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地东临大海,雨泽充润,山川秀丽,与别处风土大不相同。屠离休复得魂魄,本就心情大好,等到了齐地上空,见到江山万里,景色宜人,生民熙乐,更是欣喜舒畅。于是乘风而降,落于一座小山上,展开图,让赤颍瞳和胡青华出来共赏美景。
山河蜿蜒,鸟兽蹁跹,这里的景色丝毫不逊于名门仙山。观赏许久,赤颍瞳忽然向屠离休道:“这万里山河,要在空中才能遍览美景。如今你会乘风,而我却不会,这可要不得。你要赶快教我如何乘风。”
“有理,有理。”屠离休笑道,“这乘风之术,乃是修行之始,亦是逍遥之本。精通乘风之术,可足蹑四极,神游八荒。以前你没有良师传授,故而缺了这一课,这次正好为你补上。幸而乘风之术并不难,只要懂得法门,再勤加练习,很快就能学会。”
赤颍瞳闻言,兴奋不已,拽着屠离休胳膊央求他赶紧教传,屠离休便将乘风之术的诸般诀窍细细讲来。赤颍瞳是精怪成人,已经有相当多的积淀,再加上天资聪慧,屠离休略讲一遍,她就能明白其中要义,再细细地加以解释,就能融会贯通。讲完之后,再操练几遍,竟然也能一纵三五丈,飘悬于树梢之间。屠离休赞不绝口,赤颍瞳也满心欢喜。此时离寻找寿异人的日子还有几天,赤颍瞳便留在这座小山上,好好练习乘风之术。
三五日过去,赤颍瞳已经大有长进,虽然不能遨游于天地,但也能踏着风穿山越涧了。眼看本月十三就要到了,几人便动身前往博堰丘。
屠离休来齐地次数不多,并不知道博堰丘的具体位置,多方打问,才知道此地有个博堰城,边上不远就是博堰丘。博堰城本是个乡野小县,博堰丘自然也没什么大名声。
依着当地人的指引,屠离休三人找到了博堰丘。这是一簇连绵的山峦,虽然没有名山的雄伟,可也自有俊美之处。尤为不同的是,博堰丘到处都是翠绿的树木花草,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煞是好看。
屠离休乘风而起,在空中看了看博堰丘的大致情况,在一个山坳中发现一片柏木林,虽说不是很大,但郁郁葱葱,很是幽静。依照无名谷擒住的妖道所说,这里应该就是和寿异人见面的地方了。看好了地方,屠离休也不在博堰丘多做停留,和大家一起回到博堰城,找了地方住下,只等本月十三日,再去博堰丘山林中会一会寿异人。
到了日子,屠离休不知道寿异人虚实,又怕他伤及无辜,便将赤颍瞳和胡青华都收进图中护着,独自一人拿着葫芦去寻找所谓的寿异人。
沿着山路慢慢走上博堰丘,进入那个郁郁葱葱的柏木林。山林倒是没什么异样,疏疏漏漏的阳光透过林梢洒在地上,还显得有些闲适。屠离休在林间逛了几个来回,不见有半点人影。正在想着这个所谓的寿异人在哪,却忽然发现有人在树林中闪躲。
屠离休提了戒心,慢慢走过去,提高了声音问道:“是谁在那里?不妨出来相见。”
那人从树后慢慢走了过来,盯着屠离休,反问道:“你是何人?”
屠离休见此人步伐犹疑,神情闪烁,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便猜测此人大概也是拿了葫芦来寻寿异人的,于是拿出从妖道手里缴获的葫芦,编了瞎话骗他道:“我是一个无名道人,特意来此地寻找寿异人的。”
那人听了这话,神情稍稍缓和,回应道:“原来是同道中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仍打量着屠离休,“你可曾见到大师父?”
原来这些人把寿异人称作大师父。屠离休一边在心中讥笑,一边摇头道:“未曾见到。阁下可曾见到?”
