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缺出言并不是因为明白樗与槐树之间争论的是什么,他只是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事情将陷入不可控的境地。
在槐树身上,他感受到了浓浓死意。哀莫大于心死,如若槐树自己选择相信樗的辩驳之语,那便会真的腐朽。
他早就领教过樗的心神蛊惑之力,只要内心有一丝负面情绪,便会被无限放大。
樗树对洛缺的反驳不屑一顾,疯狂地笑道:“我这株柴火此时活得很好,可那些有用之木呢?”
身下的槐树还在沉默,洛缺有些心急。
槐树与樗树的有用无用之争显然不是第一天开始,眼前的事实让一切雄辩都显得话语苍白,槐树有些厌倦了这个争论。
但洛缺的生死全部系在身下的槐树之上,虽然槐树已经放弃,但他还不想认命,仍在思考着如何激发斗志。
“说你无用,便是无用,活着久了一些,又有何用。”
既然身下的槐树并不想说话,洛缺干脆结果联系的频道,冲对方吼叫。幸好,槐树尽管心存死志,却也没有撤去保护,让洛缺能完好接收对面的信息。
樗树愕然,他没有想到,在自己即将成功时候,有一个蝼蚁前来搅局。樗树还想故技重施对洛缺实施鞭刑。可惜,鞭影还没靠近,便被槐树身周的树叶挡住。
见这种攻击没有奏效,樗树转变思路,直接吼道:“你又知道什么,你在胡说什么?”
这是一种辩驳之术,之前的樗树从未将洛缺放在眼里,对话对象都是槐树。
此时终于转向洛缺,认真地将洛缺视为对手。但这种感觉并不好受,洛缺感觉脑袋眩晕,视线内都是挥舞的树根。
槐树给他创造的屏蔽罩在此刻全然失效,樗树将槐树舍弃,直接把洛缺拉入了辩论的场地。洛缺有种感觉,此次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比拼,再没有退路。
勇者不惧。
望着眼前丑陋的樗树,洛缺将一切负面情绪全部排除,平复自己的心情。
“不如给我说说你们的故事。”
要想在这场辩驳中取得胜利,只能够尽可能去了解更多信息。
让洛缺有些意外的是,樗树似乎并不急着将他杀死,听到他的提问,树根扎回地面,开始娓娓道来。
老槐树的存在并不知道有多久,说不出是先有城市还是先有槐树,总之,在城市建立起来之后,槐树便在此处生长。
天行有时,槐树之下,是人生百态。
丰年之时,槐树撒下阴凉。及至歉年,槐树之上的槐花与槐角,又养活了世人不知凡几。
在这个过程中,一株丑陋的樗树被丢弃在槐树之下。
它或许是一个不认真地木匠学徒上山伐木时不小心带回来的,或许是作为柴火被收集到此,或许是某个鸟儿携来的种子。
总之,一棵樗树在槐树底下发了芽。
只是这樗树生长起来很快,却没有丝毫用处,被所有人嫌弃。每当还没长成,有一人之高时,总有好事之人直接前来砍伐。
他尽力生长,但始终无法成长起来。尽管树根已经往下生长了十尺,地上却全然无法露头。
随着时间推移,樗树对这个世界越来越痛恨,这种痛恨之中的怨毒连它自己都没有发现。
或许是发现槐树底下好种植,许多人开始将别的树苗移植过来,没想到这些真的有效,此处的生长速度似乎真的超乎想象。
之后的事情便是如想象那般,越来越多匠人称赞的良木移植到此,轻易超过樗树的高度,并被人们护着,根本不容砍伐。
只是,他们并没有思考,为何槐树底下本无法晒到太阳的地方,却能让树木生长。
它们在吸收槐树的养分。
槐树无言,对人类的索取早就习惯,生长多年的它为了不影响街道,底下根系发达,表面却毫无变化。
它的力量本来积蓄在地面之上,能够随时庇佑老槐街上的人。树木种植在此抢夺力量,它也毫无怨言,任凭吸收。
但人类总是贪心不足。当底下良木生长到一定高度之时,世人便以挡道的缘由将之砍伐,并重新移栽幼苗在此。
槐树的养分逐渐被吸光,它的生长开始停滞,便是自身存活也付出了极大代价。
但良木似乎仍不知足,贪婪扎入槐树树根之上,开始争夺养分。
丢弃在一边的樗树也收到波及,不仅没法生长,还被良木挤兑,原本超长的根系也被迫收缩。
那是第一次的有用无用之争。
尽管这些良木幼苗已经看到了上批树木的去向,都化作了人类建筑之上的横梁与窗牍,但它们依旧乐此不疲。
更有甚者,它们甚至开始将这个视为一种荣耀,开始卖力吸收更多的养分,想要尽快长得高且直,成为有用的栋梁。
“丑八怪,你根本没有任何用处,为什么还要生长在这里,占掉宝贵的空间?”
