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瑁将军唤来数条䰷鱼,作为众人的坐骑。这些䰷鱼龟身鱼尾,只生着两条后足,在海中穿梭如飞,正是金鳞邑中来回奔驮的脚力。一行人乘着䰷鱼,离开金鳞邑,向着东海更深处进发。
贴着海底曲曲折折走了许久,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峡谷。峡谷两侧高山耸立,中间夹着一条不见尽头的海谷。金鳞王叫众人停下,指着海谷道:“海谷尽头有一个巨海螺,我那爱妻就在螺中独居。这谷口有法咒,我等水族不能再前进了。”
松明仙人从䰷鱼背上向前一跃,就要踏进海谷。没想到,一股暗流冲过来,将松明仙人撞得翻了好几个跟头。众人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将其扶稳。
松明仙人忙不迭地整理衣冠,惊道:“嫂夫人果然有些本事,这法咒竟如此厉害。”
“我那爱妻也是有些手段的人,不可小瞧。”金鳞王又对着屠离休等人道,“松明仙人也进不去,就看你们了。”
屠离休点点头,从䰷鱼背上下来,迈步向海谷走去。说也奇怪,竟然毫无阻滞地进入了海谷。他们果然能进去!
金鳞王和松明仙人一阵高兴,事情可算是有盼头了!金鳞王立刻将礼物递给屠离休,让他进去代为传话。这些礼物无非是珍珠珊瑚之内的宝贝,还有金鳞夫人最喜爱的衣裳、首饰什么的,七七八八摞了十几盒。臣九虫、赤颍瞳都上来帮忙分担,连胡青华都衔着一份。
金鳞王好言嘱咐,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屠离休等人身上,道:“我们千万替我办成这件大事,我就在谷口呆着,专等你们的好消息。”
屠离休几人满口应承,告别金鳞王,带着礼物,向海谷深处走去。
这海谷又宽阔又深邃,似乎看不到尽头。两边海崖又高又陡,让人望而生畏。金鳞王爱妻心切,礼物备得太多,屠离休等人扛着走了一会儿,两条胳膊被压得酸痛不已。屠离休实在有些累,从乾坤太一图中唤出郑寓、周仝两只骷髅,让他们分担一些。后来干脆唤出棱皮老龟,让它驮了大半,大家才稍稍轻松一点。
走了许久,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海螺。这海螺雄伟高大,再加上参差的螺纹,远看竟然像是一座层层叠叠的殿宇。众人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水中之物,一个个都瞠目结舌。
臣九虫禁不住道:“这么大的海螺,怕是有千余岁了吧。”
赤颍瞳的一双眼睛有过人的本事,能观生死,料兴衰,她仔细一瞧,道:“这海螺虽然体格巨大,可惜终究还是肉胎,没有多少造化。它曾活了三千余岁,但是早已身亡,如今只留下一具空壳而已。”
屠离休还是赞叹不已:“虽然早亡,但其气势仍然如此雄浑,真是世所罕见。”
赤颍瞳道:“按金鳞王所说,金鳞夫人应该就在这螺中独居。我们不妨进去看看。”几人寻到一个入口,一步步走进去。
巨海螺外边看着雄伟,里边更是如同帝宫一般宽阔。泥土沉积,垒成一截一截土台阶。沿着这些台阶走上去,不大一会儿,便能看见一个宽敞的高台。高台之上,有各样起居之物。靠里的地方,放置着一个敞开的硕大蚌壳,里边有一个巫女正在酣睡。
这一定是金鳞夫人了。众人连忙退后,站到台阶之下,齐齐道:“禀金鳞夫人,我等奉金鳞王之命,前来拜会。乞望夫人屈尊相见。”
那巫女被惊醒,起身端坐于蚌壳之内,定了定神,道:“既然来了,就请上来相见吧。”
屠离休等人走上台阶,立于中庭之内。几人齐齐拱手,屠离休道:“金鳞夫人,我等受金鳞王吩咐,特备厚礼,前来拜访。”又将几人的姓名报与金鳞夫人。
金鳞夫人从蚌壳上下来,看着他们几个人,吃惊道:“你们竟然不是东海中人?”
屠离休道:“我们从中州而来,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金鳞王,受其委托,来到夫人驾前。”
金鳞夫人接连听到“金鳞王”这个词,脸上现出不悦,回坐到蚌壳上,赌气道:“他让你们来干什么?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都不行么!”
