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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英研小心翼翼地猫着腰,几乎是用爬的方式行动,经过桌椅时速度尤其慢,好像这些没生命的家具随时有可能偷袭他这只年迈的陆龟。对于盗贼这个行当来说,入室盗窃之于整个行业如同玛格丽特披萨之于意式餐厅,是判断你能不能吃这碗饭的主要标准。好的盗贼该谨慎时谨慎,该迅捷时切忌拖泥带水。齐英研看似谨小慎微的举动,实则是让自己持续暴露在被发现的危险之中。

齐英研对偷盗的了解全部源自电影,给玻璃贴胶带再打破的主意源自日本经典默片《崩坏天国》,爬进窗户后蹑手蹑脚的走法完美还原了电影主演须嵜成幸的成名动作“鼠鼠步”。须嵜成幸在《崩坏天国》后名声大噪,不久变成了五毒俱全的浪荡演员,甚至在抽大了的情况下尝试以“鼠鼠步”闯入民宅,被人当场抓获。

须嵜成幸被抓后,日本某台综艺节目邀请蹲过多年牢狱的江湖男儿科普“鼠鼠步”是否实用,脸上有道疤的江湖男儿对着镜头严肃地说,他无法想象一个贼到底有多蠢才会想用这么滑稽的步伐溜进老百姓的家里。如果决定用这种步伐偷窃的话,那还是在一切发生前剖腹自尽吧。

这一切,齐英研通通不知道,因为他看电视只看电影频道。

“人不能只看电影,也要看一看综艺节目”这个道理他是在很多年后才明白的。

齐英研的手指在地板缝隙间来回滑动,他扣啊扣,期待下一秒就能掀起一块地板,和黑漆漆的地窖入口面面相觑。

这间咖啡厅肯定有地下密室。

齐英研是在咖啡厅二层醒过来的,而这栋楼从外边看也就三层,从窗户看也是普通格局设计。既然那个球那么重要,既然这间咖啡馆有保管它的能力,那么肯定有一片巨大的空间足以使用。

一定是地下室,电影里都这么演的。

找到头顶都开始冒汗了,齐英研也没发现什么机关暗格。他又摸进吧台,开始翻动桌台上的器具。

当他把一根金属勺从抽屉里拿出来后,脚下的地板一沉,缓缓开始下降。

齐英研难以置信地盯着手中的勺子,随着电梯一起沉进地板。

眼前是不断上移的管线,随着“滴”的一声提示音响,一片开阔的场地出现在齐英研面前。这间地下密室已经大得不应该被称为“室”了,和它的面积相比,楼上的三层砖楼就像是苹果上的那根果柄般短小。

齐英研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来到了《蝙蝠侠黑暗骑士》的片场,电影里蝙蝠侠的车库跟这里简直一模一样。但其实,二者之间的关系只能用“毫不相关”来形容,唯一的共同处就是照明充足。宽阔的地下空间看不到一盏灯,察觉不到来源的光线泡满整片空间。齐英研抬起手臂,目光顺着腰肋在地上扫了半圈,没看到自己的影子。

空间里错落着高矮不一的白色柱台,上边陈列着让齐英研感到眼熟的物件。装满染血钞票的书包、折痕明显的全家福、绘画本,甚至还有好几个煤气罐。

自己家被搬走的东西赫然出现在这儿了。

大英博物馆是吧?齐英研在心里吐槽道。

现在这些东西,真正称得上有用的就是书包里的大笔现金,无论逃走还是藏匿,他都需要钱。真神奇啊,明明自己世界都被颠覆得一干二净了,对于钱的需求却丝毫未减。齐英研拍拍脸,走向放置在场地中心的一个煤气罐前,煤气罐本身并无特别之处,只是在它的阀门上,正静静窝着一颗暗铜色的球。

眼前的铜球和记忆中的肉块怪物无论如何也无法划上等号,齐英研凝视着这颗寂静的圆,看着它繁复的铜色花纹下缓缓流动的浓稠的黑,伸手想摸,脑海中随即闪过几天来各种血腥灰暗的画面,又把手抽了回来。

还是保险点吧。

他攥着手中的勺子,朝着圆球表面轻轻一敲同时向后撤了一步,随时准备拔腿而逃。

什么都没发生。

齐英研身子后倾,手臂伸长,用拔河般的姿势捏住勺子又敲了两下。

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稍稍放下戒心,小心翼翼走到圆球前,缓缓将手贴向它,在即将碰到圆球时猛地抽回。

气氛像是为了嘲讽齐英研而显得格外静谧。

齐英研开始怀疑圆球和肉泥怪物的关系。严格来说,“肉泥怪物是哥哥”这个推论掺杂着太多不确定性,而“球就是肉泥怪物”已经近似于乱蒙了。齐英研掌握的信息太少,不能成为谋定而动的支撑,他的冒险计划必须也只能建立在自己一厢情愿的揣测上。

现在看来,这颗圆球和肉泥怪物的关系很难确定,搞不好它其实是怪物拉的一坨屎也说不定。更令人费解的是,从甘雨的话推测,这颗球对他们来说具有极其特殊的价值。

那,为什么要把它放在煤气罐上呢?