那人冷冷道:“不曾相见。”屠离休想再和他聊聊,套点儿话,没想到那人却一脸戒备,不再搭理。屠离休转念一想,这些人都是些贪婪之徒,卑劣小人,都垂涎别人的东西,却又怕泄露了自己的宝贝,彼此之间的戒心极重,怕也问不出什么来,想到这里,也就不再搭话。
过一会儿,又有几个人到了,都是来寻找寿异人的。大家或站或坐,都冷冷地看着别人,不发一言,只等寿异人出现。
到了申时,忽然一阵阴风吹来,林中树叶簌簌作响,飞鸟皆惊散而去,本来祥和的树林忽然变得冷峻起来。屠离休知道,这应该是寿异人来了。其余人也都翘首以盼,脸上露出喜色。
阴风过后,从树丛中闪过一人,紧袍窄袖,散发短须,背着一柄宝剑,脸上挂满了冷漠,这就是所谓的寿异人了。等待的人都露出笑脸,纷纷迎上去,屠离休也装着样子,跟在众人后边走上去。
寿异人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乱动,自己则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众人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等待着他发话。
寿异人扫视众人,清清嗓子,道:“你们手上的葫芦,是地祖老仙的法宝,是用来装宝物的,不是用来装垃圾的。你们好好想想,之前拿过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就那些不入流的货色,还想换我的秘法要诀?这一次,再没什么好东西,我可就要把葫芦拿走了。你们要知道,想要葫芦的人多的是,你们是废物,别人可不是。”
下边的一群人连忙赔笑,点头哈腰道:“大师父放心。这机会来之不易,我们不敢瞎混。这次都是好东西,绝对让大师父满意。”
寿异人从怀中拿出一本书,在众人面前晃一晃,道:“看见了没,这是地祖老仙的修行法门《寿异录》。你们要是真有好东西,我自然会细细地传授,要是没有,可就怪不得我了。”一反手,又将那书塞回怀中。
下边这群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书,见寿异人把书收了回去,急得心都要飞出胸膛了,一个个把自己的葫芦捧到前边来,争先恐后道:“大师父看我的,大师父看我的。都是好东西。”寿异人摆摆手,示意大家站好,一个个把葫芦递过来接受检查。
头一个走上来,把葫芦恭恭敬敬呈上。寿异人接过葫芦,打开盖子,底朝上,口朝下,叫一声:“去!”那葫芦喷出一阵烟气,烟气消散之后,地上出现一尊半尺多高的金佛。那人赶紧道:“大师父,这是我从一个宗族世家的祠堂里收来的金佛。这金佛经受世代供奉,又时常受高僧洗礼,很有灵性。我收买了看守祠堂的庄汉,趁着夜色收来,送给大师父。不知道大师父满意么?”
寿异人脸上没什么高兴的神色,点点头:“差强人意。算是个不错的东西,可以传你小半章秘法。”依旧用葫芦收了,放在身边。
第二个上前奉上葫芦。寿异人拿过葫芦,照样打开盖子,底朝上,口朝下,叫声“去!”,葫芦放出的,却是一截指骨。那人赶紧解释:“大师父,这是南国一座寺庙供奉的舍利子,是其寺一位寿数六百年的高僧坐化之后的遗骨,供奉在舍利塔内。请大师父酌价。”
寿异人不置可否:“也可传小半章秘法。”照样收了。
第三个的葫芦里装的是一柄百炼刀,第四个葫芦里装的是一柄玉如意。寿异人也全都收了,嘴里却念叨:“真是一蟹不如一蟹。罢了,罢了,就当破烂收了。”抬眼看见屠离休,便叫喊道:“那边那人,发什么愣?还不赶紧过来献葫芦!”
屠离休立刻假装着惶恐,上前点头哈腰道:“我素来脑子笨,手脚慢,大师父见笑了。”
寿异人将屠离休上下打量一番,道:“你这人看着面生,上次献葫芦可没有你吧?”
屠离休陪笑道:“没有,没有。”
“那你是哪来的?”
屠离休假意哭丧着脸道:“大师父有所不知。我师兄拿了这个葫芦去搜集宝贝,宝贝倒是拿到手了,自己却中了招,没几天就死了。临死之时,把这葫芦给我,嘱咐我来这里献葫芦。我是第一次来,所以看着面生。”
“你这么一说,倒也合情合理。毕竟能拿到葫芦的人,也都是经过挑选的,而且普通人也不知道博堰丘这个地方。”寿异人把手一伸,“葫芦里是什么东西,拿过来让我看看。”
屠离休道:“这东西可不同一般。我亲自放出来,让大师父看看。”将葫芦口朝下,叫声:“去!”葫芦里落出一物,就第一滚,忽地变大,变成一只极其雄壮的斑斓猛虎。这虎目光似电,爪牙似刀,尾巴上有一簇火焰一般的锦毛,威风凛凛,气势汹汹,在场的人都心惊胆颤,禁不住后退。这正是屠离休的跟随——金睛团尾兽。
寿异人见了这虎,惊喜半晌,道:“好东西!好东西!这才是好东西!”嘴里说着,眼睛却离不开金睛团尾兽,前前后后地观赏着。
屠离休问:“我这只虎,能换多少修行秘法呢?”
