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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跃武侧着身子,肩膀忽左忽右地动着,忽然张开了眼睛,从何厚仪的角度,作家正盯着窗边的李欣雨。可他已经知道病人不是真的在看,作家的眼内一片浑浊,完全没有焦点,果不其然,只是几秒,便又合上,任凭护理用力帮他擦着身子,也没有再张开过。

侦测器的异响只是一次巧合,原因是邻居的老人家刚好断了气,徐炜说那是灵魂离体的一刹那改变了周围的磁场。

如果在一周前,何厚仪只会当神话听——神棍的话,不是不信,而是准胖子的神气很难不让人产生这样的想法,可如今,即使两个扭打在地上的男人告诉他,他们是耶稣和释迦牟尼,正在争论“五饼还需不需二鱼”,他也信。

人总是这样,经历过一件不可能的事,就会相信很多本来很可疑的事。

曾舒也信,不同的是她比一般人更谨慎,听了徐炜的解释后,又拿着热红外扫描仪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才放下心来。

李欣雨不知和阿姨说了什么,中年女人没有再追问任何事情,也没有来看李跃武,反倒一个人到邻居家送帛金去了。

护理的眼里似乎只有医疗仪器和病人,对于曾舒等人的行为,任谁都觉得古怪,他却视而不见。他们冲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用压榨机打碎食物,若不是李欣雨问他有没有觉得不舒服,他似乎连话都懒得说。

何厚仪心想,可能做护理和被护理的人一样,都不得不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若要在这两个角色中选一个,他宁可躺在床上,可能会更自由一些。

护理要给李跃武擦身,李欣雨让徐炜和何厚仪搭把手,护理没有意见,可徐炜只站着看,何厚仪则不知道该如何帮忙,护理也没有意见,何厚仪有点不好意思,便上前帮忙拧了两次毛巾,并将病人的尿片包好。

李欣雨退出了病房,看到门外的曾舒,笑了笑,说:“谢谢。”

“病人需要隐私,何况是名人。”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她让两人搭把手,其实只是给他们机会,看看李跃武身上有没有瘀痕。

作家身上一点淤痕都没有,何厚仪看得清清楚楚,因为他看得很仔细,但之前一直放不下这事的徐炜却只是随便瞧了瞧,便站到李欣雨刚刚站过的位置,看着窗外。窗外就是隔壁的围墙,何厚仪先后随着李欣雨和徐炜的目光往外看过,也不知有什么可看的,总之墙上没有画着一片叶子就是了。

离开病房后,整个下午,4个人都留在书房里。

李欣雨完全没有一点想去陪陪阿姨的意思,这更坚定了何厚仪的狗血想法。

唯一摆放着资料的书架上确实全是手写的笔记簿,可与《凶灵》全然扯不上关系,尽是些类似日记却绝没有人这样写日记的文字。

例如一本笔记本记录的是天气:

2016年6月20日,丙申年五月十六,晴,云渐厚,转阴;

2016年6月21日,丙申年五月十七,夏至,晴,云起,生风,无雨;

2016年6月22日,丙申年五月十八,无雨,无晴;

2016年6月23日,丙申年五月十九,晴

……

每日的记录就这么几个字,可每一页稿纸只写一日,曾舒有点不解,何厚仪说大概是留白随时增加内容,他口中虽然这么说,可心中也解释不了过去的事该怎么补充。

这样关于天气的记录总共有18本,笔记本是3本钉成1本的。从2013年起,每一年都有,却没有看到有一页是多于40个字的。

何厚仪每一本都翻过,虽然其中17本是用清风的速度。

有一沓笔记本是记录关于植物生长的,不过毫不专业,叶子形状、植株高度、茎的尺寸等等都没有记载,记录的植物是什么根本没有标明,来来去去就是“密,无花”几个字,若没有一个“花”字,甚至都不知道是在记录植物。

曾舒说大概是记述竹子,因为她看到房子后面不远处就有一片稀稀疏疏的竹林。

诸如此类的记录还有,太阳落山的时间、月亮有没有出现、星星的数量等等,坦白说,有点无聊,当然那是有钱人的权利。

看着这些笔记本,这倒勾起了何厚仪的一丝回忆,他曾经有过一个闲得蛋疼的想法,就是每日都去大型商场,找一个角落坐下,然后记录下有多少人会做出挖鼻、掏耳、把手伸进裤裆里捏大腿内侧、挠屁股、吮手指、把塞在牙缝里的东西剔出来吞下去等举动,从而判断有多少人的灵魂是不完整的。

