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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四人,说道:“我自而立之年离开乾坤盟,十年来游荡成性,居然连一次家都没有回去过,今日又干出了这般任性妄为的事情……”

他将法刀置在了一旁,遂以双手撑地,将坐姿改为了跪姿,对天喊道:“爹娘,孩儿先去黄泉路上给你们探探路,二老的养育之恩,恕孩儿不肖,只好下辈子再好好报答了!”

温信平想趁林霄忏悔之际,夺走法刀,谁想刚一出手即被察觉,林霄重新握住了法刀,将刀尖抵在自己胸口,自言自语道:“幸好我那胞弟林霜,不论才华还是容貌都远胜于我,只要有他在,林家的香烟便不至于断绝,待家父百年以后,由他继任乾坤盟的掌门……实在比传位给我这个不务正业的形骸浪子强上百倍!”

他又对着温信平道:“西湖之约我是赴不了啦,既然是我林霄失约在先,那自当我主动认输便是了。我虽甘愿服输,但还是希望你能去求求你爹,若没有他的那艘‘天行舰’,想在风急浪巨的南海寻一座缥缈的小岛,只怕极为困难……”

温信平摇着头道:“欧阳舟不是我爹,我早就与他断绝父子关系了!”

林霄叹道:“唉,他毕竟是生你养你之人,有道是‘血浓于水’……”

温信平吼道:“他杀死了我心爱的桃儿,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他!”

温信平原名欧阳信平,其父乃是江南四魔之首,雅号“南风公子”,浑号“琴音老魔”的欧阳舟。

四年前欧阳信平爱上了风鹤派掌门李星鹤的爱女李桃,两人山盟海誓定下了终身。

谁知李星鹤却因其父欧阳舟在江湖上的名声不佳为由,拒绝将女儿许配给他。

欧阳舟了解此事后勃然大怒,单枪匹马闯入风鹤派总坛,将李星鹤父女双双杀害,风鹤派其余六十多名弟子亦惨遭毒手。

经此番血腥屠杀,欧阳舟为整个中原武林通缉,落至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田地。

欧阳信平在得知了自己的爱人被父亲残忍杀害后,一气之下,与欧阳舟断绝了父子关系,还跟随母亲姓“温”,把名字改成了“温信平”。

他为了远离父亲,从江南一路逃至福建,却不幸遭遇了欧阳舟仇人们的埋伏,危难之际被林霄意外救下,从此正式拜入师门,成为了林霄的第二名弟子。

施锦衣见温信平态度不善,忍不住插话:“师父,就算没有那‘天行舰’,我们也会乘坐别的船去往南海的,您不必担心了!”

林霄叹了口气,说道:“也唯有如此了……那张航海图你没弄丢吧?”

施锦衣忙从衣服里取出了一张保存良好的羊皮图纸,答道:“这航海图,一直存在弟子的身上,昼夜不离,请师父放心!”

林霄点了点头,指着航海图上标记的一处位置说道:“这儿有座海岛,名唤‘逍遥仙境’,岛上住着一名隐士,自称‘镇魔大仙’。六年前,为师曾有幸与他结缘,我们志趣相投,交谈甚欢,可谓相逢恨晚……最巧的是我们二人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一时辰诞生于世的!”

“于是我们约好,各自去中原收取五名年轻后生为徒,授以上乘武功,待五名弟子学艺有成,让他们代师比武,倘若谁的徒弟赢了,那么谁便是兄长,另一个人则为弟。唉,眨眼已经过去六年了,我却还只收了四个徒弟。”

“也罢也罢,你们四人都是我的得意弟子,武功虽未入化境,但也已远远地超越了同一辈的年轻人,我相信你们定能一举击败‘镇魔大仙’的徒弟们,给为师长脸!为师我,能否当上‘镇魔大仙’的兄长,可全要看你们的啦!”

施、温、杨、吴四人,平日里虽总听师父提起南海之约有多么重要,但却从未被告知过为何要与对方斗剑比武,私底下暗暗猜度,总疑心在南海的某座岛上,有个极厉害的对头等着自己,一旦落败,性命无存!

有了如此想法,平日里练功自然极为刻苦,唯恐到了决战之时,因技不如人而命丧在对头的手上。

又有谁能想到,那传说中的‘对头’,原来竟是师父的朋友?

趁众人哑口无言之际,林霄对石鼎文道:“义弟,那辆停于山脚的马车上还有六坛猴儿酒,为兄死后望你能代为兄把酒运至生烟门,我那牛琴兄弟平生第一好酒……”

石鼎文道:“义兄,你忘记了你我结拜之时,曾立下过‘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的誓言了吗?今日你若身死,我这个做弟弟的又岂能苟活?”

