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总算可以脱下这件麻布口袋了,再穿下去皮都会磨破一层。”
重鸣轩顶楼,凌澜一手嫌弃地提着那件粗麻布衣,一手提着那柄从不离手的“惊鸿”软剑。他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烛光摇曳下叶兴羽恍惚看见一位动人的红裙姑娘。
遗世独立,瞳光中带着骄傲,又是如此摄人心魄。
那是一幅美好的画卷,如梦似幻,他叶兴羽何德何能得以身处在这样一幅画卷里。
“怎么?看傻眼了?”那女子莞尔一笑,叶兴羽竟看得痴了。
岂料那女子手里银光闪过,一缕鬓发飘落叶兴羽肩头。
“可看够了?”凌澜手里软剑一甩。
“看够了,看够了。”叶兴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不怪他一时看入迷,实在是因为此刻的凌澜一头青丝散落,尽管还是男儿装扮,比起剑客倒更像是个书生。加上凌澜身形本就较为小巧……
若凌兄真是女的?说起来那日在他后背涂药时,内里确实有一层贴身的金丝软甲……不对,那应当只是护心之用……
冰冷的金属搭在叶兴羽脖颈之上,吓得他当即打了个寒战。
“可想够了?”咬牙切齿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想够……想够了。凌兄那个刀剑无眼,惊鸿锐利,可别手一抖出个什么闪失……”
“我会控不住我手里的剑?笑话。”凌澜轻叱一声,惊鸿归鞘。惊魂未定的叶兴羽揉揉自己脖子,只觉这大家族出来的公子哥儿都好不讲道理。
不就是多看了你几眼吗?都是大男人,还一起共过患难,你那么好看我看你几眼不好吗?
既然凌澜用行动表示了“不好”,叶兴羽也不好再多纠结这件事。当下转移话题道:“那个……孙斌,怎么样了?”
“姑姑在审,若真是没有就给他放回去。虽然有点不甘心,不过确实像他说的,他是孙家嫡传的独苗。”凌澜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先品了品,笑道,“姑姑也真是小气,拿次一等的茶叶来招待你。”
外界的天色已经完全被暗了下来,而这房间里仍然亮如白昼。各种精巧的灯饰挂在四周,那些图案叶兴羽只在师傅的书里看过。至于凌澜口中这“次一等的茶叶”……
入口香柔醇厚,微甘,一口入喉回味无穷,秒杀叶兴羽至今喝过的所有茶水。
也是他喝了第一杯后再不敢给自己满上,只能坐在这里干等的原因。天知道这壶好茶算不算消费?一杯的价钱怕是都需要用银两来结算哟。
凌澜也注意到叶兴羽那空空如也的茶杯:“可是嫌弃这茶水难喝?这黄州东亭虽不如中州专供的五岳茶,但也不至于不能入口……”
“咳,那个……不是……”叶兴羽尴尬捂脸,“这不是在重鸣轩吗……”
“那又如何?江湖中人哪儿来的那么多繁文缛节。”凌澜翻了翻白眼,配上此刻的散发书生装扮,倒别有一番可爱模样。
可惜对面那个憨货此时无心欣赏,他此时记挂的还是另一件事:“是这样啊……第一次来我就跟凌兄说过了……”
完蛋了完蛋了,陌生人时候还好说,这时候彼此熟了反而不太好开口了……
“说了什么?哪一句?那日变故太多,我可能不是记得很清楚……”
“就是……”罢了罢了实话实说吧,反正两人之间身份如同天渊若非自己主动开口这家伙怕是永远都想不到这一层吧……
“就是……重鸣轩里的东西,我吃喝不起……”
天知道叶兴羽一个九尺壮硕的汉子,捂脸说出这番话时能尴尬成什么样。
房间里诡异地安静了半晌。
“噗,哈哈哈……”如叶兴羽所料,凌澜愣了一会儿后笑到捶桌。
“差不多得了。”叶兴羽尴尬到数天花板的格子,这祖宗至于嘛。
“哈……哈哈……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呢……”笑得累了,凌澜抚指擦着眼泪,“叶兄大可随意,茶水是姑姑拿出来招待你的,不用付钱。”
“那……一会儿端上来的点心呢?”叶兴羽挠挠头。
“那个啊……”凌澜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那个估计不便宜。不过考虑到叶兄一路奔波操劳,倒是可以以劳抵债。”
“那我这辛辛苦苦陪大小……”呸呸呸,我在想什么啊,差点儿被带偏了,“……小少爷一路出游任劳任怨,又是帮着拎东西又是当打手,路上的伙夫也预定了,这些可值得多少?”
“若不是你,不会有这场祸端,所以你来帮我拎包也是应该;打手嘛……大头可都是我叫来的几位前辈帮忙解决的;至于伙夫,”凌澜狡黠一笑,“那是你打赌输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快马一鞭啊,我连马都不会骑能把这一鞭子给赖掉么?