他觉得自己很难实现这个荒唐的想法,因为荒唐,更因为,有些东西在心里久了,埋藏就会成了埋葬。

何厚仪的思绪飘得很远。

众人一直看到晚饭时间,都没有什么收获。

只有一段插曲,曾舒找到一沓打印的稿纸,上面写着《凶灵2稿》,马上招呼其他人,几个人兴奋地读了几页后发现这只是《凶灵》,“2稿”指的只是第二稿,而且和最终出版的定稿完全一样。

大概是担心遗失,所以作家想把稿件分放在不同地方,就像乾隆喜欢把自己的诗同时放在北京和沈阳。可惜,他们都做了无用功,有些东西不见了却有人帮你存着,有些东西你存着却没有人看见。

很快,其他人都翻开其它本子了,只有徐炜依然继续,拿着稿纸走到窗边一页一页地翻。

何厚仪都习惯了。

吃过晚饭后,徐炜又到病房探望李跃武,刚好护理帮病人换胃管,徐炜想帮忙,但被护理婉拒了,随后进来的李欣雨笑着感谢过徐炜便提议到外面散步。

四个人走在田埂上,夜风仍然夹带着热气,但植物混合泥土的清新气息,让人十分舒服。走了很远,彼此都没有说话,直到往回走时,李欣雨才问徐炜:“你认识我爸爸多久了?”

“差不多四年了,我们在一个灵异协会认识的,当时他还未像如今有名。”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徐炜不知道她话里“没听过”指的是作家参加灵异协会还是他们的关系,正想问。

李欣雨却已经接上话:“这几年我的工作很忙,后来因为工作需要搬到外面租住的房子,《凶灵》一炮而红后,爸爸也经常要出席各种活动,虽然,只要两人在广州,每个月我都会回市郊住几晚,他也会到我的房子走走,但总体来说聚少离多,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完成了《凶灵》的续集,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三部,《凶灵2》显然是仍没有结局的,还有一点,我也想不明白,爸爸从小就教我写作,可是他却从来不跟我说他写作的事,我是指任何事。”

“你姨会知道吗?”话刚出口,何厚仪便知道说错话,刚才李欣雨说话时,他想到的是,李欣雨搬出去只是不愿意和两个人住在一起。

果然,李欣雨停下了脚步,他只好在心里替自己辩解,你也没介绍不是,表面尽量显得若无其事,目光也不敢移开,就这么和她对视着。

“她是我妈妈。”李欣雨的表情和声音都很平静,至少比何厚仪平静。

另外两个人其实内心也很好奇,只是他们没有何厚仪尴尬,所以表面上可以做到不动声色。

谁也没有追问,她能够说出那是她的妈妈,就已经准备好解释这段关系变得冷漠的缘由。

她的确说了。

可故事很短,那是因为李欣雨说得很短。

“妈妈曾经离开过我们父女一段时间,这两年才回到爸爸的身边。”

尽管不像何厚仪想象的剧情有张力,但显然也有故事,并且是不幸的,应了那句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李欣雨的妈妈在家庭最低谷的时候离开了,在李跃武成名后又回来了。这才是李欣雨想说的话,她没说出来是知道他们能够轻易理解。

是的,何厚仪从这句话里不单可以联想到整个故事,还感受到了眼前美人身上的一种愤恨。

不知为何,他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十分不恰当的比喻,李欣雨的心中就像恶灵一样充满怨气。

“爸爸非常高兴,他问我,能不能忘掉彼此这5年分开的是与非,我说能。”

她当然不能,她说的是“回到爸爸的身边”,因为她已经再也回不到她的身边了。

没有人知道应该说什么,几个曾经同生共死的人其实相当陌生。

曾舒用手捅了一下何厚仪,大概意思是让他说句话,引出这个话题的何厚仪内心也有些歉疚,可他想了想还是选择保持沉默。

“想想也觉得有趣,我一直都在,谈何对错。”

李欣雨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宇和她的妈妈完全重叠。

“一直都在”是李欣雨对这件事的描述字眼中唯一删除了不影响故事完整的,而这四个字显然也是她对这件事唯一的评价。

一路无言。只有鸣虫在继续。

直到,离房子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李欣雨忽然转过身来对众人说:“请大家不要问她关于这件事的问题,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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