林霄知他重义,心下颇为感动,苦笑道:“刘关张三兄弟尚不能守桃园之盟,你我二人不能同死又有何妨?”

石鼎文叫道:“背信忘义者,人神共戮之。义兄今日若执意寻死,我必恪守当日的誓言,与义兄同赴黄泉!”

他态度极是决绝,只盼着以死逼迫林霄回心转意。

怎料林霄死志甚坚,并不为所动,只沉声问道:“你若死了,方英杰怎么办?”

石鼎文一怔,心道:“是啊,我若就这么死了,谁来护送英杰回生烟门?”

他正思索着,忽觉身子被人用胳膊从后面紧紧抱住,耳边传来一阵叫喊声:“你可是我师父,怎么能说死就死?我不要你死!”

喊叫之人正是方英杰。

石鼎文看着方英杰红起的眼睛说道:“我死了以后,你还有其他八名师父呢……”

“可你是对我最好的师父!”

方英杰哭喊道,“从小到大,你是所有师父里面教我功夫最耐心的!记得我十五岁那年,有天我练一套拳脚功夫,其中的某一招我学了好几天也学不会,你见我着急就让我把你当作靶子,让我打你来练招,我打了几拳踢了几腿后,你说我的拳脚一点都不疼,叫我大可以多使点劲儿,后来我打了几百拳,踢了几百腿,终于把招式给练会了。”

“可到了晚上洗浴的时候,我看到你的浑身上下,满是被我打出来的淤青,我这才知道,你说不疼是在骗我!我天性-爱玩,只有你肯陪着我玩,有次我想瞧瞧兀鹰的蛋,长什么样子,你就冒着风险攀上悬崖峭壁去掏鸟窝,结果差一点被觅食回来兀鹰给啄下来。”

“还有次你问我十六岁生辰,想要何礼物,我随口说想要一百张老虎皮织成的地毯,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跑去长白山,在风雪里待了足足三月,狩猎了一百只老虎,剥去虎皮给我做了张可以铺满整个院子的毯子……除了爹和娘,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该怎么办啊?”

石鼎文听完他说的这番话,本来有若铁石般坚硬的心肠,忽得软了下来,两行热泪从眼角淌下,哽咽道:“英杰,想不到……想不到为师在你心里能有如此地位。”

林霄点头道:“义弟,就算为了英杰,你也该好好活着才是!”

说着便用那柄法刀,快速割下了衬衣袖子的一角。

石鼎文一惊,忙问:“义兄,你这是做甚么?”

林霄微笑道:“如今你我已不再是结义兄弟,当日许下的誓言也就不用再遵守啦!”

石鼎文想不到林霄为了让自己活下去,竟会做出这等“割袍断义”之事来,颤声道:“义兄,你为何……”

林霄严肃地打断道:“你我已不再是结义兄弟,你怎么还叫我义兄?”

石鼎文见此事已再无余地,只好叹气道:“唉,世上怎会有你这般顽固偏执之人……”

林霄知道石鼎文已被自己劝服,再无寻死的意向,心下甚是宽慰,说道:“我们来世再做兄弟罢!”

语罢,又转而看向了齐如意,见她一张娇脸上布满了泪痕,心道:“齐堂主对乾坤盟忠心耿耿,多年来不知为四圣兽旗添了多少精兵良将,如意姑娘又喊我一声‘林伯伯’,论起私心,我自然是希望她能与杨冠玉成亲的。可眼下,我命在须臾,此刻出言恳求,她势必难以拒绝,可我又怎能做出这等强人所难之事?杨冠玉那浑小子风流成性,我死后他若再干出沾花惹草之事,辜负了如意姑娘,那可如何是好?齐堂主为乾坤盟立下过赫赫战功,我若因一己私欲而耽误了她女儿的终身,那当真万死莫辞!”

想到这儿,林霄将杨冠玉唤到身边,说道:“冠玉啊,那日你说想娶如意姑娘为妻,求为师去青龙堂提亲,为师出于一时心热,才答应了下来,现在细细想来,实在是不该!你的性子与为师年轻时颇为相似,风流浪荡,且不愿负责,喜漂泊而厌安逸,你和如意姑娘终究不是一路人,与其日后你干出对不起人家姑娘的罪孽来,不如趁早把这份姻缘了断为好!你不会怪为师吧……”

杨冠玉见林霄代己受刑,早已感动得无以复加,只一个劲地点头道:“既然是师父的主意,徒儿自然不敢有半分怨言!”

林霄微笑着道:“好!”

他又将齐如意唤至身前,从怀里掏出那封装有婚约契书的信荐,柔声道:“林伯伯死后,杨冠玉既缺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你与他的婚事,大可就此作废,你这等世间少有的好姑娘,再去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罢!”

