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嘉喆在返程路上,是越想越气。
娘的。
他宁嘉喆,大梁皇次子,享秦王尊位,征战沙场数十载,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
什么时候让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这般威胁过?
一身素衣的中年人正在御花园之外等候。
先是见到张铉褪去一身铁甲,只着贴身衣物,牵着秦王的战马出了御花园,心中已有了几分疑惑。
此刻又是见到宁嘉喆满面怒容走出御花园。
“王爷这是……”
中年人快步跟上宁嘉喆,跟在身后询问道。
“黄邗,孤问你。”
宁嘉喆并没有回答,反而向黄邗问了一个看似很奇怪的问题:
“这皇城中,谁的权利最大?”
自然是皇上,毋庸置疑。
这是连三岁稚子都明白的事情。
但跟了秦王许多年的黄邗却听出了几分异样,没有随意接话。
方才殿下策马入御花园时,心情不错。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转出来时已是满腔怒火。
身为秦王最信任的智囊,他明白,上位顾左右而言他,明显是发生了什么殿下无法接受的事情。
思虑一番后,黄邗方才开口道:
“殿下,如今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会是谁。”
哈。
将来会是谁。
好一个将来会是谁。
看似答非所问的一句话,却说到宁嘉喆心坎里了。
宁嘉喆冷笑。
如若不出意外,父皇百年之后,就是他那胖成球一样的大哥当皇上。
那个大哥看上去和善性子,跟谁都是笑眯眯的表情,就算自己在父皇面前给他多少难堪,处处都是包容弟弟的好大哥模样。
但宁嘉喆心里清楚得很。
能容自己,是因为现在父皇尚在。
别看现在自己是亲王,手里还有五万玄甲军。父皇一旦殡天,那个胖子登基,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到那时候,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封地、军队、还有自己亲王的地位,一个也保不住。
他母妃原先只是个美人,母族也并不显赫,根本帮不上后宫任何忙。
他从小就被教导,一定要出人头地。
他不要庸庸碌碌一辈子,他不想成为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他宁嘉喆的命,他自己说了算。
受封秦王之后,虽然远离了京师这个政治中心,但同样换来了不少好处。
天高皇帝远,秦王宫又被自己经营成铁桶一块。在封地,他可以肆意扩充自己的羽翼,发展自己的死忠。
再加上他打仗不要命的劲头,很快,母亲由美人晋为嫔位,再晋为妃位。
宁嘉喆扪心自问,他不比那个死胖子差半点。
自己率军和鞑子在血里火里拼杀的时候,他在京师舒舒服服地享受着皇家待遇。
如果自己不是庶出,只怕现在住在东宫的,就不是那个死胖子了,而是他宁嘉喆了。
如果!
如果!!
这个该死的如果!!!
宁嘉喆袖口之下,一双铁拳捏紧,骨节泛白。
现在,就连他下的崽子都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很好!
“殿下,乾坤未定,来日方长。”
黄邗心下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已然明白了宁嘉喆的心思,在后面轻声劝慰道。
宁嘉喆深深吸了一口气。
对,黄邗说得一点没错。
乾坤尚未定。
即便坐上了东宫之位又如何?
当上了太子,只不过是大梁的储君。
这个位子,希望那个死胖子能坐得稳,坐得长久。
“走,随孤觐见陛下。”
宁嘉喆回首,看向御花园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阴鸷。
……
“臣,户部尚书沈淩河,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勤政殿内,沈淩河跪在地上,口称万岁。
“平身。”
“谢陛下。”
老爷子半倚在龙椅中,表情看不出喜怒。
“沈爱卿,有人给朕上了道折子,朕找你过来看看写得如何。”
“刘默言。”
宁鸿熙一个眼神,刘默言意会,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子,送到沈淩河面前。
那小王八蛋的字儿写得是真拿不出手,一想到还得给旁的人看,宁鸿熙的老脸不觉一红。
原版还扣在老爷子手里,这份是他让宦官换了口气措辞,重新誊写的。
沈淩河双手接过,向着宁鸿熙一躬,才开始翻看。
勤政殿中,只有沈淩河翻阅奏折的声音。
良久。
沈淩河合上手中折子,双手递还刘默言,心中已有了一番计较。
此等大才,百年难得一遇,绝不可放过!
“臣以为,此人文中所谓国债之事,确实可行,且能解我大梁燃眉之急!”
紧接着一转话锋。
“然此人年轻心性,稍显急躁。若不加以琢磨,只怕难当大用。”
沈淩河向着尊位上的宁鸿熙道。
“哦?”
宁鸿熙对沈淩河后面的这句话来了兴趣。
“沈爱卿,你是怎么知道他年轻的?”
沈淩河一礼:
“回陛下,奏折中行文多用白话,且字里行间颇有恃才傲物之意,所有事物尽皆直言不讳,对圣上天威毫无敬意。”
“此等措辞,绝非久在官场中人所为。”
宁鸿熙老眼微眯,他听出了沈淩河话里有点旁的意思,依旧还是顺着沈淩河的话,点头道:
“那沈爱卿以为,当如何处置此人?”