屠离休连忙道:“金鳞夫人误会了。金鳞王无非是挂念夫人,怕你缺少了吃穿用度之物,特地让我们送来。”一边说着,一边让郑寓、周仝将诸样礼物从棱皮老龟背上卸下来。
金鳞夫人独居在此,其实也不是要和金鳞王赌气,而是受不了丧女之痛,独自在此排遣,此刻见了这么多礼物,自然也知道金鳞王的一番苦心。夫妻二人分别这么久,到底也生出了一些想念之情。
金鳞夫人默默地看着那些礼物,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可是仍然带着一腔怨气道:“备这么多礼物有什么用?我也不是没见过,也不是没用过。他要是真的有心,就应该亲自来见我,何必派几个外人来?”
金鳞王岂能不想来?还不是因为金鳞夫人设下法咒,将金鳞王挡在了谷外。屠离休也是个有悟性的人,他知道金鳞夫人这样说,不过是撒小性子罢了,当不得真,于是说道:“金鳞王不光是带了这些礼物,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夫人,夫人听了保准高兴。”
“什么消息?”
“金鳞王经卦人指点,知道了鲛人的本事。鲛人能调和凡人脏腑,使其出海入地,毫无阻碍。我知道夫人丧女,属实心痛,但只要有了这个办法,夫人若是再诞麟子,便能保幼子周全,大王和夫人也能安享天伦之乐。家眷和睦,乃是天下最幸福的事,夫人,既然有此良策,何不早作打算,再回金鳞王身边?”
金鳞夫人听闻这个消息,心中自然升起一团希望。自从幼女因不习水性而夭折,她便以为再也无法在东海育子,于是心灰意冷,独居在此。如今有办法保孩子无虞,享受膝下之欢,不正是她想要的么?
可金鳞夫人心中刚热起来,却又冷了下去。她心思飘忽,一边觉得有了希望,一边又怕这消息不是真的。一边想立刻出去,一边又觉得独自回家,显得不风光。踟躇半天,金鳞夫人道:“你说得好听,可我也不知道真假。你是外人,我不好听你的话。金鳞王若是有心,让他自己来和我说这件事。”
虽说金鳞夫人有推辞之意,但这话中有大大的转机,屠离休自然是听得出来的,于是赶紧道:“金鳞王就在谷外等候,只求夫人撤去法咒,我便引金鳞王前来。”
金鳞夫人道:“我若撤了法咒,那些鱼鳖虾蟹岂不是都涌到我跟前了?那不行,我只愿让我夫君一人进来。”
屠离休道:“夫人若不撤去法咒,金鳞王如何进得来?”
金鳞夫人沉吟半晌,道:“此地向北,有个鱼尾洞,洞内有鱼尾草,你们采些回去,让我夫君研成粉末,涂在身上,便能穿过我的法咒,到我这里来。”
屠离休等人一阵欣喜,连忙道:“谢夫人开恩。我们这就去寻鱼尾草,夫人请在此地安歇,稍后就能与金鳞王相会。”金鳞夫人示意他们自便,自己倒在蚌壳中闭目养神。
屠离休几人忙不迭出了巨螺,朝着金鳞夫人说的鱼尾洞而去。可是这海谷曲曲折折,走着走着,竟然也不知道东南西北在何处。亏得臣九虫随身带着卦盘,演算一遍,左右寻找,终于找到北边,这才一路找了过去。
到了地方,见到一个幽深的山洞。从外边看进去,黑乎乎不知深浅。目力所及之处,怪石参差错落,不像别处平整。偶有几簇海草随着波浪摇摆,像是荒村中随风抖索的枯败野草。这山洞虽说看着平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阴森荒凉之感。
众人抬步踏入洞中,走不多远,便已经融入黑暗,不能视物。先前,金鳞王给了每人一颗夜明珠作为见面礼,此时正好派上用场。几人将夜明珠擎在手上,照亮前路,一步步向前走去。胡青华素来怕黑,此刻钻入赤颍瞳身上的布袋中,只露出半个脑袋,警惕地看着四周。
这鱼尾草也不难找,一直走到洞穴深处,就见到了满洞都是鱼尾巴一样的海草,正随着海水来回摇荡。几人一起动手,摘了许多,统统塞到赤颍瞳背的布袋子里,直到胡青华大叫挤着自己了,众人方才住了手。一切办理妥当,大家便原路返回。
可是走着走着,众人却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虽然未必完整地记得来路如何,但是大致的印象还是有的。转角的石头,洞壁上附着的海虫等等小东西,像是漆黑记忆中的一点亮光,偶尔一出现,就能提醒你是否走过此地。而随着走得越来越远,这些记忆中的亮光全部消失不见,似有似无地告诉你,这条路大约就是错的。
大家都觉得有问题,可是一抬头,却发现出口就在眼前。这下也顾不得错还是对了,三步并作两步,直奔过去。
可是到了跟前一看,却全都傻眼了。
洞口外应该是来时嶙峋的山谷,而现在却不见一块石头。探出头去四处观察,上下左右全是无边无垠的海水,上不见天,下不见底。这个洞口竟然是在海崖的绝壁之上!
