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池塘,荷香彩鲤,时值仲夏,清风拂柳,柴家后院的水榭亭台有着古典园林的格调。
通往祖先祠堂的路上,柴千羽对此心中一番评价,只觉得神清气爽,原本拘束不安的情绪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减几分。
在丫鬟的陪同之下,转过回廊,穿过林荫,柴千羽止步于祖先祠堂门外。
堂内早已站了个人修长的人影,广袖青衫,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那是父亲柴守仁。此刻他正背对着自己,抬头望着那些被缥缈香火笼罩的神位,怔怔出神。
柴千羽在门外踌躇之间,听到父亲淡淡的话音传来:“进来吧,还愣在门外干啥?”
“爹。”柴千羽闻讯入内,先向父亲弯腰作揖,然后乖巧的站在其身旁喊了一声。
“嗯,觉得身体怎样,可仍有疼痛、胸闷等不适?”柴守仁低头望了望儿子,口中温柔的问道。
“好多了……”柴千羽的声音压得有点低,捏着长衫的手紧了又紧,然后才怯生生道:“爹,对不起,我错了。”
柴守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望着清秀的儿子,脑海中飘起身故妻子的音容笑貌,让他原本打算训斥的念头一松,于心何忍。
他微微斟酌一番,就用严肃的语气说道:“哼,此番算你命大,若非妖虎已是强弩之末,那一记爪击,足以断石分金!日后处事,应当三思而后行,冒失跳脱,总有一天吃亏的会是自己。”
虽然是严肃训诫的说话,但柴千羽听出其中浓厚的关爱之意,心间一股暖流淌过。
“孩儿日后处事定会三思而行,请爹爹放心。”柴千羽肯定的回答。
柴守仁缓缓点头,用手轻拍了一下柴千羽的肩膀,然后说道:“爹相信你可以做到。现在去给祖宗们上柱香吧,此番劫后余生,真是太祖显灵。”
但凡有个百年家业,祖宗祠堂总是神圣而伟大的。
柴千羽上前点了三支香,向着神台躬身拜了三拜,最后才恭敬地把香插在香炉里头。那香火绕缭,映衬着门第传承的庄严。
礼毕,好奇的柴千羽便悄悄地抬头观察起神台上的灵位。
只见那神台架子,自下而上,由小而大,整齐划一地摆放着柴门历代祖先的牌位,而最顶一栏,却悬挂着一幅泛黄褪色的人物丹青。
丹青上画的是一个青年男子,散发迎风,仗剑而立,他凝视着远方,给人一股睥睨天下又遗世独立的感觉,观其相貌,可能是时代久远的原因,却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柴千羽微微眯起双眼,想要看清画中人的相貌,却忽然觉得,那丹青画像表面竟泛起一层蒙蒙灰光,遮挡视线。
“奇哉怪也,怎么回事?”按下心中疑问,他用手揉了揉眼,再定睛仔细看去。
视线穿过灰光落在画面之上,那画中男子的相貌隐约可见,但依旧朦朦胧胧,就如隔纱一般。
柴千羽心中万分诧异,一时间竟被撩起斗争之心,于是便摒除杂念,全神贯注的再次望去。他的目光中夹杂着求知的执念,一圈连柴千羽自己本人都不知道的魂力涟漪般潸潸荡漾开来,而无人注意到的是,此刻他的双眼,竟也隐约泛起灰光。
快了,快了!
“咔嚓”脑海深处传来一道微弱的破碎声,柴千羽终于看清画中丹青人物的相貌,但让人泄气的是,那画中人的五官却是平平无奇,并无甚出众之处。
而当柴千羽饶有兴致地打量画中男子的时候,诡异的一幕发生:只见那画中男子上一刻远眺的目光,不知何时起,竟变作了俯视。
他在看着谁?
他在看着柴千羽,且嘴角微扬!
“你来了……”一把神秘的声音在柴千羽耳边兀自响起,无根无萍,飘忽不定,又似远而近。
柴千羽顿时全身寒毛炸裂,身体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旋即,他又觉得左额的伤口传来阵阵钻心剧痛,眼中的事物逐渐扭曲,天旋地转,世间崩塌一般。
“千羽?千羽!”
