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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动手?”钟璃问了一个她觉得并不该问的问题,于情于理,善后的都该是自己。可她隐隐感觉,齐英研似乎想自己动手,至于为什么,钟璃还没想明白。不怪她想不通,齐英研确实想亲自动手,理由则是杂乱纷繁,一方面,他对自己缺少实战经验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呼吸法修行受阻,心跳法修行更是八字没一撇,齐英研距离报仇隔了何止十万八千里,他需要改变,得做点什么。另一方面,黑人小孩儿的的确确对齐英研和他哥哥构成了威胁,必须消除这种威胁。

更重要的一点则埋藏在齐英研内心深处,干扰他的情绪,使他陷入精神痛苦之中。

他不想让哥哥和杀人扯上关系,不想它成为某个人必须去死的原因。哥哥俨然不是过去的他,严谨的说,齐英研甚至找不出继续管这颗球叫哥哥的理由,尽管他曾严厉警告钟璃不许管他哥哥叫“球儿”,尽管他每天晚上都会抱着煤气罐说很久的话,尽管每周视频回报时他都会反复提及哥哥在自己身边有多平静,并强调这足以证明他们之间仍然存在血缘羁绊,尽管他用着无懈可击的理由捍卫哥哥还是哥哥的事实,但他心里有一块儿自己也碰不得的区域从未停止过颤抖。

他害怕,害怕这这颗球早已不再是自己的哥哥。

所以,他不希望“死亡”、“凶杀”这些词再和哥哥产生关联,因为在过去的每一天,齐英良都和这些黑暗的东西毫无瓜葛。

事情已经发生了,坏人已经找上门,齐英研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此刻动手杀人,就像把变成球的齐英良向不可挽回的深渊里推。齐英研觉得自己进退两难,这更促生了他亲手干掉那个讨厌鬼的想法。

这一切,钟璃是感受不到的,她只是隐隐察觉到齐英研的情绪有一股难言的扭曲,并为此感到些许的茫然无措。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钟璃都能毫不费力的猜到齐英研的心思,涉及到那个球……不对,涉及到他哥哥齐英良的时候,齐英研的念头就会变得相当难猜,钟璃有时候想,这或许是兄弟和姐妹之间不同的关系决定的,她也许注定就无法理解两个男孩之间的情感,尤其是两个相依为命,支撑家庭的男孩。

家,钟璃听到这个词只想逃跑。

“我自己来吧。”齐英研的回答里隐含着对钟璃的拒绝,他想独立完成这件事。

钟璃咬咬嘴唇,实在没法回一声“好,就交给你了”就了事,她掏出手机,在通讯录找到一串号码递给齐英研:“上次的尸体身份特殊,没法找‘玻璃人’处理,这次动手的目标是个毒贩,身份地位不用想了,尸体处理得当,别让帮派抓到线索就没问题。你记着电话,动完手找‘玻璃人’清理现场,费用我出。”

齐英研推开手机,拍了拍煤气罐。

“不用。”

说完,他又拍了拍煤气罐,像在强调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新的一天,齐英研依然背着他的煤气罐走进校园。这个造型让他获得了一个半月的关注度,然后在某一天,大家就像约好了似的突然对他背后的煤气罐失去了兴趣,仿佛它真的就是只是一款造型略显朴素的书包。在史蒂文森高中,没有谁可以出头风超过一个半月,煤气罐也不行。

课上老师没有点名提问,课下也没有同学过来聊天,齐英研沉默地度过了一天的课程。当别人踩着滑板、新款代步轮离开校门的时候,齐英研已经坐在画室的椅子上了,他的面前没有摊开的画纸,手里也没攥着画笔。他胳膊搭在椅背上,抬头看向天花板,默默吐纳吸气,用修行打发等人的时间。

十几分钟后,厚底胶鞋踩在走廊的声音由远及近,齐英研轻轻呼出一口气,他已经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黑人男孩走进屋,目光在齐英研身上游走,神情警惕。

“没有监控,没有摄像,没有录音,没有外人。”齐英研对男孩说,他说的当然是真话,这间教室本来就没有监控,齐英研在来的路上也特意选择了没有布置摄像头的楼梯绕行。在不想被外人发现自己来过教室这件事儿上,他和黑人男孩处于同一立场。

齐英研言语间流露出来的体贴被黑人男孩误读成配合,他抽了一下鼻子,迈着想象中让自己看起来吓人的步伐。摇摇晃晃走到齐英研面前:“怎么样,想明白了吗?要配合我卖药吗?”

“我说。”齐英研不接话,开始絮叨起自己认为重要的事儿:“你好像也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吧?把我和这所学校都忘了吧,怎么样?这样大家都不用受苦了。”

黑人男孩猛地抓住齐英研的衣领往下拽,他个子比齐英研稍矮半头,齐英研被拽弯了腰,脸斜斜贴在黑人男孩圆滚滚的鼻尖前。黑人男孩张口,语速越说越快:“不如我在你身上留下几个窟窿怎么样?你喜欢受苦是吗?用刀挖出来窟窿怎么样?还是要用枪?啊?清虫?你他妈……”他的脑子跟不上已经算是在唱快嘴的嘴巴,一时卡了壳,没想出来合适的词汇好继续自己的威胁。

齐英研轻轻点了点头,伸出的拳头不紧不慢的砸在黑人男孩脸上。这一拳轨迹清晰,速度也不快,可黑人男孩偏偏躲不过去,被结结实实打断了鼻梁。他捂住鼻子跌坐在地,鲜血从指尖汩汩冒出。

一拳挥出,齐英研还是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在阴影里模糊难辨,他的头发垂下,将半张脸盖得凌乱不堪,却没能遮掩眼神中的怜悯与寒光。黑人男孩捕捉到了那道目光,他无端想起了家里挂着的十字架,被钉在上面的耶稣也拥有同样的眼神。男孩尝试起身,比刚才更慢的拳头再度袭来,几乎把他打昏过去。

接下来,黑人男孩度过了比一生更漫长的五分钟时光,齐英研的拳头越来越慢,力道越来越轻,打击的位置越来越安全,可男孩一拳都躲不过去,一声都哼不出来,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恍惚间升起了个奇怪的念头:自己似乎已经在第四、五拳的时候就被打死了,现在被虐待殴打的只是还未散去的灵魂。

不知何时,齐英研的拳头停了下来,黑人男孩试着爬起来,但这只是徒劳。他不知道自己的头大了三倍不止,鲜血正从所有的孔窍中向外流淌,与泪水混合在一起浸湿了他的贴身背心。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男孩无意识的呢喃着,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越来越虚弱却从未中断的乞求声才是齐英研停手的理由。

“求求你,他会杀了我,求求你。”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齐英研凝视着眼前的血人,听着他的哀求,握紧的拳怎么也举不起,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过去的五分钟里,他一直在殴打自己的良心。

“呕。”齐英研吐出一口血,他伸手抹了一把嘴,掌心即刻染上粘稠的红,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掌心,又透过指缝聚焦在低声哀求的男孩脸上。

“你走吧,回家路上注意安全。”齐英研将男孩掺起,拍了拍他的肩,将他一把推出教室。黑人男孩摔倒在走廊,痛觉、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神志突然齐齐归来,他挣扎着起身,向齐英研深深望了一眼,踉跄着逃离开这间教室。齐英研在位子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去男厕找到清洁工用的墩布,将满地脏污清理干净后,背起煤气罐离开了学校,他好累,好疲惫。

也就是这晚,齐英研正式完成了循环呼吸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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