐英研早早便断掉了孩童式的幻想,迈入生活的本质。
如果说他身上还留着什么符合年纪的念头,就是在脑海里认定自己的哥哥是可以比肩祖先的大天才。
齐家的餐桌上总会讲述一个英雄故事,主角是他们某一位先辈。尽管也是靠卖炭为生,但这位先辈同时也是位刀法卓绝的勇士,白天走街卖炭,晚上斩杀恶人恶鬼,历尽血战,即便断掉一只手臂仍不畏惧,时人称其为独臂碳狼,对他尊重有加。
一个卖炭商贩能享有如此威名是极其罕见的,以至于他的子孙后代将他的故事口耳相传记录下来。齐英研觉得,如果齐家还能再再出一位重现独臂碳狼的辉煌,那一定是自己那个学习体育双优、情商品德双佳的哥哥,变成肉泥怪物的哥哥。
变成肉泥怪物的哥哥。
呼。
齐英研停下脚步,他双手插兜,隔着警戒线望向塌了半扇墙和一间小屋的院子。
终于到家了。
在越过警戒线前,齐英研先绕着已经不能称之为家的碎瓦颓垣溜达了两圈,还爬上邻居家墙头,向内张望了一会儿。
没有人。
既没有警察在附近调查取证,也没有蹲伏在附近的神秘怪客。邻居不在家,想来应该是被安排集中避难去了吧。齐英研想往城中村更中心的位置走一走,看看情况,又觉得这样也没什么必要。
他回家是有别的事情要做的。
齐英研蹑手蹑脚走在废墟间,他不但要小心脚下的碎砖,还得提防夹杂其中的铁皮。这些大小不一的铁皮潜伏在每一处阴影里,将扭曲锐利的边缘对准藏身处外露的缝隙,只待有人一脚踏错便划开衣服刺穿鞋底,给予对方深深的伤痕。
齐英研谨慎地走进院子,看着被破坏的痕迹,把眼前的场景与记忆中凌乱的画面融合在一起。
对不上啊。
且不说凹陷的地面和坍塌的房间,单论垮塌的外墙和满目可见的灰黑印记就和当晚毫无关系,齐亚娜可没造成这么大面积的破坏。
他伸手在染满黑渍的墙皮上一刮,指头染满黑灰。齐英研搓了搓又放在鼻尖闻了闻,是碳灰的味道。
碳灰。
院子里着过火。
齐英研有了一个想法。他把视线率先投向某处,却只看到一片砖砾。
果然。
他开始在院子里踱步,仔细辨别着地上的痕迹,如果一切真是他想的那样,那就能找到应有的证据。没走两步齐英研便在地上发现了一小片空地。空地中心微微泛白,既无残砖碎瓦也没有灰黑色的灼痕,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这里是爆炸的中心。
有人在这里点燃了煤气罐,将发生在齐英研家的一切掩盖为事故引发的爆炸和火灾。
所以遍地都有火焰灼烧的痕迹,因为煤气爆炸引发了火灾。
所以砖缝里有形变的铁皮,那是煤气罐爆裂开后崩飞变形的罐身。
所以邻居们都不在家,用防止二次爆炸为理由疏散群众非常合理。
所以自己没有看到院子里堆在一起的煤气罐,它们才是齐英研家最常见的物件。
坍塌的屋子正是妈妈在的那间,所有可以被称作线索的痕迹恐怕都被清除掩埋了。从外界看来,这无疑只是场贫穷家庭因消防安全不到位而引发的灾难,不但害死家里两口人,还殃及了邻居,真是想可怜都可怜不起来。
齐英研敏锐地察觉出不妙的地方。
如果大家认为这是我家储存煤气罐不当引发的事故,那后续所有赔偿,不都得由我承担吗?我家现在还活着的就我一个啊!可恶,怪不得那个穿一身黑的精神病会这么痛快放我走,完全不担心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就算我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大家也只会觉得我在说谎,搞不好还会同情我,觉得我这种年纪遇到这种事还要担一大笔债,不说谎才怪。
真阴险,穿渔网衣服的男的真是太恐怖了。
齐英研随后去了自己的房间。他的屋子没受到严重破坏,大件儿家具也都在,但书桌却是干干净净。齐英研拉开书桌抽屉,里边除了陈年甲醛的味道外一无所有。衣柜里也仅剩几件衣服,齐英研将它们抱出来,扔在床上。
不是没想过这种情况,但真的看到所有东西都被收走还是让齐英研感到非常恼火。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好歹留个条写个地址什么的,自己以后好去领回来啊。
“借职务之便侵吞群众财产是吧?”齐英研小声吐槽,目光转到了堆着衣服和被子的床上。
是夜,微风凉凉,围绕破损院墙拉起的警戒线随风颤动。
“我说,别等了,咱们进去把他拉出来算了。”
“拉出来不可以,任务是监控他。”
“你觉得咱俩蹲树杈子上吹冷风算监控吗?最多算监控摄像头。”
“你笑话厉害。”
“没跟你讲笑话!这么着,我给你三百块钱,替我下去看一眼什么情况。”
“不可以,不行!”
“三千,欧元。”
“唉哟,不行就是不行。”
“那他在屋里自杀怎么办?”
“自杀?”
“对呀,他万一想不开在屋子里自杀了,咱们任务不就歇了?”
“歇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完蛋了,失败了。”
“唔……”
“你也不想这样吧?”
“确实,歇了,就完蛋了。”
“好,说通了,走着!”
“哎哟!”
距离齐英研家十五米开外的地方,一棵老树的枝头处萦绕着窸窸窣窣的声响,两个人影一前一后从树上跃下,树枝上下颤动,像送跳水运动员起跳后的跳板。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棵树已接近枯死,枝杈稀疏,更是看不见一片叶子,而在这两个人跳下来之前,没有任何一个路过的人察觉到它上边居然有人。
走在前边的人拉着后边那个人的袖子,走几步拽一下,提醒对方走快点。
走在后边的人不是很情愿,前边那个啐了一声,干脆拉起后边人的手,脚下加快步伐,小跑着跳过碎砖进入院子。
“哦呦!慢一点。”
“够慢了。”
“那你也轻一点。”
“那我可轻不了!”
走在前边的家伙一脚踹开齐英研屋子的门,声音之大把后边那个吓了一跳,手不自觉向后一缩,却被攥得更紧了。
“嘿!人呢!”
屋内毫无回应。
“啊?”领头的人大咧咧啊了一声,目光在不大的房间里游走一圈,最终锁定在床上。
“不是吧,这你都睡得着?”他大惊失色。
“诶!?睡觉的吗?”他身后的人也因为震惊不自觉抬高了音量,他的口音滑稽且古怪,像是嘴里有两条舌头在打架。
“嘿,醒醒!”站前边那个对着隆起的被子喊道,被子则毫无动静,里边的人连身都不翻一下。
到这一步,任谁都感觉不太对劲了。站在后边的人紧张的拉了一下前边人的手,前边的人一把甩开他,自信满满地走向床铺。
对于一位朔来说,普通人的小花招再危险又能有多危险?
“太阳晒屁股咯!”
他一把掀飞整床被子,就像妈妈叫孩子起床一样。
被子在空中如旌旗般飘荡,睡在床铺上的人的木一样一览无余。它有着灰黑色的皮肤,圆滚滚的腰腹和鲜红的门阀。
等一下。
床上躺着的并不是齐英研,而是一个盖着衣服裤子还用碳素笔在门阀上下画好眉毛眼睛胡子嘴巴的煤气罐。
是煤气罐。
“我操!”
这下,走在前边的家伙是真的被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