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璃推开门的时候,齐英研的眼皮也随之张开。
“哟,很机警嘛。”钟璃夸赞道,她换了一条浅蓝色七分长牛仔裤,上身套着一件牧场夹克,印有简笔画风格眼睛图案的白衬衫一半儿塞进裤腰,一半儿漏在外边自然下垂。
“几点了?”齐英研问。
“好几点了。”钟璃说当没说,她手一扬,齐英研这才发现她拿着几件衣服。
“穿上,跟我出去。”
“去哪儿?”
“去认识我。”
“认识你?”
“对,你只有在城市里才能见到真的我。”
夜晚的芝加哥和白天迥然不同,明明是同一所城市,昼夜相差之大却让人误以为它被两股势力交替统治。
或许,并不是误以为也说不定。
换上格子衫牛仔裤,背上不能离开自己的煤气管,齐英研跟随钟璃在芝加哥的街角巷尾穿梭。这真是座神奇的城市,前一秒明明走在楼宇之间,转角没两步,周遭的环境就变成了喷满涂鸦的砖房和大片绿地的社区公园。穿着几层外套的青年人聚在公园长椅边,目光毫不遮掩的投射过来,让齐英研后颈的汗毛微微立起。
“没事的。”似是察觉到了齐英研的本能预警,钟璃出言安慰道,她看上去颇为自在,一点也没受到不怀好意的目光的影响。她停下脚步,扭过头与公园里的青年们远远对望。那些人低下头交头接耳几句,然后起身向着公园另一头走去。走在最后的人不时回头望着,仿佛很在意钟璃的行动。
这一切,齐英研都看在眼里,他渐渐开始明白钟璃话中的含义了。
他在钟璃和城市间感受到一种从属关系。
又走了很久,沿途一座钟楼一家钟表店都没有,齐英研还是弄不清现在大约几点钟,他唯二确定的是自己大概是一直向南行进,以及身边的少数族裔面孔越来越多,准确地说,是拉丁裔。齐英研觉得周遭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他对阿美莉卡的了解并不足够,如果他能从电影和常规新闻以外的渠道多吸纳些有关阿美莉卡的种族信息的话,那他会明白,他理应为自己当下的处境感到紧张。
因为,他已经一脚踏入了芝加哥南部的混居区。
这里的特产除了低腰牛仔裤、违禁药物和纹身店外,就是大片大片的黑帮。
钟璃一间仓库前停下,仓库门口站着把风的两个人凑过来,钟璃示意齐英研站在原地,单枪匹马迎向那两个人。他们用非英语的语言短暂交头接耳几句,期间那两个人不停瞥着齐英研,摇摇头,瞥一眼,摇摇头,再瞥一眼,最终无奈地用下巴戳了戳脖子。钟璃走到齐英研身边牵起他的手,莞尔一笑,向着卷帘门逐渐升起的仓库走去。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齐英研小声问道。
“他们先是不让你进去,后来允许你进去,但煤气罐不能背。”
齐英研下意识摸了摸背在后面的铁罐子,谨慎地确定着:“你说服他们了?”
钟璃歪了歪脑袋,满脸坏笑,好像回忆起爆笑又没品的段子。
“我跟他们说你被人打穿了肠子,后背的铁罐子是存屎用的。”
“喂!”
卷门落下,站在门口的把风的两个帮派份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扬扬下巴,另外一个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嘴唇微动,然后满脸失望的摇摇头。他们又对视一眼,齐声咳嗽一下,回归正常值守状态。
仓库分上下两层,灯光昏暗,上层站着一圈人,他们三三两两成群,彼此间隔开来。
一层空地中央跪着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他的眼睛大而有神,闪耀着机敏的光芒。他的面前摊开放着一本书和一把匕首。
“You'rehere.”沙哑的语句像是从掺满沙子的鼓风机里吹出来的。钟璃回复道:“Thearbitratormustperformherduties.”吐字发音一改齐英研熟悉的腔调,变得冰冷生硬。
尖锐如哨声的男声响起:“¿Quéquiereshacerconestapersona?”
钟璃嘴角扬起,言语却全无笑意:“Cuidadoconsuspalabras,Señor.”
“Claro,claro...”尖锐的声音黯淡下去。
钟璃插着兜走到仓库中央,虫爬般的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让整栋仓库变成了被虫蛀空的枯树。她蹲下身捧起书本,津津有味的念叨着齐英研听得懂的话。
“…偷帮会的违禁品私下贩卖,还好吧。”
“…盗窃抢…哦,盗窃时枪击‘瘸帮’干部,真的把他打瘸了,还蛮有趣的。”
“杀了两个小女孩…事情严重起来了…”
“…赚到的钱没有给妈妈买面包,而是往手游里充光…”
钟璃合上书本,平静地说了一句:“你真该死啊。”
“你真该死啊”是用汉语说的,但齐英研惊讶地发现仓库里所有人明显都听得懂这句话,楼上的窃窃私语声更加密集,跪在地上的男人更是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话,目光在钟璃的脸和地上的匕首间来回切换。
他想动刀。
钟璃拇指和食指翘起,另外三指收拢握拳,比出枪的手势造型。她的食指正对着男人的脸,男人惊恐的模样仿佛真的被一把上膛的枪顶住脑袋一样。他的手颤抖着伸向匕首,犹豫不决的架势,像是试图逼着自己持刀反抗。齐英研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
钟璃淡淡开口,吐露出一长串齐英研并不熟悉的语言。他听不出钟璃话中的含义,却被灵动跳跃的语调深深吸引。不仅他,来自二层的交谈声也逐渐平息,甚至连那个跪在地上,满身是血的人也逐渐平静,缓缓闭上了眼睛。他不再颤抖的手缓缓向身体收回,就在钟璃停顿换气的瞬间,他双眼突然圆整,一把抄起地上的匕首向着钟璃胸口猛然刺去!
滋啦。
一道耀眼的蓝光凭空爆闪,仓库内的众人纷纷抬手掩面。等强光闪过,他们垂下手臂时,一具散发着焦糊味道的尸体已经倒在钟璃脚边。
回家的路上,齐英研依然感觉到诸多视线聚焦在自己身上,但他已经完全无感了。
“你说的那串话,是什么意思啊?”
“随口编的,你好奇吗?”
“好奇。”
“那我回忆一下我说了什么,等等哦。”
漆黑的夜色下,钟璃缓缓开口:“我代表在场所有与你相比有天壤之别的真正的好人对你进行审判,他们说你有罪,我确认你有罪。当你死后,时间依然流逝,季节循环往复。春天来临之时,每条街道和每座公园都将布满了摇曳的绿叶和芳香的鲜花。接着是酷热的夏天,烤焦的地平线上散发着热浪。然后是秋天,天上挂着金黄色的收获月亮,城市在落日照耀下变得金碧辉煌。最后是冬天,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冰雪笼罩了每一处社区。但是你将不会在这里看到所有这一切,哪怕一眼也看到不到。我们越过孩子们奔跑的街道、山姆妈妈的店铺、你父辈奋战过的地方、各族文化的保留地,聚在这里,当利益纷争解决后,我们会凝视着彼此的双眼,和被平息的怒火握手言和。我们会回到自己的街区,那时夕阳即将落下,我们手握啤酒渡过漫长的夜晚,但你无法饮下任何一滴。因为死人无法看见,死人无法啜饮,雷光闪电判决你有罪,你将进入地狱之中的地狱,像一坨烂泥般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没人会在意你,没人会记起你,没人会寻找你,你这个狗杂种。”
“你是诗人。”齐英研赞美道。
“我确实是。”钟璃点点头,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就不要说出来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