“这么算起来,理当你付我钱。”凌澜总结。
叶兴羽蹭地一声站起来,然后二话不说往房间门口走。
“走吧,如果你觉得能走得掉的话。”
门口,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子早已恭候多时,她横移一步,正好挡住叶兴羽去路。
同样二话不说,一掌快如鬼魅,直取叶兴羽心脏所在。
好快!这是叶兴羽心中唯一的一个想法。
仓促之下,他来不及闪躲,只能将一身真气尽可能汇聚在胸膛,试图以身躯抵御这肉眼难辨的一掌。
“碰”,那轻飘飘的一掌就这样印在叶兴羽胸膛。
啥也没发生,硬要说有什么,也就是那侍女趁机摸了两下……
“公子好修为,晴儿敬佩。”侍女掩嘴轻笑道。
什么情况?这侍女出来就只是为了揩我两把油?
“叶兄可消火了?”身后传来凌澜问询。
叶兴羽揉了揉眉心,这才缓缓道:“凌兄,我愿与你同行,但希望是以平等——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平等站在你身边,等寻到我师傅,将你送回云州主城后,再见还能饮上一杯。”
“而不是被用些卑劣手段,强行绑上你们凌家的战车,被骗入你们凌家当牛做马。”
“我们凌家的牛马不缺,我凌澜也不是会耍卑劣手段之人。”
“那你此前一番话却是何意?”
“你要算账,我就陪你算算账咯。没有我你可是连若鸣郡城的大门都进不去,更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我凌澜自认不欠你分毫,这无来由的指控又是为哪般?”
叶兴羽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若我继续与你同行,欠的只会越来越多。”
“那便欠着,欠多久都行,待来日再还。”
“可会以还债为由逼我加入凌家?”
“多少人想入我凌澜外门都找不到门路,你倒好,弃若敝履。”凌澜浅笑,“不会。退一步说,你想入我凌家,就算有我帮忙作保,也必须接受一系列严峻的考核方才能成哩。”
是了,入凌家外门是全云州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事情,家里若是有一个凌家外门之人,往大了说可是能光宗耀祖的事情。
“可我确实没钱付你。”叶兴羽无奈回身道。
“欠多少都行,欠多久都行。等你有了再还我不迟。”
“若是我一辈子都还不上呢?”
“那便休想让我凌澜来参加你的葬礼。”凌澜同样转身回房。
叶兴羽默默笑了笑,对了嘛,这才是那个天然带着傲气的凌澜。
房间大门重新关上,掩嘴轻笑的晴儿才缓缓将衣袖放下来。
她哪里是在笑?分明是拼命咬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来。
还好她收力及时,不然这一掌的反震之力怕是能令她的掌骨寸寸碎裂。
直到现在她才肯相信,夫人如此看重这个青年人是有原因的。
而房间里的两个人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就着茶水谈天说地,叶兴羽谈山里猛兽的习性,凌澜说些世家里流传的趣闻。
说着说着,话题就又拐回到孙斌身上。原来事情远远不是外界流传那般,据凌澜姑姑所言,孙家当年不仅仅是提议把“秋月节”改为“秋猎祭”,更是将这项“传统”推广到了青州。
同样与石棱王朝接壤,世代连年与之交战的青州。
青州民风很“纯朴”,据说大将军更是直接上报到了朝廷。
朝廷震怒,直接宣了云州总司和凌家、孙家两家家主进京问话。
谈话的内容旁人无从得知,总之结果是孙家家主主动宣布闭死关,孙家一切大小事务由代家主——也就是他的亲弟弟,孙斌的二叔——来管理,并且几年来凌家的势力版图不断缩小,权利越来越多的被各地县令、太守所占据。江湖与民间的界限,这几年来也是越来越模糊。
有嗅觉灵敏的,都说凌家已然有了日暮西山之相。
“那你觉得呢?”叶兴羽问。
“我哪里知道?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凌澜叹气,盏茶作酒一饮而尽,“要我说,肯定是我——凌家家主死讲义气,把孙家的罪名大部分都揽过来了。不然孙家哪能只是换个家主,按春秋大律,通敌外国者当满门抄斩。”
沉默片刻,凌澜又说:“你说,孙家这几年还在与石棱王朝偷偷联络吗?”
“不知,换了我反正是不敢了。安安稳稳守住这份产业才是最重要。”叶兴羽答。
“看孙斌那嚣张的样子……我觉得有。”凌澜沉吟,“加上今时不同往日,凌家这几年没落了几分,难保这帮家伙不会生出反骨之念。”
“那你想如何?”叶兴羽隐隐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凌澜看了一眼门口,悄悄附上叶兴羽的耳朵:“你听我说,孙家家主闭死关,没有大事不会出来,而他弟弟据说不善习武。加上昨日孙斌召集的都是些小喽喽,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所以?”叶兴羽咽了口口水。
“所以,我猜孙家外强中干,没有高手;我还猜他们与石棱王朝偷偷交易的账本就在孙家府邸。”
“……我们……”叶兴羽刚想拒绝,可转头就看见那一双曜如明月的眼眸。
“要不我们两个,今晚偷偷溜进去……找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