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图听了金针李的话,脸上顿时现出了极尴尬的神情。
原本还以为金针李是怎么晓得了,原来竟是自己一时嘴欠,自己暴露了信息。
不过,被金针李知道了也就知道了,洪图并不担心。
他们水运工盟今儿可是跟官府的捕快狠狠做过一场的,并且,还不算落于下风。
连官府一时片刻都奈何他们不得,他还怕什么一个大夫知不知道他的身份?
洪图瞥了金针李一眼道,“得,我就是水运工盟的,又如何?你反正也不替我家总瓢把子和军师诊治,我托您老的指点,且去寻神手张吧。”
洪图说完这话,就重新扭回头,就要跨出门槛去。
金针李却在洪图身后幽幽然地道,“你若不是水运工盟的,去寻神手张无非多花点钱,也就罢了。但你既是水运工盟的,老朽还是劝你,且打住吧。”
洪图听了金针李的话,脚步再一次顿住了。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转回身看着言犹未尽的金针李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既是水运工盟的,就不能去寻神手张?”
金针李继续捋着胡子嘿嘿笑着。
他看着洪图道,“说你蠢笨,你倒还有几分机灵。但要说你机灵吧,就瞧你现在问的话,就机灵不到哪儿去了。我且问你,神手张与官府的关系如何?你水运工盟与官府的关系如何?”
金针李此时还不知道水运工盟已经跟官府做过一场了。
要是知道,恐怕就更觉得洪图机灵不到哪里去了。
洪图听金针李这么一说,眼睛不由得就眯了起来。
就像金针李与官府的关系素来不睦一样,神手张跟官府的关系简直可以算得上如胶似漆。
当今知府老爷的小妾年前怀孕,就是多亏了神手张的三帖药才没有小产,最后顺利替知府老爷诞下了一个麒麟儿。
还有通判老爷一直罹患的头晕症,也是一直靠着神手张的药方调理着,这才没有短时间内继续恶化。
至于衙门里其他大大小小头头脑脑或者虾兵蟹将,少不得都接受过神手张的诊治。
这么说吧,神手张与木登官府的关系,神似太医院与皇帝一家子的关系。
唯一的区别就是,太医院里有上百个太医,而木登城只有一个神手张。
说神手张就是木登官府的编外人员也一点不过份。
洪图若是果然去寻神手张的话,恐怕只要稍微透露一点来历,恐怕刚踏出伸手张的药铺,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官府里的捕快团团围住了。
至于邀神手张去替总瓢把子和军师医治,自然更不可能。
洪图心里念头急转,知道目前情况下,自己恐怕只能寻金针李,不能寻神手张了。
只是……洪图看着金针李一副高昂着头颅的讨厌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金针李看着洪图脸色数度变换,就知道洪图已然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了。
金针李笑呵呵地看着洪图道,“你若不是水运工盟的,我今日绝不会管你了。不过既然你是水运工盟的,哈哈,老夫今天就说什么都要管了。得了,这位小哥,你且告诉我吧,你家那总瓢把子和军师目前所在何处?”
金针李悠悠闲闲地坐在一个藏青色的两人抬的小轿上,小轿的每一次颠簸都像一次催眠,金针李没用多少工夫就在轿子里睡着了。
洪图就大步走在小轿边,和小轿并齐而行。
柳叶巷在南城的最南边,而芙蓉街在南城的最北边,要从芙蓉街去往柳叶巷,就得横穿整个南城。
好在木登府城虽然是木登一府七县的主城,说大却也大不了哪里去。
若是一般普通人的脚力,从木登府南城之北走到南城之南,估摸着需要两个时辰左右。
而像走惯了的轿夫之类,则可将此时间大大缩短。
估摸着一个时辰不到就能把此刻已然昏睡的金针李抬到柳叶巷了。
轿子是洪图给金针李叫的。
洪图原不想给金针李叫轿子,倒不是舍不得一点车马费,只是,轿夫虽然善走,但再善走也是人,跑步的速度总归不如马匹。
洪图原想给金针李叫辆马车的。
马车快,洪图估摸着要是他俩坐上马车,顶多半个时辰就能由芙蓉街到柳叶巷了。
但金针李说什么都不愿坐马车。
说马车虽快,但实在太颠,一来他虽然是个大夫,但医人不自医,自己身子骨总是不大行,怕马车把他本就不大行的身子骨给颠散架了,到时候更不好替洪图的总瓢把子和军师治伤。
二来,他本能得就不喜欢坐马车,平时有再急的事,也绝不乘坐马车。这被洪图看成了金针李的又一大怪癖,和中午必须要午休比肩。
到了柳叶巷的时候,午时实则已过,未时都已经到了小半刻了。
洪图浑身是汗地去搀轿子里的金针李,被金针李一巴掌拍开了他汗淋淋的手。
金针李自己掀开薄薄的轿帘,跨出轿子,把手探进衣袖里,随手掏出了两粒散碎银子递给了轿夫。
轿夫笑眯眯地正要接过的时候,被洪图一巴掌按住了手。
轿夫乜斜着眼去看洪图,洪图一边把手伸进怀中,一边对轿夫笑呵呵地道,“我来给钱。”
洪图自然不可能拿出千两面额的银票给轿夫找零,那不是给钱,是纯粹找茬。
洪图掏出来的是自己平时积攒的一些散碎银子,挑了两粒合适的递给了轿夫,轿夫笑呵呵地一边接过,一边说,“谢老爷赏了。”
洪图听了轿夫的话,忍不住失笑。
谢老爷赏?