柴守仁见儿子上香后立在神台前一动不动,好似丢了魂似的,遂上前轻推了他一下。
“呼!刚才,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被父亲惊醒的柴千羽感觉一下子被拉回现实,周围的事物依旧,丹青画像仍是原本的样子。
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额上的伤疤,微风圈进祠堂,已被汗水打湿的后背,此时一片冰凉。
站在一旁的柴守仁见儿子神不守舍,就问:“千羽,是不是伤痛发作了?”
“爹,神台上的丹青是什么回事?”柴千羽皱眉道:“头,头很痛。”
柴守仁抬眼望了一下高悬的画像,不明白为何儿子会问起这个,他解释道:“那是我们柴家的太祖,传说还是一位仙师呢,你身为柴家子弟,怎会不清楚?”
说话间,柴守仁便抓起柴千羽的手腕,曲指搭脉,只觉得此时儿子的脉象散乱不堪,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看来终究是伤了神魂,记忆不清,你且回去休息吧,爹已经亲自熬制了血府逐淤汤,稍后让燕云给你送过去。”
“仙人么,这方世界竟如此虚无缥缈?”柴千羽心中不禁升起疑问,但又很快释然,“自己尚且是个穿越客,纵有诸天神佛,又当如何?”
他定了定神,望着父亲,目光清澈又带着些许期待,问道:“爹,我可以成为太祖一样的仙师吗?”
柴守仁听罢,先是表情一愣,接着忽然“呵呵”的笑了两声,“仙缘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能入仙门者,更是万中无一。你就好好养伤吧,休作白日梦。”
气氛略有尴尬,柴千羽一时低头沉默不语。
见此,柴守仁伸手从怀内掏出一本薄薄的手抄书册,递将过去。
柴千羽伸手接过,只见书册上面用苍劲的古篆写着《玄照功》三个字,眼睛顿时瞪的老大。
“爹,这是!?”
柴守仁挽手背过身去,沉声道:“修仙问道之事本就虚无缥缈,但习武强身则确有其事。拿去吧,先看看,自己研究一下。书中我已经作了批注,但切记伤愈以后方可修练,若有不甚明了的地方,可以问我。”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医道不可荒废,功课不可落下。去吧。”
柴千羽几乎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祠堂的,此刻心情激动的他,似乎早已忘了身体的疼痛,丹青之事也被抛诸脑后,唯独手中的《玄照功》被拽得死死的,生怕会飞走一般。
安静的祠堂内只剩下父亲柴守仁一个,香火弥漫,他就孤零零的站着,思绪飘得很远。他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玉娘啊,我终究是违背了咋们之间的约定,你泉下有知,可别生气……”说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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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家,柴千羽的房间。
伸手接过燕云从同济堂煎药房带回的,由父亲柴守仁亲自熬制的血府逐瘀汤,望着碗中黑漆漆的汤液,柴千羽不禁有些怀念起另一个世界的口服药,至少从味觉上更容易接受些吧。
虽然有些排斥,但他还是仰头干了这碗父亲亲自熬制的灵药,五官几乎是拧成一团的。
“好苦!”这是最直接了当的印象。
“呵呵呵”丫鬟燕云在一旁捂着嘴,笑声倒是银铃一般悦耳。
“哼!好你个燕云,你竟敢嘲笑自家主子,谁给你的胆子啊?”柴千羽装作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噢,我尊敬的小少爷,那个人还不是你么?”燕云笑着递上早已准备好的去核蜜饯。虽然是贫嘴的对话,但对于柴千羽的起居照顾,她总是无微不至的,故此多年来,主仆二人间感情还是相当深厚。
药已喝过,甜丝丝的蜜饯也已经融化在嘴里,柴千羽一下子没了脾气,只是随意挥了挥手。
燕云识趣的收拾好器具躬身退出房间,因为她知道,接下来自己的这位少爷需要独立的空间去完成家主每日布置的功课。
在钻研知识这方面,这个世界的柴千羽似乎与另一个自己有着同样得天独厚的禀赋,否则身后堆叠如山的医家经典如何做到倒背如流。