寿异人的视线仍然不离金睛团尾兽,脸上早笑开了花,嘴里只是说着:“这么好的东西,起码能换两章修行秘法。”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拿起身边的葫芦,就想装了金睛团尾兽。
屠离休一步跨上去,摁住寿异人的手,道:“大师父,你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
寿异人没料到这人会直接上手阻拦,回过头来,眼神里带着一些惊异,又有一些愤怒,道:“你想干什么?还不赶紧给我退回去!”
屠离休却盯着寿异人,道:“这么一只仙兽,就换两章修行秘法?你是不是有点太小气了。”
寿异人连连挣扎,气得大喊:“大胆!你这小子好不知规矩,竟敢冒犯我!两章已经够多了,还不知足么!赶紧给我松手!”
屠离休一使劲,将寿异人捏得哇哇乱叫,道:“我也不是叫花子,两章就想把我打发了?”
寿异人受了疼,连忙讨饶:“松手,松手,给你三章,给你三章。”
“三章?”屠离休冷笑一声,“我要你的全本《寿异录》!”
寿异人气急败坏,变了脸色,扔下葫芦,猛地站起来,使劲挣脱,后退两步,道:“怎么地,你这是要抢了?”
屠离休从背后的乾坤太一图中摸出天蓬尺,道:“你还说对了,我就是来明抢的。”
寿异人这才觉察到不对劲,“唰”地从背后抽出宝剑,指着屠离休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专门来收拾你的!”屠离休一个箭步上前,举起天蓬尺便打了过去。寿异人不料情势变得如此,只好慌忙举剑相迎。旁边的那几个人本就是没本事的,见到忽然打起来了,慌慌张张地就想逃,金睛团尾兽昂着身子一声嘶吼,扑过去拦在身前,那几个人立刻吓得屁滚尿流,抱头卧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屠离休早估量过这几人的本事,知道他们不堪一击,因此用金睛团尾兽降住他们,自己则去迎战寿异人。
这寿异人其实没多少修行,比之屠离休,简直不值一提。没几个来回,就被屠离休打掉了宝剑,死死地踩在脚上。制住了所有人,屠离休将赤颍瞳和胡青华叫出来,一起收拾残局。
赤颍瞳收了所有葫芦,又拿了绳子,将寿异人和几个献葫芦的妖人结结实实地捆在一旁。收拾好一切,屠离休这才慢慢地拷问寿异人。
寿异人外表看起来冷峻严厉,似乎不好惹,其实是个色厉内荏之徒。面对屠离休的拷问,只是稍稍抵抗了一下,便交代出了一大堆事情。
近些年,世间出现一位邪道宗主,自称地祖老仙。此人自称有独家秘法,能走修行捷径,于三五年内修得旁人三五十年之功法。天下奸邪之徒,闻风而动,纷纷聚在其左右。地祖老仙懂得偷真之法,无论什么样的修行之物,都能吸取其真元,为己所用。地祖老仙广种许多葫芦,将“取之即来,来之即用”的真言篆刻在葫芦上,再辅以咒法,炼成能收纳宝物的“寿葫芦”,分给追随者,又以自己的修行秘法为饵料,让追随者拿着葫芦四处偷盗宝物,以换取秘法。而地祖老仙则肆意吸取这些宝物的真元,作为自己修行之用。
寿异人便是地祖老仙的追随者之一。他本事稀疏,可是能说会道,能哄得地祖老仙开心,送给他许多寿葫芦,又传了一本《寿异录》。寿异人又聚拢许多鸡鸣狗盗之辈,分给寿葫芦,许诺只要取来宝贝,就传给《寿异录》。他因此得了许多好东西,自己留了一份,其余通通送给了地祖老仙。
这些奸诈之徒!吃不了修行的苦,只是妄想偷盗宝物,吸取真元,以此走捷径,简直无耻之极。屠离休从寿异人怀中搜出那本《寿异录》,翻来翻去看了一会儿,忽然道:“咦,这本书怎么有些眼熟。”
赤颍瞳听见了,便问:“你见过这本书?”
屠离休闭口不言,似乎是在回想什么,过了一会儿,道:“我想起来了,这本《寿异录》里记载的秘法似乎与一仙宗相似。”屠离休皱着眉头,努力想着那个仙宗的名字。
“竟然有这样的事?地祖老仙的来历真是有些奇怪。”赤颍瞳嘴里嘀咕着。
“想起来了!”屠离休恍然道,“某次,我和师姐去拜访北海玄月庄,请教凝聚真元的法门,玄月庄庄主北冥辰以其宗门精要《北溟道数》为我们解惑。这本《寿异录》中的修行秘法,大部分都与《北溟道数》相合,甚至更为精妙。”
赤颍瞳闻言,颇为惊讶:“莫非,那个地祖老仙是玄月庄门人?”