“糟了!找错路了!”屠离休先吃了一惊,脱口道,“咱们十有八九是穿过山洞,跑到山谷后边的海崖上来了。”
赤颍瞳有点沮丧,噘着嘴道:“这下惨了,现在找错了,要原路回去,不知道要费多少周折。”
屠离休四处看看,安抚赤颍瞳道:“瞳妹妹别担心,咱们再慢慢返回就是了。”
赤颍瞳虽然得了安慰,却仍然不无担心道:“兄长说得容易,这山洞你也走过了,又曲折又幽深,哪有那么容易找回去?再走岔了,又要多费些神。”
臣九虫在一旁道:“妹子不必太担心,我自有好办法。”屠离休和赤颍瞳忙问有什么好办法。
臣九虫道:“说起来倒也不难,我画一张寻路符,就能帮咱们找到原来的入口。”
赤颍瞳奇道:“有这么灵验?”
“那是自然,这道灵符传自宗门天师,是正道符箓。将灵符佩在身上,只要心中想着要去的地方,灵符就能指引你去。”
赤颍瞳和屠离休自然欣喜万分,赶紧让臣九虫画符。臣九虫不慌不忙,拿出一道符纸,一只朱笔,便要描画灵符。
就在此时,一阵湍急的水流从远处席卷而来,将几人硬生生从洞口裹了出去,一直冲入洞外那无边无垠的海水中。一阵天旋地转,几人像是激流中的飘萍,被汹涌的水流冲得七零八散,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
臣九虫屏住呼吸,奋力稳住身子,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一根门柱一般硕大的须子伸过来,将他牢牢捆住。臣九虫大吃一惊,奋力挣扎,可这须子如同铁索一般,哪能挣脱半分?臣九虫的心凉了半截,简直要喊出一万声“遭罪”出来。眼角一撇,发现屠离休和赤颍瞳也被硕大的须子卷着甩来甩去。
臣九虫手中捏诀,正准备作法抵抗,那须子却猛地一甩,将他扯向海水深处。臣九虫手足无措,被抛来抛去,完全无暇作法,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过了好一会儿,臣九虫只觉得那须子忽然松开,一股水流冲过来,将自己砸进一个什么洞穴中去。一阵天旋地转过后,臣九虫勉强站直了身子,从怀中摸出夜明珠来,要看看自己身在何处。
这一看,让臣九虫倒吸一口凉气。这里简直像乱葬岗一样,到处都是散落的骸骨,还有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尸首,让人毛骨悚然。
臣九虫惊魂甫定,忽然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臣九虫先是一愣,继而大喜:这一定是屠离休他们。急忙举着夜明珠,向呼喊的地方奔过去。到了地方一看,果然是屠离休,却不见赤颍瞳。两人急忙四处寻找,还好就在不远处找到了赤颍瞳。赤颍瞳是女流之辈,经不起折腾,已经晕厥过去。两人将赤颍瞳扶到一边,待其调匀气息。又翻开她背着的布袋子一看,胡青华在里边好好地躺着呢,正伏了耳朵,惊恐地缩成一团。大家这才放了心,如果在深海中丢了这个小家伙,可真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屠离休安抚了好一阵,胡青华才慢慢舒缓了情绪。
过了一会儿,赤颍瞳醒了过来。大家凑在一起,仔细看了周围的环境,都觉得凶险万分,要赶紧找出口逃离此地。
先前,臣九虫还没来得及描画寻路符,现在赶紧画出一道,系在腰间。这灵符非同一般,有御神通灵的妙用,臣九虫立刻就能领会出口在何处,于是领着大家向出口走去。