按奈住心中对秘笈一睹为快的冲动,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翻开了《灵枢要旨》,对着楠木书桌上的针灸铜人埋头参悟,时至午后,方才堪堪放下手中被翻得泛黄的医经。
柴千羽揉了揉眉心,内心不禁感慨这方世界医道的玄奥。
“也不知何时才能帮衬父亲经营同济堂啊。”他心中既有感慨,又隐隐有些期待。
简单的用过午膳,柴千羽此刻躺在滕竹制作的摇椅上,青砖瓦房自带的阴凉成功隔绝开夏日午后的炎热,望着房门外的绿茵院子,麻石天井上铺开的各式药材,他的心情此刻分外平静且惬意。
伸手摸了一下额上的伤痕,他心想:“如今融合了两世记忆,人生的轨迹已经彼此交叠,当下又掌控了这副身躯,那么今后你我便同为一体,世上只有一个柴千羽啦。”
汲了一口燕云准备的香茗,柴千羽此时灵台清明,然后终于如愿以偿的翻开了父亲所赠的秘笈《玄照功》,藤椅轻轻晃动的同时逐字逐句仔细研读起来,很快便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那薄薄的手抄册子,通篇抄录万字玄奥古文,原本不分句读,但字里行间已被父亲作好批注,阅读起来并不艰难。只见他眉头时而轻皱、时而轻挑,遇到不明所以的地方,更会闭目沉思,倘若茅塞顿开,则会欣喜不已。
身旁茶几上的香茗已经先后被悄悄过来的燕云换过几趟,所以温度始终如一,而太阳则偏偏没入群山的怀抱,映出万道霞光。
柴千羽缓缓合上秘笈,“夫灵长以其气汇,一窍通以为万源宗,固真气长足而术法全……”心中默念着《玄照功》的内容,此刻的他竟似有跃跃欲试的修炼冲动,但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气感尚未捕捉,胸口便隐隐出来堵闷之感。
“呼!”柴千羽立时中断自身的气感,摇了摇头,虽然是无心之举,但嘴角依然露出一丝苦笑,“果然父亲的叮嘱是正确的……”
只是他本人并不清楚的是,当年这一丝气感,耗费了柴守仁三个月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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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家的晚饭相对简单,但荤素适宜,搭配合理,又暗合五行生克之道,无亏于医宗世家的名头。
饭桌之上,众人都在低头专心攻克碗里的珍馐,唯有二叔一会儿望了望兄长柴守仁,一会儿又望了望侄儿柴千羽,似乎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
柴守仁只是淡淡的扫了自己弟弟一眼,便问道:“守义,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柴千羽闻言,也是停下手上的碗筷,好奇的望向二叔柴守义,等待着二叔的回答。
柴守义犹豫片刻,似乎终于下定决心,然后起身对兄长柴守仁说道:“大哥,我知道你平日里头最是疼爱千羽,但千羽年纪不小,眼下最需要的是独立,而非一味保护,我希望大哥你能让千羽跟我习武,增长些武艺。我,我决不想再看见千羽受到伤害。”
饭桌上的家众皆为之愕然,一个个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相顾无言。因为众人都知道,家主柴守仁很多年前就定下了禁止少爷柴千羽习武的规矩,这点青叶城内人尽皆知。而其个中原因,家中老一辈的亦是一清二楚。
而今,二叔柴守义当着众人的面前提出异议,无疑是刺中家主柴守仁的痛处。
正当众人心中纷纷升起各种解围对策的时候,家主柴守仁接下来的回答却是出人意料的一反常态。
“嗯,可以,你安排便是。”语气依旧是淡淡的。
柴千羽扯了扯二叔柴守仁的衣袖,附耳轻声说道:“二叔,爹今早已经把家传的秘笈《玄照功》给我了,还作好了批注呢!”
柴守仁虎躯一震,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兄长,终于还是的缓缓坐了下来。
晚饭还在继续,但在场众人的心情此刻却异常复杂,有惊讶、有疑惑、有喜悦,当然也有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