屠离休摇摇头:“不大可能。玄月庄是名门正宗,怎么会用本门的修行秘法为饵,驱使这些妖道偷盗别人宝贝?他们绝不会如此下作!”
“可是,《北溟道数》既然是玄月庄的宗门精要,必然不会轻易外传,其秘法怎么会出现在地祖老仙的《寿异录》里里?”
“这也正是奇怪之处。”屠离休道,“这就要问这个寿异人了。”于是又继续拷问寿异人,要问出地祖老仙和这本《寿异录》的来历。
反复盘问之下,寿异人道:“地祖老仙行踪飘忽,经常藏在群山之中。我对他的来历一无所知,至于《寿异录》的来历,就更不明白了。”
“你见地祖老仙,都是在什么地方?”
寿异人支支吾吾道:“以前见他,都是在秦地的神农山中。最后一次见的时候,老仙说,以后再想找他,就去汉上之地的火石洞。可是那地方太凶险,我去了几次都没找到,因此这大半年里再没见过。”
火石洞!这个地名让屠离休大为诧异,忍不住看看旁边蹲着的胡青华。而此刻的胡青华也一脸惊讶。两人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有听见关于火石洞的消息。胡青华的哥哥胡金炉,拿着寿葫芦盗取了玉烟子的三昧真火,逃进火石洞,至今杳无音讯,没想到那里竟然是地祖老仙的藏身之所。之前以为,胡金炉也许是从寿异人那里拿到的寿葫芦,现在看来,胡金炉是与地祖老仙有莫大的瓜葛。
此时的胡青华听见“火石洞”三个字,自然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可更多的是想起玉烟子。这么长时间不见,思念之情自然与日俱增。可是,枯秀宫的仙师迁怒于胡青华,不仅将其打回原形,更是阻止两人见面。两人即使有再多的思念,也无法当面诉说了。胡青华黯然神伤,低头不言不语。
屠离休看穿了胡青华所想,也为其哀叹,但更哀叹的是仙友玉烟子,不仅数百年修为毁于一旦,更与爱人相隔。屠离休忽然想,玉烟子的三昧真火应该还藏在火石洞,若是去寻回三昧真火,送还给玉烟子,说不定能求得道持真人谅解,让玉烟子和胡青华重逢。想到这里,便问胡青华:“你是不是还惦念着玉烟子?”
胡青华抽动着鼻子,摆一摆尾巴,低头道:“见也见不到,惦念又有什么用?”
“我去火石洞中取回玉烟子的三昧真火,送还给他,求得道持真人原谅,好让你们相聚,如何?”
胡青华闻言,抬起头,竖起耳朵,喜道:“真的?”
“那还有假?”屠离休道,“我寻找炼制魂魄的精元时,是你一路相伴。而在东海之内,若不是你搬来救兵,我们恐怕早就葬身海底了。恩情在前,我施以回报,是自然之理。”
胡青华高兴得跳起来,摇着尾巴道:“要是这样,那可真是要谢谢你了。能让我和玉烟子相见,我这辈子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屠离休道:“你放心,我拼尽全力,也要帮你这个忙。”胡青华高兴得跳着圈儿,赤颍瞳也在一旁拍着手,为她高兴。胡青华兴奋之余,跳进赤颍瞳怀里,两个人乐成一团。
说完了以后的事,还要解决眼下的事。寿异人作恶多端,得有个交代。屠离休有心顺藤摸瓜,找出他的同伙,便问他在何处落脚,要找上门去,一网打尽。寿异人此刻却躺在地上,死活不开口。
屠离休哂笑道:“你不说,我也有办法找出来。”上去仔细搜寿异人的身,搜出几枚大枣、几片茯苓。
屠离休笑道:“这便是你出门带的干粮吧。有了这些东西,岂能不知道你从哪里出来?”将乾坤太一图招一招,叫出三只短毛细犬,把大枣、茯苓在细犬鼻子上晃一晃,拍一拍细犬脑袋。三只细犬立刻吸啦着鼻子,嗅着味道找过去。屠离休将寿异人和几个妖道捆成一团,让金睛团尾兽驮着跟过去,自己则和赤颍瞳、胡青华跟在后边。