一来,这不是赏,是轿夫合该拿的,二来,他也不是老爷,他若是老爷,就不该金针李在轿子里坐着的时候,他自己陪着轿夫一起跑了。
他就该自己也叫一轿子,和金针李一样眯瞪着在轿子里睡着。
只是,虽然他知道轿夫说的实在不通,却也没有刻意要去纠正他。
这世上不通的话和不通的事太多,他哪有那等精力和工夫去一一纠正每句话每件事?
总瓢把子倒是有这种大宏愿,但是到如今也未曾做得几件。
反倒惹来了官府,被那杀千刀的捕快围剿了一番,死了五十多个兄弟。
洪图眼看着轿夫重新弯下身子,抬起此刻空空如也的轿子,一个轻盈地转身就头尾相调。
然后便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跑出了柳叶巷。
金针李看着面前这个连个牌匾都没有的柳叶巷最深处的小酒馆,忍不住捋着白花花的三尺胡子微微地笑了起来。
金针李指着小门脸对洪图道,“我要诊治的伤患就在这门脸里?”
洪图点了点头。然后赶紧走上三级青石台阶,侧着身子从缺了一个门板的门里挤到了门脸里,转身冲着金针李笑了笑,然后便头也不回地钻进后院去给总瓢把子和军师禀报了。
刘无风依旧静静地坐在二十多年树龄的桂花树下的白丝凉席上,黑脸壮汉却不停地围着桂花树和刘无风缓慢却焦躁地走着。
洪图的脚步声刚刚响起的时候,黑脸壮汉便倏然停止了脚步,一双亮晶晶的牛眼向着门脸方向看去。
刘无风则依旧是微闭着眼睛,双手结印,搁在胸前,看上去很像是密·宗和尚修炼时的姿态,但刘无风知道不是,他这是学着紫极功里的一式正在缓缓地运转体内的东来紫气呢。
洪图慌里慌张地走进了后院的天井,刘无风看都没看洪图一眼,因为他这时候正练到了紧要关头,还差一点就能以这种平时没有施展过的一式成功运转一个周天了。
黑脸壮汉眼见的洪图跑了进来,冷着一张脸对洪图道,“我还以为你是拿了钱,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呢!”
这话就明显是在指责洪图回来的晚了。
洪图也自知自己回来得有点晚。
但是晚是晚得有道理的。他自认自己没有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
但是此时俨然不是辩解的好时候。
洪图虽然不是天资聪颖之辈,但到底也是跟了黑脸壮汉好这年头的,颇懂得一些眼力。
知道此时最好的做法就是领着金针李赶紧给总瓢把子和军师医治。
只要能把总瓢把子和军师治好了,其他的,什么都好说。
但要是治不好,那么再好说的事,也通通不好说了。
洪图想明白这一茬,也就不对黑脸壮汉刚刚的指责辩解了,而是直接告诉黑脸壮汉道,“总瓢把子,金针李大夫就在门外了。要请他进来给您老二位诊治吗?”
黑脸壮汉听了洪图的话,瞥了洪图一眼道,“你这话问的……我不请他来诊治,要你寻他作甚的?玩儿吗?”
洪图听的黑脸壮汉这话,连忙转过身屁滚尿流地向着前院门脸狂奔而去。
没多久,洪图就躬身领着金针李走进了小酒馆的后院。
金针李因为在轿子里小憩了大半个时辰,昏沉的脑袋有了较好的恢复。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黑脸壮汉,又瞥了一眼闭目打坐的白衫青年一眼,淡淡地对洪图道,“你请我诊治的就是面前二位了吗?”
洪图连忙小鸡啄米似地点头道,“没错,没错,这二位就是我们水运工盟的总瓢把子和军师。”
金针李看着黑脸壮汉腰部的那一箭,又看了白衫青年胸口处的那一断箭,微微地冷着脸道,“衙役进我药铺的时候,你也在的吧?你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你没见他们让我签什么?”
洪图听得金针李这么说,额头起来一层急躁的汗水。
他自然是见到了衙役让他签那劳什子不许给除官府之人外的刀箭伤患治伤的文书。
只是,见了又如何?
见了就不治了吗?
见了就任由自家总瓢把子腰部戳上一根箭,军师胸口也戳上一根箭吗?
洪图已经打定主意了,要是金针李到这份儿上也不肯给自家总瓢把子和军师医治的话,说不得自己就得来点硬的了。
至于来点硬的之后,金针李是不是会怀恨在心,那就以后且再说吧。
先混过眼前一关再说。
洪图想着,便向着金针李踏了一步。
洪图虽然功夫不如黑面壮汉,更加比不上刘无风,但是到底一身壮硕的腱子肉,又身高八尺,一旦露出了赫然的威势,是委实能够吓住一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