按着寻路符的指引,臣九虫很快就领着大家找到出口。可是到了地方一看,又全都傻眼了。原来这出口极其诡异,横七竖八地扯着些密集的石柱,层层叠叠,根本挤不过去,远远看去,石网尽头有一个小出口,可是也极其狭小,不过跟个小猫儿洞一样。
这可怎么办!几人也没有通天彻地的变化之功,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不知道该如何通过这石网,再钻出小猫儿洞。眼见就能逃出生天,却在这里被阻挡,真是要把几人活活急死。
抓耳挠腮好一阵,赤颍瞳忽然脱口而出:“有了!有了!”看来是憋出了一条计策。屠离休和臣九虫忙问是什么好办法。赤颍瞳不答话,却伸手向布袋子里一抓,将胡青华抓了出来,放在地上。屠离休和臣九虫一看,立刻明白了,赤颍瞳是想让胡青华穿过石网,从洞口出去搬救兵,将大家救出去。这个办法好!胡青华身材小巧,正好可以逃出去。
赤颍瞳对着胡青华道:“好妹妹,现在正是用你的时候。你从这洞口出去,给金鳞王报信,让他来救咱们。”
胡青华瞪大了眼睛,耷拉着耳朵,抽着鼻子道:“别让我离开你们啊。这深海里不知道有多少危险,我一只小狐狸,又弱又小,出去怕就没命了。我不能离开你们。”一边说着,一个箭步扑上来,抱着赤颍瞳的腿,不愿撒爪。
赤颍瞳提着胡青华的后颈,将她放到一旁,道:“妹妹怎么忽然不懂事起来了?如果你不出去找救兵,咱们全都得困在这里。”
胡青华不是不知道眼下的情况,可她是真的怕。自从被打回原形之后,她举目无亲,只能在尘世间四处躲藏,到处流浪,食宿全都没有着落,可算是吃尽了苦头,甚至有好几次差点儿殒命。从野兽贩子手里获救后,她总算是有了一线生机。自此她认定了赤颍瞳,不敢再远离一步,生怕又丢在野外,搭进去性命。
在人间的时候,胡青华就已经很害怕了,更别说眼下身在东海深处。这里幽深黑暗,潜伏着的全是没见过的鱼鳖精怪,总觉得稍不留神就会扑过来。胡青华不过是一只小小的狐狸,要让她一头扎进这浩瀚的大海中,可真是唤起了她心中一向藏着的恐惧。
这些情况,赤颍瞳又岂能不知道?她和胡青华都是精怪之身,都在山野中漂泊过,知道朝不保夕的滋味。正因为如此,两人一见如故,情同姐妹,也没有再分开过。
可是,眼下这情况,只有胡青华从这小猫儿洞出去,找到救兵,他们才能逃出此地。
赤颍瞳将胡青华捧在手上,道:“青华妹妹,你我一体连心,不管遇到什么危险,咱们都要一起扛过去。现在不是怕的时候,你只有勇敢地走出去,咱们才有一线生机。”
胡青华呜咽着:“姐姐,我知道。我去就是了,只是怕再也见不到姐姐,我可不想再变得无依无靠的。”
赤颍瞳抚摸着胡青华的脑袋:“傻妹妹在胡说什么。凡事小心些,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只管去,我们在这里等你的消息,咱们俩很快就会见面。”
胡青华蹭一蹭赤颍瞳的手,跳到地上去。看来她终于战胜了心中的恐惧,愿意出去报信了。
臣九虫将自己身上的寻路符解下,牢牢绑在胡青华的前腿上,道:“你只管想着要去的方向,寻路符自然会给你指示。”
胡青华点点头,看看众人,眼里尽是道别之意,然后转身穿过石网,钻了小猫儿洞,向金鳞王搬救兵去。赤颍瞳等人目送着胡青华钻出去,直到小尾巴都不见了,本来平静的心又忐忑不安起来,又是担心胡青华的安危,又怕她找不到金鳞王。长吁短叹一阵,却束手无策,也只有耐心地等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