多想无益,齐英研拎过装着钱的书包,闭着眼抓了两把洒到地上,腾出一点可以把球塞进去的空间。

他不想亲眼看到这么残忍的画面。

再试探只是浪费时间,齐英研直接伸手拿起圆球掂了掂它的重量,出乎意料的轻,背走的话问题不大。他拉开书包,勉强把半个球塞了进去,再拉高拉链卡住圆球,尽可能用拉锁把它卡稳。

背上书包,齐英研站在原地想了想,一咬牙,蹲在地上开始捡钱。

这东西永远不嫌多,攥一张是一张。

“别捡了,沾了血,你跑路的时候也不好花,容易被定位。”甘雨拍了拍齐英研的后背劝道,正蹲在地上捡钱的齐英研“哇啊”的一声嚎出来,手脚并用爬开半米,是真的被吓到了。

“嘛呢?”甘雨尴尬地蹲在原地挠挠脸,没想到自己的出现会这么突然。

“你小子,抗揍,有种,还有脑子,我还挺看好你的,结果怎么没胆子啊,这可不行啊。”

“你怎么在这儿!”这句话齐英研是吼出来的。

“这话不该我问你吗?”甘雨歪着头问他。

沉默,寂静,大眼瞪小眼。

齐英研满脸的错愕渐渐被震惊取代,震惊消退后,坚毅的神色浮现出来,从眉头游荡到嘴角。

“哎,你别……”甘雨读出了齐英研的内心想法,可话刚开口,被猛然甩出的钞票已经砸向他的脸。

齐英研来不及起身拔腿便跑,弯曲着的膝盖随步伐逐渐伸直打开。此刻除了逃,什么都不要想。

齐英研右腿发力提供最初的爆发,左脚稳稳前踏,迈出第一步。

滞空的钞票缓缓向前,还差半根睫毛的长度碰到甘雨的鼻尖。

齐英研左腿膝盖打直,右脚前掌踩地,身形略微右倾失去平衡,脚踝曲到一个让人不舒服的角度。

钞票飞舞成花洒在甘雨脸前,在纸钞重叠的缝隙间,他斜视着的目光盯紧一只脚踝。

齐英研右脚完全踩实,脚踝锁死膝盖扣紧,肌肉迸发出可靠的推力,完成了完美跑姿。就在他左脚落地,右脚即将抬起时,甘雨的手臂如皮鞭般甩出,划破了浮在空中的纸钞。中指食指大拇指如三根在火中烙到通红的铁钳,牢牢卡住齐英研的右脚脚踝,将他的皮肤搓破,骨头几乎被捏出裂纹来。

齐英研右脚吃痛,瞬间失去平衡仰面栽倒,卡在书包里的圆球顺势飞出,咕噜噜滚到地上。

圆球在地上每滚一圈,就距离球体远一分。等滚到第三圈时,它已经由椭圆形慢慢熔变成不规则几何体,青铜表面微微裂开,挤满暗红色眼膜的触角从裂缝儿中滋滋钻出,狂暴地扭动着。

“把手伸过去。”甘雨命令道。

齐英研怎么可能照做,那晚家中的血腥景象依然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每次呼吸间似乎还能闻到血的味道。他知道自己的不配合只能换来被捏碎的脚踝,那又怎么样呢?相比肉体的疼痛,主动触摸那晚回忆的痛苦更令他感到恐惧。

“你摸过它。”出乎意料的是,甘雨并没有因为齐英研的不配合而加大手中的力度。他平淡的口吻里蕴含着说不清的力量,只一句话就让齐英研的思维拐进事实的另一面。

对,自己刚刚摸过它。

混乱的画面交替浮现,电光火石间齐英研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当他意识到自己想出的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时,心脏不由得停跳了一拍。

自己可以让这颗球平静下来,因为自己是它的弟弟,因为它是自己的哥哥。

齐英研缓慢而坚定地伸出手,他的手指越过恐惧、越过愤恨、越过血腥的夜、越过贫穷的日子、越过十几年的光阴,轻轻点在蠕动着的不规则物的青铜表面。在裂纹与缝隙间,一根红色的触角扭曲着身子向前探,在齐英研手指即将落下的瞬间,迎向它,触碰它。

人类的皮肤与暴露的血肉轻轻撞在一起,相连之处,彼此温度交融。

触手不再狂暴的扭动,它们缩回渐渐愈合裂缝中。那滩怪异的不规则物体变幻充盈,重新聚拢成为一颗反射着暗淡色泽的圆球。

齐英研嘴巴无声的微张,手指拨弄着圆球让它滚进自己的掌心。齐英研握着它,像握着回忆。

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将圆球拥入怀中,如婴儿般,蜷缩起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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