“陛下心中已有圣裁,臣本不该妄言。”
“但若是对此人加以培养,日后定能成为国之栋梁,臣恳请陛下,给此人一个机会,报效朝廷。”
见到陛下对自己的话深以为然,沈淩河大喜过望,脸上还是那副沉痛的表情,言语中说得情真意切,情深之处,还挤了两滴老泪出来。
虽然他言语中故意扁了几分上疏之人,但他是真的动了爱才之心。
户部最近的事务堆积如山,他已经快六十九的年纪,面对这堆积如山的事儿,着实有心无力。
不谈治理蓟浙大运河的事儿。
就单单看眼皮底下。
沐卿源的大军已经快到建安了。
不得不说,沐老将军这一仗打得确实漂亮!
大胜。
从未有过的大胜。
不仅打出了大梁国威,更是一雪汉家百余年之耻。
当时收到战报的时候,老皇爷当廷拍案而起,连呼三声好。
他不知道老皇爷这一高兴,得赏下去多少银子。封赏三军的金银珠宝,布帛酒肉,全得是从国库里掏。
还有,半月之后就是老皇爷六十六岁的寿辰。
这个特别的数字,民间尚且要好好庆贺一番,更何况老爷子这个大梁第一人呢?
自然是要大办特办的。
沈淩河再怎么精打细算,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装会过日子的那个人。
就这么一项,大几十万两雪花银,没了。
最后,就是这各地藩王归京给老皇爷祝寿。
一想到这儿,老头脑袋都快炸了。
天家骨肉,平常在自己封地里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反正也不要户部给他们出一分钱,该交上来的赋税也少不了一分。
他们这一动不打紧,他们屁股后面拖家带口、浩浩荡荡的行伍,一路的花销全是靠着沿途州府来供养。
最后,这笔账又得算到户部脑袋上。
沈淩河很想表示,自己作为户部尚书,大梁的大管家,这本账他已经快算不过来了。
不管自己平日里再怎么省,到现在这种急需用钱的时候,还是凑不出钱来。
说开源节流,开源节流。
光是节流,根本顶不住这么个花钱法,现在,户部亟需一个能开源的办法。
没想到,他这儿刚打瞌睡,有人就把枕头送到了老皇爷那儿。
看完这份枕头,沈淩河一双老眼都在放光。
这人是上天送给他老沈的礼物么?
这人是谁?
这是老沈现在最关心的问题,没有之一。
自己在老皇爷面前说完这番话,肯定能让老皇爷觉得自己是完全在为朝中年轻官员考虑。这样让他调到户部来,也就变得顺理了些。
如果是地方上的人,他老沈直接收了他当自己门生,然后请皇爷再提到京城来。
如果是朝中其他五部的人,哼哼……
那就别怪咱老沈不要脸,撒泼耍赖,也得把这个小子弄到他户部手里了!
脸面?
开玩笑,脸面是什么东西?能当银子使么?
沈淩河心里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陛下,臣愿替陛下培养英才,先让他来臣手下,臣定会悉心教导此人。”
见老皇爷一直不开口,沈淩河有点急了,一个头叩在地上。
此等人才,被埋没了才是真正的可惜。
“哈哈……”
这个老狐狸的尾巴终于藏不住了。
宁鸿熙也不计较,开怀大笑道:
“沈爱卿,你可知这上疏之人是谁?”
沈淩河摇摇头。
“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是文瑾。”
宁鸿熙笑道。
诶?
还在做想要挖墙脚梦的沈淩河有点没反应过来。
文瑾?
朝中有姓文的大臣么?
还是地方上的?
自己听着着实耳生。
“谁?”
看着一脸迷茫眨巴眼儿的小老头,宁鸿熙乐不可支。
“还能有谁?”
“朕的长孙,宁文瑾!”
完。
沈淩河一张老脸肉眼可见地垮了。
俗话说,只要锄头挥的好,没有墙角挖不倒。
要是说别人,他老沈豁出去这张老脸不要了,也得给这小子划拉到自己户部来。
现在?
借他俩胆子他都不敢呐。
那可是太子的独子,当今皇上的嫡长孙。
他刚才还说想培养人家。
沈淩河一张老脸垮成了老苦瓜脸。
“是不是刚才看上了?想让朕拨他去你户部帮帮你?”
宁鸿熙好笑地看着老苦瓜沈淩河。
“臣……”
沈淩河刚想否认,就被宁鸿熙笑着一摆手,怼了回去。
“行了,你个老东西,肚子藏着的那点小心思,朕还能不清楚?”
“陛下圣明。”
沈淩河被老皇爷这般直白的话呛得老脸有点挂不住,只好嘿嘿一笑,恭维道。
“陛下,这封折子所言之事,还是太过笼统了些,个中需要仔细推敲之处,还需皇长孙殿下相助。”
“嗯。”宁鸿熙点点头,“这事儿本是文瑾提出来的,他也是最了解这个国债的人,跟你商议最合适。”
“不过这些日子,他身子应该有点不方便,有什么疑问,就得你去东宫跟他沟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