说着便将那纸契书撕了个粉碎。

齐如意原先因为文、杨二人言语亲昵,自己挨骂时杨冠玉又在一旁无动于衷,着实伤心了一把。

但后来得知了杨冠玉被迫服下了断肠散,所作所为皆是被人所制的无奈之举后,胸中的怨气,已消去了大半,又见林霄代徒受刑,心中颇受触动,暗自盘算:“杨冠玉是林伯伯舍命救下来的,我若不肯与他成亲,林伯伯定然死不瞑目……”

本来她已下定决心要嫁给杨冠玉了,谁知林霄居然主动撕毁婚约,让自己再去寻一好人家托付终身,登时秀目大张,樱唇大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方英杰见婚约被毁,杨冠玉又同意斩断与齐如意的姻缘,当真不胜之喜,心道:“林师伯,待我日后娶了如意妹妹,定每年都带着她去给你上坟!”

林霄叹道:“如意姑娘,齐堂主乃乾坤盟的大功臣,我今日撕毁婚约,实在对他不住。我死后请你务必把我的尸首,带回青龙堂,任凭齐堂主发落!”

未等齐如意答话,他又转而对着吴越坚说道:“越坚啊,你脾气暴烈如火,性子粗鲁莽撞,常因意气用事而闯出祸来,师父离开人世后,你不可再似往日那般无法无天了……”

吴越坚垂泪道:“师父,俺日后一定痛改前非,再不让师父操心了!”

林霄笑着说道:“痛改前非倒也不必,男儿家自当有些血性,你只要稍微收敛一点,那也便足够了。”

吴越坚重重地点了点头。

“信平,你是为师最聪明伶俐的徒弟了……”

林霄对温信平道,“不论甚么功夫,你学起来总是最快的,这份异于常人的武学天赋,你可知是谁给你的?”

温信平看着林霄,虽缄默不语,心里却十分明白自己的武学天赋,无疑是从父亲欧阳舟那里得来的。

林霄又道:“事到如今,为师也无力再劝说你去原谅自己的父亲了,若有朝一日,你能从仇恨的泥潭中解脱出来,为师在天上也会很欣慰的!你狷介敏感、自负好强,这是大部分聪明人都会有的毛病,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满身都是这样的习气。”

“但你要知道,一个人如果聪明过头的话,是很难在江湖上立足的,有时候你可以把自己的那些‘聪明’稍稍藏起来,让自己看起来‘不聪明’一些,适当的‘装傻充愣’,可以帮你避开很多麻烦乃至祸端……师父马上就要死了,也没甚好教你的了,只盼望你能把为师的这番话牢记在心里!”

温信平心道:“师父今日若就这么死了,那可真是‘不聪明’至极了,哪里又避开甚么祸端了?”

但他看着林霄那张因失血过多而变得惨白的脸,不忍再去辩驳,只垂首应道:“弟子懂得了,师父您放心罢!”

林霄最后对施锦衣道:“你天生体质弱于常人,并非练武的材料,这些年,师父强逼着你练习武功,害得你吃了那么多苦头,希望你不要怨恨师父……”

施锦衣呜咽道:“我爹娘死得早,从小就被寄养在乡下,叔叔平日里因为事物繁忙,而无暇顾我,婶婶则因我体弱多病之故,不忍心让我练功吃苦,不仅从未教过我一招半式,连远门都不肯让我出!后来是师父您把我从乡下领走,传我武学之道,授我医药之术,带我领略四海千山之美,师父于我恩同再造,弟子心中未曾有过半分的‘怨恨’。”

林霄淡淡一笑,说道:“记得那日在乡下,你曾告诉过我你的梦想是济世悬壶、游历天下……嘿,那也正是为师年少时立下的志愿啊!为师从你身上,看到了年少时踌躇满志的自己,这才同意收你为徒的。你生性纯良,又不俱辩才,日后行走江湖,务必要时时防备、处处留心,莫要着了奸人的道!”

施锦衣泪水涔涔而下,含悲应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林霄将临终事宜都交代完毕后,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我离家已有十年,这十年里我苦练过精妙的武学,豪饮过郁烈的美酒,结交过性情的朋友,五湖四海游遍,万水千山看尽,还收了四个前途无量的好徒儿……”

他抬头仰望苍天,纵声大笑道:“老天爷,你对我林霄实在太好了!短短十年,你让我把世间美好的事物都享受了一遍……够本啦,我林霄这辈子算是活够本啦!哈哈哈哈,我这就把命还给你!”

说着便要将最后一柄法刀戳-入自己的胸膛。

“且慢!”

一直在旁边观看的文朝武,突然喝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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