“我正是无用,没人关注我,我才能比你们活得更久,久到你们已经腐朽。”
随着时间推移,一批批从此处速生的良木占据了此处众人的房屋。为了保持活着的状态,它们开始吸收槐树的灵性。
槐树没有拒绝,它本就不擅长拒绝。
可是随着灵性消失,能保养的养分也逐渐减少。良木不再能迅速生长,槐树也开始枯黄落叶。
讲到此处,樗树便停下了讲述的话语,看着洛缺问道:“你说,我与那些良木,谁活得久?”
沉浸在故事中的洛缺没有听到结局,有些遗憾。他低头看了一下槐树,这为人类和良木付出一切的槐树,最终落了个枯木的下场,真是可怜。
“活得久的……”
洛缺就要说出答案,可无意间瞥到了樗树此时的状态,他看到了一副期盼的眼神,似乎在等着那几个字说出口。
不对!
他瞬间反应过来,在这个故事里,樗树似乎便是一个不与人争斗,毫无怨言,总受欺负的形象。可这与眼前洛缺认知里的樗树完全是两个样子。
差一点就着道了。
洛缺有些心惊,从故事讲述之初,对方就开始设定形象,只要洛缺产生同情,自然会答复出活得久的树木是它。
但洛缺明明记得,那些没倒塌的房屋之上,还架着横梁。槐树都还没认输,在勉力支撑着这些未亡的精神。
“事情还没分出胜负,活得久的总之不会是你。”
见到自己的阴谋被拆穿,樗树没有丝毫愧疚,反倒更加疯狂地笑了起来。
“不错,不错,真是有趣。”
洛缺有些庆幸,他还很清醒。
如果这里的人类真的那般可恶,为何从始至终没有将樗树挖出来,反倒任由它在槐树下生长,占据那个有利位置。
故事的真相或许根本不是槐树的养分被良木吸收,樗树也不是一直向下追求,而是同样分了一杯羹。
不然,真的很难解释,到底为何这个樗树此时居然有超过槐树的战力,难道槐树真的是傻。
槐树的意志便是守护这条街道,他的身体无法扩张,将精神灵力附着在成为栋梁的良木之上,进入每一户家庭,才是正常。
只是,在分配过程中,樗树伪装自己的身份,如同一个窃贼,将槐树应该送给良木的灵力抢夺了过来,以维持自身的生长。
拨开迷雾重重,洛缺感觉自己找到了历史的真相。
听到它满不在乎的话语,洛缺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它质问道:“你便是这样对待养育你成长的槐树吗,破坏难道便是你存在世上唯一的用处?”
这问话不能说不严厉,如同诛心之论。如若樗树没有将他拉入这个辩论场所,或许还能不去回答。但此时却无法逃避。
“让一切丑恶与黑暗毁灭,让光明与美好在此重生,岂不美哉!”
洛缺有些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不美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
樗树在此颠倒黑白,将一切知道美与善的事物毁灭,然后将丑陋与邪恶指认为美与善,真是无耻之尤。
“你说说,这些横梁与窗牍都终将归于尘土,还有什么作用?”
樗树循循善诱,又抛出这样一个问题。洛缺眉头紧锁,思考着回答的话语。
“为横梁,为窗牍,皆做世间一处有用之用。便是房屋倾颓,业已庇佑人间百年,如何不比你用处大。”
洛缺的话语就是一种质问,质问眼前的樗树到底做了什么。
洛缺已经醒悟,有用与无用之争,根本不是活得久不久的争斗。
有些人活着,它已经死了。
如果只是保留身躯,在时间中苟延残喘,根本称不上活着有用。
洛缺的决心从来不是在时间循环里随波逐流,而是在时间循环中奋力拼搏,解开这个谜团。为此,他不惜出城寻仙,入城涉险。
樗树被他的质问说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回答。
它本打算将洛缺的关注焦点引导到生命存在与否上来,一度也成功了。
只是可惜,洛缺经历的事情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